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去当差的首辅大人,一下子把沈如是的计划打乱了。
她瞧着他,他仍旧把玩着她刚换的粉彩茶盅,悠哉得很。
沈如是问,“真不去衙门了?皇上也没有让您进宫?”
她向来是敬重的口气。
章纪堂也正经回应她,“总要沐休的,你我成亲那几日,都没如何休。”
那倒是真的,大婚第一天就进了宫。
沈如是见他果然不准备出门了,暗想自己还有没有的玩。
一口气送走三十人,那批人里剩下的已经不多了,沈如是也不便一口气全部斩草除根,免得落人口舌,徐徐图之才好。
所以今日做什么呢?
她正想着,章纪堂突然问了她,“你平日在家不是逛园子吗?今日怎么不去了?”
这话问得,沈如是不再纠结,实话道,“是要准备去采些落在花叶上的雨水,烹茶喝的。”
男人点了点头,并且终于放下了她的新茶盅。
“那便去吧。”
沈如是心下一喜。
这下好了,又能继续逍遥她的了。在金主眼皮子底下伺候,哪有自己玩来的自在?
沈如是欢欢喜喜,正要道好,告退,但金主又开了口。
“难得在家一回,我也陪你一道去。”
沈如是怀疑自己听错了,但眼见着金主当真起了身,两手一背,步子悠闲地出了门去。
沈如是:我不去了还不行吗?
但她想想,首辅都说了,难得在家。这样的机会自然要和娇妻在一起。
沈如是这么一想明白了,提起精神,做好一个小娇妻该做的事。
不过首辅对于采雨水兴致不大,或者约莫是要把有风寒症状的样子演到底,所以没上前来,自顾自地坐在桃树下吃茶。
沈如是见他不用伺候,稍稍松快了些,同丹竹她们几个丫鬟一道做自己的事。
首辅的茶喝了两盏,心里想着朝中的事。
姚录在开封顺利收税之后,又把新政的范围扩大到了整个河南布政使司。相比开封的富足,其他府县便稍显窘迫,尽管补税金额不多,却也收的艰难。
朝堂上有人见此,便提出暂缓。
章纪堂知道他们这些人的意思,一个开封没什么,甚至一个河南也没什么,但一旦推广开来,他们在地方的利益难免受损,这倒是没什么,往日藏在下面的利益链条可就要露出来了。
但章纪堂就是要让他们露出庐山真面目。
不然哪党哪派几斤几两,他如何一一看清呢?
可这些人也不是吃素的。
近来他发现有人上蹿下跳,想将皇亲国戚贵勋世家拢在一起,似是有联合对付他的意思。
那他可要尽快思量一个破局之计... ...
朝中的事情,哪怕“闲”在家中,也是时刻扛在肩上的,令人疲累。
章纪堂低头揉了揉太阳穴,一阵风吹来,吹来了荷花池旁女子的笑声。
那笑声清脆,笑中满是欢快,仿佛什么令人疲累的难事,在她那里都能逐个化解。
章纪堂抬眼看了过去。
她今日穿了荼白小衫并桃红色半袖,袖口用樱草黄绣了纹样。
风吹池中荷花摇动,吹得她衣带轻飘,正如那池中荷花一般水灵而娇俏。
她从前就是这般,七年过去,更加美艳不可方物。
章纪堂可是听说了的,外面有不少她的戏迷想来替她打抱不平,他们一致认为是章纪堂逼婚,不过是碍于首辅势大,委实不敢前来罢了。
章纪堂好笑摇头。
那些人约莫不会想到,她是自愿的。
说起来,她着实不容易。
七年前,章纪堂只问了一句她的事情,但七年后,他令人实实在在查了一番,一查之下,才晓得她那般缺钱是为什么。
她当年说她家道中落,父兄流放,确实不错。
沈如是原名沈黛,父亲是个河道上的官员,一族上下都在那河道上生息繁衍。
后来,先帝的两位皇子争夺皇位,先帝处置的时候,把他们家也牵连了下去。
阖族流放西北。
要说沈家冤,确实有点,但沈家在皇权斗争中也确实犯了错。
沈黛父亲自顾不暇,又知道流放去了西北,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于是偷偷使人传了信,把当时去往外家的沈黛和她侄儿拦了下来。
阖族流放西北,沈黛这才保全下来。
但沈家早被查抄一空,上下五十多口人跌落泥中摸爬滚打,独独保全她自己。
她没回去一道深陷泥淖,反而在族中最是缺钱的时候,找上了彼时要寻红颜知己的章纪堂。
章纪堂的钱着实解了沈家一时的围。
只是沈家翻不了罪,有钱也不能过上自由的日子,反而每年都要花大笔的钱用来打点流放地的官员。
章纪堂瞧瞧那荷花池旁的姑娘,腰间的细带勾勒了她纤细的身形。
她是不容易,一双瘦弱的肩膀挑起一整个家族。
偏偏她没让家族知道她在做什么,族里人还以为她更名改姓,嫁了个有钱的夫婿。
他看着她,不知怎么就站起身来,脚步轻轻地走到了她身边。
阵阵荷香掠过鼻尖。
“你侄儿呢?怎么没在身边?”
