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罗。
热风扑面。
敞篷的越野车上,罗素抬起手,按着头巾,仰望着远处飞舞的黄沙。越是离开城市,绿化就越是稀疏,到最后,除了矮矮的灌木丛妆点,便只有远方林立的建筑。
在这个古老且封闭的国度中,一切的事情似乎都和外人无关。
居民们平静的生活,日复一日,纵然偶尔有来自远方的旅客,可也只能走马观花的欣赏这里的美景,无法真正的进入他们的生活。
不论笑容如何热情,彼此之间,永远有一道疏冷的隔膜。
就算是偶尔外出留学或者工作的人,也很少和别人谈及故乡的生活,虽然此处和彼处并没有什么分别。
说不出究竟是冷淡还是倨傲。
自给自足,自顾自的生活,少于外界往来,也并不关心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在法老的支配之下,这个国家已经绵延了数千年,也必将继续延续下去。
而如今,浩荡的车队顺着道路蜿蜒前行,驶入城关。
穿过层层大门,到最后,只有一辆车停在最后的广场前方。
等候许久的黑袍老人神情不快。
“你们来的有点晚了。”他说,“快要超出的时间了。”
“路上出了点事情,抱歉。”
“黄金黎明那事儿我听说了,干的不错,但依旧不能拿来做理由。”
老人并没有在迟到上多做纠缠,招手之后在前面引路,步履匆匆:“你这个家伙还真是从来不准时……就算不看场合,你也要看看对象吧?”
“罗素,认真点,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你总要珍惜机会。”
罗素困惑,“为什么你比我还着急?”
“可能是因为我不是一个‘总是把我不在乎的屌样儿挂在脸上骗人但实际上我又在乎的要死‘的臭傻逼吧?”
“喂,咱们几十年不见了,你就不能友善一点?”
“不,我不友善。”
那个老人回头看了他一眼,“如果不是时间紧迫,我还想要打人。早三十年,我直接一杖打断你的狗脖子。”
能够感受到,老朋友神情中的焦躁和迫切。
“好吧,我的错。”罗素举手投降:“实际上我已经竭尽全力的想要守约了,奈何黄金黎明那帮王八蛋总是捣乱。
总有意外,我的朋友。”
“但有些事情不该有。”
这位埃及谱系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主持者,透特神的大祭司说:“你最好抓紧,速度再快点。”
“发生什么事情了?”
“陛下要提前进入沉眠了,下次醒来不知道要多久。”透特神的大祭司说:“我所能为你安排的就只有这一面了。”
“多谢。”罗素肃容致以感激。
“在回归埃及之前,我曾经也是理想国的一员,你想要重组天国谱系,我自然不会坐视不管。但我能为你做的恐怕就只有这些。”
大祭司匆匆的说:“半个小时前,陛下刚刚下达了闭锁国境的御令,从明天开始……你但凡晚来一天,恐怕都无法进入埃及境内。
这一次的诸界之战,埃及除了必要的防守之外,不会再参与其他。”
“这么严重?”
罗素愕然:“发生什么事情了?”
“我不知道,但陛下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
大祭司的脚步微微停顿了一下,最后回头认真的提醒:“我知道你喜欢讲笑话,但在这里,最好放尊重一些……倘若你还想要让陛下为你做出预言的话。”
“我会的。”
罗素颔首,再无嬉笑的神情。
漆黑的大门前方,便是这世上尊贵皇帝的最后宫殿。
寝陵。
法老死后的往生之殿,或者说……囚笼。
在里面等待着他的,是第十七位名为‘阿蒙霍特普’的法老王,同时在诸多九柱神的人间化身中,也是最为远见的一位。
他的天赋,乃是预言。
既定的预言。
远超过去的所有法老,在结合了众多神性之后,堪称绝对预见的力量。
但凡他所说的事情,必然会发生,而且必然不会有任何的折扣和扭转。不存在文字游戏,也不存在任何的侥幸。
绝对正确的预言。
绝对无法改变的预言。
但代价是远超历代法老的神性畸变。
他一生寡言,除了寥寥数次的旨意之外,从未曾再说过任何话语,尽管如此,也还是在三十四岁这一年被迫提前住进了寝陵之中,依靠着金字塔中的秘仪压制着体内沸腾的神血。
在庄严的吟诵和祈祷声中,罗素脱去身上的衣服,洗去尘埃之后,换上了长袍。
一步步走进黑暗。
没有任何人的陪同。
孤独的踏入了庞大的迷宫之中。
越是向深处下行,所能感受到的力量就越是庞大。仿佛狰狞的困兽在囚笼里喘息,嘶哑的吞咽着自己的血液。
忍受着痛苦。
庄严的赞颂和浓郁的熏香也无法粉饰这渐渐凝固的本质。
到最后,罗素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究竟是行走在现境,还是穿行在地狱中统治者的宫殿里呢?
