3788年5月15日,星期一,五点。
黑夜与黎明交接之时,安德纳醒了。
就像所有被绑架之人那样,最初几分钟,他没弄清自己在哪。
他那扇全是棕黑色素的眼皮急开急合,眼球一直跟着转动,这让他酸涩的眼球舒服了些,也甩掉了睫毛上大部分灰尘,
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现在不是在做梦。压力大时,他总要想一会儿才能分清梦境与现实,再配上四天无烟的环境,区分梦境与现实成了个不简单的事。
这里是现实。他想。我还活着。
他紧皱双眉,努力回想发生了什么。
皱眉瞬间,撕裂肿胀的痛在他脑后响起。
他想起来了。
绑架他的人发现他并未昏迷后,又在他脑后狠狠补了一下。
“啊……”
他长呼吸一次,试图缓解脑后的疼痛。
那么,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我在那?
我还在勒林若西吗?
现在是什么时候?
该怎么回去呢?如果这边是郊区,不用魔法的话,逃出去倒……
逃?
为什么要逃?
那岂不是中了铃的圈套。
瞬间,安德纳打消了出逃的念头。
他不认为铃戏弄他的计划结束了。
以他对铃的了解,铃戏弄他的第一步失败后,绝对有其他的备用计划——祂完全可以在安德纳昏迷的那段时间谋划出新的阴谋。
就像安德纳考魔法学部那阵子,最开始,铃仅是在阻止他报考魔法学部。
后来,是阻止他上考场。
都失败后,最后在考场上做了手脚。
铃就是这样,祂执着于寻找“太阳乐谱残页”,祂知道大部分的“太阳乐谱残页”在法师塔内部,祂也知道安德纳的目的就是以魔法学部为跳板,快速得到法师塔的某些权限。
但,祂依旧会阻挠安德纳。
不为别的,祂喜欢看安德纳出糗。
“反正我寿命很长,找个几百上千年我完全无所谓。你死了还有别人呢。”铃就是这么说的。
铃,这次我绝对不会让你的阴谋成功,我会安稳拿到毕业证的。安德纳暗自想着。
这会儿,安德纳的碧绿双眸正灵活转动着,上上下下忙活不停打量眼前的景色。
狭长的房子里没有窗户,支撑棚顶的柱子和散落的旧草杆把房内填得满满当当,除了不严实的门板能透进来点儿光,其余地方黑乎乎一片。呼吸声、咳嗽声、讲话声和雨声环绕在他耳边,加上一些鸡粪发酵后的奇特味道,他大概清楚了自己在哪。
一间鸡棚。
倘若不是面前有个完好鸡窝、几根交叠搭建在半空中供散养鸡休息的木棍,安德纳会认为这里是个牛棚。
也许是鸡牛混养的棚子。他想。也许还有猪。
“这房子不会漏雨吧?”
“不知道。”
不远处,一粗一细两种男人的声音响起。他们说的都不是爱佩兰托帝国的官方语言,而是西部地区大部分人都能听懂的暮因尼亚语,也就是安德纳的母语之一。
听到许久未闻的暮因尼亚语,安德纳一瞬间想到了他的母亲。丽安·卡佩。
“安德,来,这是妈妈亲手雕刻的大肥猫摆件,唯独一份,希望妈妈的小儿子能像大肥猫一样快乐。”
对,他的母亲喜欢雕刻。
每次送给他雕刻摆件时,他的母亲都会在底部刻上一些祝福的单词。
幸福、自由、健康、勇敢、善良、诚信。
对不起,我哪个都没做到。安德纳自嘲一笑。不过我本来就是卡佩家族的耻辱,无所谓的。
“这雨还不停了。”
绑架他的人还在说话。
“勒林若西真是个破地方,我也没看出这里有多好啊?”
“感觉的确跟暮因尼亚差不多。”
那两人一言一语聊着天,点评起首都的气候。一点也没有来看安德纳是否苏醒的念头。
这边,安德纳边回忆着过去边盯着草席上的一只蜘蛛。
他在思考为何这蜘蛛只有七条腿。
总之,他绝不会谋划逃跑方面的事。
逃出去,等着他的也许就是被屠杀殆尽的村庄,是各种各样的突发事件。
相比之下,安安静静躺在这里,是最安全的选择——更何况,他相信他的朋友很快就会找到他。
“他怎么还不醒?不会死了吧?”