侄儿?
沈如是被冷不丁冒出来的声音一问,怔了一下,随后才转身看清来人。
男人站在他身后,遮住半边的日头,影子落下来拢着她。
沈如是回答。
“您说沈拓?他回了西北照看,不知这些事情,您放心,我会传信让他暂时不要回来。”
她说着,掀起眼帘看向了章纪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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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纪堂对她的应对没有异议,点了点头。
她好似松了口气,想了想,又道:
“不知您能否答应,不将这些事情说到沈家族人的耳中?”
她眼里满是小心翼翼。
章纪堂瞧着,想到她的不易,暗道,只要沈如是能好生把这桩事做好,不生什么旁的心思,事成之后,他不是不能让沈家人松快些。
于是他口气软了几分。
“我不会说,你自己安排就好。”
话音落地,她眸中有了感谢的笑意。
章纪堂越发觉得,她一个小女子委实不容易了些。
只是这时,他却隐隐察觉到了,沈如是定定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章纪堂正要看过去,问她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但她的目光又投向了别处。
约莫是他的错觉了。
章纪堂不再多言,见着日头升的越发高了,便道可以回了。
沈如是也采了好些瓶花雨水,不好再耽搁首辅的时间。
但她却又忍不住看了章纪堂的背影一眼。
他此番寻她搭戏,看来当真是查了她的,至于查到了什么,又查到了多深,沈如是就不知道了。
照结果来看,应该没什么麻烦... ...
沈如是不住思索着。
她没留神,脚底竟踏上了一块湿漉漉的苔藓,猛然间,侧身一个打滑。
这打滑来的猝不及防,人直往池中倒去。
章纪堂离她最近,当下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她的小臂。
那小臂细瘦,章纪堂五指收拢全全将她握在了手心里。
一拉一拽之间,沈如是远离荷塘,向前扑来,被章纪堂圈在了臂弯中。
男人臂膀强而有力,稳稳将她圈住。
沈如是大大地松了口气。
她脸白了几分,眸中还有余悸。
章纪堂也被她惊了一惊,好在拉住了她。
他看到她稳稳落在他臂弯中,额头更是半靠着他的胸膛,细发落下两缕在他肩头,她仰着脸,眸中一层波光。
那波光映照着他,照的章纪堂有一瞬的心下微荡。
微荡?
下一息,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沈如是这一摔,摔进了他臂弯里,甚至连他都因此有了异样的感觉。
这难道不是美人投怀送抱的戏码?
那么沈如是,是在不着痕迹地勾引他?!
又是一阵风吹来,仿佛吹起了荷塘底处的凉意,吹到了章纪堂脸上。
他脸色沉沉地看着沈如是。
她仍是那般水亮的眼眸,他看不清她眼中的用意。
章纪堂板着脸,紧绷着嘴不言语,眯了眯眼睛。
他与她的距离近到呼吸可闻,可沈如是被他看得莫名意识到了危险。
远处有小丫鬟走过,看到了首辅大人和新夫人光天化日的搂抱,都羞红了脸,捂着眼睛跑了。
可新夫人沈如是知道,此刻她与首辅之间,哪有什么柔情蜜意可言?
首辅这眼神,没吃了她就不错了。
沈如是有些懵,就在此时,男人开了口,声音宛若天边之雷。
“站稳了。”
说完,男人手臂收了回来。
沈如是可不敢再摔倒劳他大驾,扶着一旁的小柳树站稳了。
首辅最后留给了她一个“规矩些”的眼神,大步离开了。
沈如是在原地定定站了一息,好像明白过来。
首辅大人这是... ...以为她要勾引他吗?
沈如是看着男人脚下生“气”的步伐,险些笑出了声来。
她不就滑了一跤吗?
首辅大人至于想这么多?
不过,他可以一不高兴走了,可沈如是还要把戏唱完。
她总是拿钱办事、毫不马虎的,
她只好又叫了身边服侍的人,继续采完了几罐花间雨水,才一如平日一般地回了去。
她走在回去的路上,越想方才的事越觉无辜。
便是素来工作也要悠然自得的她,都不免觉得,这钱真的难赚,这位金主也是真的难伺候。
她真盼着早早完成这契约姻缘,早日解脱。
... ...
上晌首辅离开之后,径直去了外院书房办事,下晌又去了兵部衙门,毕竟他是兵部尚书兼任内阁首辅。
他不在家,沈如是还能喘喘气。
但早间,首辅大人在花园里,光天化日搂抱新夫人的事,可就传遍整个府邸了。
小丫鬟们听一听就红了脸,连上了年纪的婆子都由不得道一句,“夫人那样的眉眼样貌,便是严正如首辅大人,也是忍不住宠爱有加的。”
这话传进沈如是耳中,她也就这么姑且一听。
演一个和首辅恩爱的小娇妻,这是她工作的本分。
不过这事还是从章府漏了出去,连同沈如是一口气送走了三十人的事,一并传进了定国公夫人徐氏的耳朵里。
来报的是个不起眼的小厮,是以窦太后名义送进章府的八人之一。
沈如是那一招风寒传染,连同工同屋的都撵走的法子,把秦太后送的八个人全都撵走了,谁让那柳三家的就是第一个提出传染的人呢?