甚至比那更要夸张……
他要面对的,乃是集合了九柱神的神力所缔造出的永恒的人间皇帝,在凝固和畸变的泥潭了挣扎了数十年的法老王。
这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涌动黑暗并不是他用来刻意嘲弄客人的道具,相反,是为了保护客人本身。
而现在,当穿过深邃的甬道后,他终于来到了看不见尽头和模样的大厅里。
在重重黑暗之上,黯淡的灯光照亮了御座的轮廓,以及那个消瘦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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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长发像是流水,从黑暗中蜿蜒而过,被跳跃的灯火所照亮,让人难以分辨究竟是物质还是虚幻。
隐隐透明。
面目模糊,不论如何专注的去凝视,也只能窥见一片捉摸不定的阴影。
没有礼官,没有随从,也没有任何的见证者。
衰微的法老同罗素遥遥相对。
有沙哑的呢喃声从高台之上传来,宛如梦呓一样,让人听不清晰。
“陛下。”
罗素抚胸行礼。
“多余的话……不必多说……”
法老王的声音回荡在重重黑暗中,却听不出苍老还是稚嫩,浑厚或是尖细,恰如黑暗本身在鸣动。
御座上的皇帝喘息,忍受着畸变的痛楚,“你的来意,我已知晓。你的请求,我将回应。但是罗素,你要清楚……预言并非没有代价。”
祂说:
“——预言的代价,就是预言本身。”
长阶之下,罗素微笑着颔首。
“我将甘之如饴。”
黑暗中,漫长的沉寂。
似是有遥远的目光垂落。
如此的冷酷,如此的漠然,俯瞰着人间的一切变化。
洞见未来。
那一瞬间,罗素听见了来自未来的声音。
.
.
一个小时之后,等候在寝陵之外的大祭司再一次看到了从黑暗中走出的罗素。
平静的微笑着。
就像是郊游归来一样,轻松又惬意。
在错身而过的瞬间,两人彼此颔首,最后致意。再没有说什么,曾经属于理想国的二人如此道别,并知晓这将是双方最后一次见面。
大祭司再度走入了黑暗中。
而罗素则走向了宫殿之外。
在他的身后,宫殿的大门第次关闭,随着他的离去,往生之船化为幻影,消失在永恒的暴风和迷雾里。
两个小时后,罗素递上了自己和马库斯的护照,交给关卡验看。盖上了印章之后,最后一辆车离开了埃及的国境线。
在关卡两侧的铁门向内缓缓合拢。
这个古老的国家再度锁闭国境。
而在蜿蜒的道路两侧,无数绿意渐渐萌芽,扑面而来的风似乎也变得温柔,吹来了远方的湿气。
“春天快要来了啊。”
罗素抬起手,戴上墨镜,将电台拧开,于是在沙沙的电流声中,就有漫长时光以前的歌声传来。
令人忍不住跟着轻声哼唱。
在副驾驶上,沉睡的马库斯醒来了,静静的看着窗户外的景色,斑驳的白发飘扬在风里。
听着他含糊的歌声,浑浊的眼瞳也像是清晰了起来。
重归少年时的明媚时光。
“罗素,你很快乐吗?”他疑惑的问。
“是呀。”
罗素愉快颔首。
看着他眉飞色舞的样子,老人好奇的问:“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你笑的这么满足?”
“什么事情都还没有发生,我的朋友。”
罗素想了一下,点头:“只是想起了,高兴的事情——”
“有关未来吗?”
“是啊。”
“有关我们?”
“没错。”
罗素笑着回答:“有关未来的我们,还有他们……以及,一切。不论是好的还是坏的,都让人期待。
只要有未来。”
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渐渐消失在地平线上的古老国度。
收回视线。
就这样,渐渐远去。
乐不可支的,迫不及待的,充满了愉快和期待的,迎接属于自己的未来。
.
.
“罗素,天国谱系终将迎来重生。”
在那一座森严肃冷宛如坟墓一般的宫殿中,自囚于黑暗里的法老王从漫长的梦中惊醒,吐露出了来自未来的预言。
他说:
“——在你死之后。”
这便是世界上最好的事情。
在我死之后,不会再有洪水滔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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