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流下的溪水,因着夜里的那场雨,还有些鲜嫩的湿气。
沈如是同章纪堂一起,坐在一块溪边的大石头上,合欢树的浓密枝叶遮下绿荫。
男人的声音不大,却把许久前的往事娓娓道来。
他说自己的祖父,也就是二房的老太爷,是被他气死的。
章纪堂父亲兼祧两房,实际上本不是二房最初的想法,但因为大房产业危机,算是请了他母亲的嫁妆救济,这才弄成了兼祧两房的局面。
章纪堂流着是他父亲章思学的血脉,也就是大房的血脉,不过是因为他母亲算是二房的儿媳,所以成了二房的孙子。
这样的事情并不少见,二房因为就他这一个小孩,对他颇为疼爱,在他母亲早逝之后,他便是在二老太爷和二老太太房里养大的。
在小小的章纪堂眼里,这就是他祖父和祖母,同旁人的祖父母没有区别。
但他渐渐长大之后,开始明白了自己和大房的关系。
二房的祖父母并没有要割断血脉亲情的意思,因而他在大房也同样得宠。
正如大老太太所说,她待章纪堂,从来就没有同另外两个孙子有什么区别。
章纪堂两边受宠,可以说是章家最得宠的孩子。
他本就聪明能沉得下心来学习,比他父亲章思学要有灵性的多,再有二老太爷亲自启蒙,书读得顺,小小年纪,就以小三元的名头连中案首,成了秀才。
连章纪堂都时常觉得自己幸运,尽管母亲早逝,却有更多的亲人爱他。
可他逐年长大,事情起了变。
大房做生意财源滚滚,二房走仕途闭门读书,两房本来没什么瓜葛。
但那年,大房突然对现状不满意了,随着儿孙越来越多,家业越来越大,原本的铺子田产只能让家里富庶却追不上大富大贵的人家,一旦再有飞来横祸,并不能再让章思学娶妻来渡过难关。
这个时候,大老太太不知从哪听说,可以给考学的学子放印子钱,然后等着回本赚钱。
这些学子为了考学,都急着用钱,但大多数都考不中,这样一来,也就不能按时还钱。
印子钱都是高利,一来二去的,就能滚出不少钱来,待到收回的时候,能连那些学生的家都搬空。
大老太太最是眼热,同大老太爷商量了,把家里的钱都投出去,半年下来就能滚不少利。
他们先小试了一把,果真赚了不少,大老太太心想,若是投的更多,趁着秋闱春闱的时候,是不是更赚翻了?!
放印子钱的钱行让他们尽快确定能投多少,大老太太一口气报了个大数目,钱还没集齐,数目已经定下来了。
但是大房的产业占多数,闲钱并不多,于是大老太太说服了章思学,去找二房要钱。
她料想赚钱的事,二房还能不愿意?
却不想,二老太爷发了大怒,将章思学骂出了门去。
“你也是读书人,怎么能干这种害了读书人的事?!你要是借钱给他们读书,我把家产都掏给你有何不可?但你们这是放高利贷,是想等他们还不上钱,把他们家都搬空!这不是把那些穷书生,逼到绝路上?!亏你想得出来?!”
章思学被骂的灰头土脸不说,还挨了二老太爷一巴掌。
章思学到底是大房的亲儿子,大老太太心疼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
“不给就不给,没有这样打骂的!到底不是他自己的儿子!”
她不准备跟二房要钱了,想着自家也能凑出来,谁想到,当时定下的数目太大了,凑来凑去,甚至去戚家借了一些,都还够不上。
那放印子钱的钱楼可不是好说话的,这钱要是凑不上,高利可就落他们自己头上了。
大老太太思来想去还是要找二房,但二老太爷闭门谢客。
她没办法了,去寻章思学,“二房没有子嗣,产业还不是你和纪堂的,你去找个借口把钱先攥手里,根本不用告诉他们!”
章思学为难极了,可他拗不过自己的娘。但他不是个会寻借口的人,两眼就被二老太爷识破了。
二老太爷冷笑连连,指着章思学。
“你是个没用的,我也不指望你做什么。你要是只听你亲爹娘的话,便不用来二房了。二房的产业我自会留给纪堂,还是不要从你手上过的好!”
这是直接跳过章思学,把家产都给了孙子的章纪堂。
二老太爷是个雷厉风行的,没两天,就拨了许多产业给章纪堂做读书钱,除了章纪堂,旁人不能动。
这个旁人指的当然是章思学。
章思学灰头土脸,甚至连二房的门都进不来了。
章纪堂也替父亲尴尬,去寻他劝了一回,道是过几月,二房的祖父母消气也就好了。
但大老太太却心急火燎,给钱楼定的数目拿不出来,这可不是好玩的。
她又往戚家走了两趟,戚家不太敢放这么大笔的印子钱,不肯借。
二老太太到处借不到钱,抵押了家里几个铺子,不敢都抵押光,自然是不够的。
她看着章纪堂时常来劝章思学,便把章纪堂盯上了。
这一次,她不再提印子钱的事情,编了个借口,倒是自己为难了,要钱使,半年绝对把钱还回来。
她寻章纪堂借钱,“祖母手头穷了,这钱急得很,纪堂,给祖母周转一下。”
章纪堂起初不愿意,“您不会还想着放印子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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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老太太立刻说不是,“我就是吃了印子钱的亏了,那是个赔钱的买卖,都怪我一时糊涂没看清,把自家的产业还害了。祖母以后再也不放印子钱了!你快借点钱给祖母周转一下,几个月就还回来!”