“怎么可能?”
一粗一细的声音你一言我一语。
安德纳只觉这两个声音都很耳熟。
尤其他们说的都是暮因尼亚语,安德纳坚信自己与他们打过交道。
“怎么不可能?”第三种声音响起,粗嗓音女人反驳着细嗓音男人的话,“哪有人天亮了还不起来?”
“好好好好,”细嗓音男人无奈起身,“我去看看,不可能死的。我都没用多大力气。”
“别真的打死了!”
粗嗓音说完,用一种安德纳听不懂的语言说了几句话。
一定是在骂脏话。安德纳异常笃定。
这时,一双迈着大步的灰黑色麻绳底鞋子映入他的眼帘。
他本应考虑是否要装昏迷,顺便在昏迷过程中考虑铃可能谋划的事。可他却冒个怪念头。
麻绳底鞋踢人没有军用皮靴疼。
究竟是麻绳底鞋汤好喝还是军用皮靴汤好喝?
如果闹饥荒了,哪种鞋可以让人撑得更久呢?
那双灰黑色麻绳底鞋停了下来。
鞋的主人在地上蹭了蹭鞋底,脚跟翘起,脚尖点地歪头蹲下查看安德纳的状况。
我好像在哪见过他。
既然我见过您,能不能给我根烟抽?
安德纳很想对那张面色蜡黄的马脸男人这么说。
马脸男人蜡黄的面色显然是缺觉导致的。或许是由于缺觉,他一直喘着粗气,气体不停从他那宽厚肥大的鼻翼里呼出,吹得半长胡茬上的脏东西都在颤动。
我的确认识他。他比以前老了很多。
也对,我离开暮因尼亚都七年了。
人不变才是怪事。
我也变了。
从小烟鬼变成了老烟鬼、老酒鬼、老色鬼。
不,我以前就是老色鬼。
“卡佩少爷,您还活着吗?”马脸男人这句话说得很柔和。
我不是睁着眼睛吗?
我们不是在四目相对吗?
难不成我睁着的是鼻孔吗?
“队长,他还没醒。但是他也没死。”马脸男人的身影很快转出了安德纳的视线。
就在这时,安德纳突然想起马脸男人究竟是谁。
是沃尔克家族专门负责巡逻的侍卫。也就是他死去的未婚妻的家族。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八年前,在军营里,在对外侵略战的旅途中。那时,双方的身份是代表卡佩家族的少爷和沃尔克家族征来的农民兵。后来,马脸男人在战争里拿了很多军功,从被征兵的农民成了沃尔克家族的侍卫。
“还没醒?”粗嗓音说,“那直接打醒吧。”
说完,粗嗓音又用安德纳听不懂的语言说了几句话。
“队长,他毕竟是卡佩家族的……”
“那又怎么样?你究竟是沃尔克家族的侍卫还是卡佩家族的?小姐对你不好吗?你现在居然在为那个恶心的东西求情?再说了,就算不考虑小姐的事,我们跟卡佩家族的关系本来就不是很好。记住,卡佩家族是直属于皇室的贵族,而我们侍奉的沃尔克家族是暮因尼亚王族的后代!”
听到这,安德纳想起来粗嗓子是谁了。
从小就在保护阿卡莎·沃尔克的侍卫,杰克。
二人第一次见面是在安德纳·卡佩与阿卡莎·沃尔克的订婚晚宴上。
印象里,这侍卫忠心耿耿,将整个沃尔克家族视为自己活着的意义。对阿卡莎·沃尔克更是尽职尽责。
遗憾的是,谁也没想到安德纳离家出走一年后,阿卡莎·沃尔克也离家出走了。
杰克失去了他保护了十多年的小姐。
得知阿卡莎·沃尔克就在首都后,他欣喜若狂,沃尔克领主却下令禁止任何人前去首都。从那以后,他就只见过阿卡莎·沃尔克一面。
想到这,安德纳怀疑自己的推断是错的。
这场绑架根本与铃无关。
可若是无关,他没法解释铃昨天的异常行为,也无法解释这几个侍卫是怎么精准找到自己的所在地的。
只靠着杰克一个懂爱佩兰托语的人,能如此顺利找到我吗?
对啊,他们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来的?