她缠了章纪堂好些日,章纪堂见她嘴上起了一圈泡,想着她待自己的好,就把钱偷偷给了她。
“您万不可再放印子钱,那是祸害读书人的事!”
大老太太满口答应,可一转身,就把钱全都放给了读书人。
这事,她以为瞒天过海地等几个月,钱到手也就过去了。
谁曾想,官府突然查起来给读书人放高利贷的事情,大老太太钱没收回来,人被抓到了。
大老太爷和章思学都被抓了起来,大老太太求上了二房的门。
二老太爷气得牙痒,但又不能不管不问,凭着从前做官留下的脸面去了衙门。
这一去可不得了,官府竟然告诉他,大房放出去的钱,也有二房的份。
正二老太爷给是章纪堂留的那一部分读书钱!
二老太爷当场差点没撑住。
衙门的人看在他的面子上,勉强把章家摘了出去。
二老太爷犹不肯相信,把章纪堂叫过来问。
章纪堂怎能猜到大老太太竟能做出这样瞒天过海的事情来,万分震惊,实话实说了。
二老太爷一鞭子抽到了他身上。
“混账,你同你爹也没有两样!”
这时,大老太太赶了过来。
她护着章纪堂,不让二老太爷打。
“思学不是你的儿子,你打不心疼,纪堂不是你的孙子,打死他你也不掉泪!你不许再打他们!”
二老太爷听了这话,鞭子顿在手里,突然醒悟了。
说来说去,都不是自己的血脉,他付出心血培养,都是替大房养孩子。
他说“好好好”,看住了大老太太。
“你们是不是也打量着,等我死了,二房的家产也都归了大房了?!”
大老太太没回应,可眼神却承认了。
她为什么总是盯着二房的钱,因为在她眼里,这些钱,早晚都是她自家儿孙的钱,就是她自己的钱。
二老太爷在大老太太的眼神里,当场背过了气去,瘫倒在了床上。
章思学要去床前伺候,被二老太太撵了。
章思学走了,章纪堂却不肯走,他跪在廊下,跪了两天。
二老太太见他执意,让他进了房内。
“如今闹成这样,本也不是你的原因。但你以后不用来二房了,好好读自己的书也就是了。”
这话说得平平静静。
如今二房诺大的院子里,没有了一家人其乐融融的一切,只剩下病倒的二老太爷和孤零零的二老太太。
“祖母,我不走,我在祖父床前伺候。”章纪堂跪着,腰挺得笔直。
二老太太看着他,“你身上流的是大房的血,已经没必要再把我们当你的祖父母。”
这话落进章纪堂耳中,如同铁锤击打他的心。
过去的一切他感到的家的温暖与幸福,都在此刻碎成了粉末。
他深吸了一口气。
“自我母亲去世之后,是祖父祖母将我养大,祖父为了启蒙,祖母为我做衣,我是二房的孙子!”
从小祖父就把他抱在怀里,从斗大的字开始念。
他记不住字,祖父从不生气,让祖母帮她把打字贴在院子里,看到什么就认什么字,章纪堂很快就把一院子的字都记住了。
母亲走的那夜,是个雷雨夜,章纪堂彼时年纪尚幼,从那起,每每到了雷雨的夜里,便睡不着觉。
到了夏日,只要傍晚天边滚雷,祖母便把他叫去他们老两口房中,祖父说该让他练练,祖母也总是护着,“还是个小娃娃。”
某次傍晚天边没滚雷,到了夜里突然下了雷雨,轰隆一声,把章纪堂从睡梦里惊了起来。
他坐在床边不敢再睡,去见祖母挑着灯来了。
外面的雨下的大极了,霹雷喝闪地一声又一声,祖母的衣裳全都湿透了,见他坐在床边,两步上前将他抱在怀里,“好孩子,别怕,祖母在这。”
... ...
章纪堂不肯走,他把头叩在了地上。
“我是二房的孙儿,祖父母就是我的亲祖父母,我再不去旁的地方!”
二老太太看了他许久,长长叹了口气。
章纪堂留下了,留下二老太爷床前伺候,可二老太爷还是没撑许久,便撒手人寰。
... ...
男人说到此处的时候,眼中泪光闪动。
沈如是抽出了帕子,却不知道该不该递过去。
男人并不犹豫,径直从她手中抽走了帕子,他眸中水光不减,嘴角微微含笑。
“阿黛,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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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如是,原名沈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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