如果说是为了“太阳乐谱残页”,沃尔克家族只会派几个普通的侍卫吗?沃尔克领主会把这种事、这种家族宝藏告诉几个侍卫吗?但若是说是为了阿卡莎·沃尔克的死亡而来……更不可能了。
阿卡莎·沃尔克死了以后,沃尔克家族没有任何反应。怎么可能等到现在才找我算账?
难不成,是铃在暮因尼亚那边做了什么?
“队长……”
马脸男人还在为安德纳求情。他认为安德纳·卡佩是个好人。如果不是安德纳留下来的几个人头,他绝对拿不到足够的军功成为沃尔克家族的侍卫。因此,即便服侍了沃尔克家族,他也不想看着安德纳受太多苦。
“队长让你去你就去啊!”
一个安德纳从没听过的声音响起,听感发闷,甚至有些憨厚。
“你要去你去!我不去!”马脸男人反驳着。
“走,咱俩去!”
安德纳不知道憨厚声音在喊谁,也许是那个粗嗓音的女人。
看到前来的二人时,他知道,绑架他的至少有五个人。
粗嗓音男人杰克、细嗓子马脸男人、粗嗓子女人、憨厚声音和憨厚声音旁边的大胡子。
如果五个人拽着四肢和头,刚好可以把我直接扯死。他的怪念头总是很多。
人裂。
尸块可以做成木乃伊吗?
正当他思维奔逸之时,狠戾又迅速的一脚踢向他。
“啊!”
没给他喘息的机会,憨声音用那双灰色麻绳底鞋连踢三脚,次次用力生猛。
“卡佩少爷,您原来醒着。”一旁的大胡子说,“队长,他醒着。”
“你们先别动,我问他一个问题。”
单是那几下猛踢,安德纳就承受了莫大的痛苦。不巧的是,他前阵子常陪着好友佐伊锻炼腹肌,腹部一直酸痛,那几脚下去后,比拉筋痛得多。
“您还认识我吧?”粗嗓音边嚼着东西边说,“我叫杰克。”
当然记得,沃尔克家族的傻大个。
见安德纳没反应,杰克俯下身,用只有他与安德纳才能听见的声音说:“您把‘太阳乐谱残页’藏到哪里了?告诉我,立刻放您走。”
居然真是为了这个……
您嘴里劣质嚼烟的味道真难闻。
七年不见,您的职位居然高到能够了解“太阳乐谱残页”的程度了吗?不可思议。
“说话!”
杰克极度厌恶安德纳沉默寡言的性子。
第一次见到安德纳,他就认为安德纳根本就配不上他守护了十多年的、如同小太阳般的阿卡莎·沃尔克小姐。
“说话啊!”
给我根烟我就说话。安德纳想。
安德纳越是沉默,杰克脑内越是为阿卡莎·沃尔克小姐痛心。
“哑巴了吗?”他泄愤地踢了几脚,“卡佩少爷您以为这是在暮因尼亚吗?您以为卡佩伯爵会来救你吗?”
再稳重的人,遇到某些特定的人或事也会情绪失控。
杰克清楚,他来勒林若西的目的是为了“太阳乐谱残页”,而非为了死去的阿卡莎·沃尔克小姐。
可一想到死在他乡的小姐,他就无法接受。他认为家主把如此重要的事交给他,一是信任他,二是为了借他之手杀了安德纳·卡佩。而他,心甘情愿为了家主杀了安德纳。
哪怕在这之后,他会被卡佩家族抹除。
“您的肚子踢起来感觉倒是不错。”
“您难道以为,沃尔克公爵有多在乎阿卡莎吗?”
安德纳总是在别人认为他不会开口时说话。“别自欺欺人了,沃尔克领主就是不在意她,一点都不在意,死了也不在意。”
“你再说一遍。”杰克不用敬语了。
安德纳无声笑了,他缩成一团,头发凌乱贴在脸上。
“沃尔克公爵要是真在乎阿卡莎,绝对不会让她跟我订婚。您作为都能了解到‘太阳乐谱残页’的人,不会不了解贵族的本质吧?让我们订婚,无非就是打发掉两个家族耻辱,顺便维护两边的关系。”
他说的没错,他与阿卡莎·沃尔克都是家族里不受重视的人。
因为二人,都是没有魔法的普通人。
是的,安德纳在大众眼里是个没有魔力的,普通人。
“你们,打到他求饶为止。”杰克说完,又踢了安德纳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