但窦太后送去的人,都是定国公夫人徐氏亲自挑的,素来谨慎,所以还剩了这么三四个。
来报信的小厮便是其中一个。
徐氏听了回禀,默了一默,同那小厮道。
“行了,我都晓得了,你们也不要杵在人家眼皮子底下惹人烦,自己寻个法子,也去庄子上吧。”
小厮有些诧异,他们可是极其谨慎才留下的。
徐氏身后站着的贺嬷嬷也道,“夫人,他们几个能避开那沈氏的手段不容易,何不留下?”
徐氏哼了一声。
“留下做什么?那沈如是难道还瞧不见他们这几个人?他眼下这番出来,沈如是约莫也知道了。都是明牌,能有什么用。只有暗牌才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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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嬷嬷明白过来,小厮也懂了,立刻领命下去了。
徐氏投了两片香到炉中,不时白色的烟气浓郁了许多。
“没想到那沈氏是个厉害的,手指头都没动一动,打发走了三十多人,偏偏还让人挑不出错。”
贺嬷嬷道谁说不是,“那章首辅还装模作样地抱恙了半日,更是替她撑腰。而且听小厮说,上晌还在园子里搂抱,这章首辅同那花魁,到底是什么关系?”
徐氏揉了揉额头,“我也想知道。”
这话说完,下人来传,国公爷到了。
贺嬷嬷连忙退了下去,定国公窦固撩了帘子进来。徐氏迎了上去。
“国公爷不是同西山大营的几位大员吃饭去了,怎么这会回来了?”
窦固脸色不甚好,沉默地进了内室换衣。
徐氏也不敢多问,跟过去伺候。
外面的衣裳褪下,窦固洗了洗手,才开了口。
“本是说好的事情,结果突然来了消息,宫里皇上让章纪堂去西山大营探看。”
“让章纪堂去,看什么?”徐氏吓了一跳。
窦固摆手,“倒不是什么要紧事。原本约莫皇上要去西山大营,但因着这几日秦太后抱恙,皇上不便出宫,推了下月再去。我本想着推了就推了,但皇上又下旨让章纪堂先去看一看。”
窦固说着,坐到了太师椅上,端起茶饮了一口。
“这章纪堂要去,那些西山大营的人比见皇上还要紧,都道今日不来赴宴了,我有什么办法?”
话说完,窦固冷笑了一声。
“咱们这些这位章首辅到底想打什么牌没人知道,在他打出去之前,朝里的人没有不提心吊胆的。”
章纪堂代表皇上,而皇上,最不想看到下面的人结党抱团。
可这些皇亲国戚贵勋老臣,又不得不为了稳固家族利益如此。
这便是矛盾。
窦固长叹一气,“不过也不止咱们着急,我上次暗示了那忠勤伯两回,他近来开始拉拢人了,甚至都拉拢到了秦太后那边。这般倒也好,先把章纪堂对付了再说。”
徐氏连连点头,“忠兴侯府秦家,自是比咱们紧张。章纪堂加税的政策推行下去,他们家就是第一个遭殃的。”
但她忽然想到了什么。
“不过国公爷,咱们府上也该办夏日宴了,五天后便是个黄道吉日,不如就那日好了。”
窦固掀起眼帘看了她一眼,“何意?”
徐氏压了压声音,“这次夏宴,妾身想着就把那章纪堂同沈如是一并请来,章纪堂这妻娶得莫名其妙,弄得我们想拉拢他都不成,只好趁这个机会看看两人的关系,说不定能看出些什么。”
窦固眼睛亮了亮。
“好办法。正好我也想探一探章纪堂的口风。”
窦固越发觉得此事不错,“夏日宴这事,一定要办好,让那些贵勋皇亲都来,我还不信章沈能滴水不漏。”
他说着,眯了眯眼睛,“就算实在不行,还能从章纪堂禹州老家下手,我可听说他家中也乱着呢... ....”
徐氏也听说了,当下笑了笑。
“国公爷说得是。”
*
一连两三日,章纪堂都没再同沈如是私下里说话,看她的目光严肃冷厉,如同照妖镜照狐狸精一般。
沈如是简直好笑,好笑之余又想着怎么稍微解释一下。
可惜来来回回章纪堂都板着脸,她围着他转了几圈,都没找到机会。
沈如是叹气,这样也好吧。
他出钱,她办事,反正她也不想和他发生什么演戏以外的事情。
偏偏这时候,定国公府夏日花宴的帖子来了。
沈如是一看帖子,呜呼哀哉。
这不是添乱吗?
她这边还没找到机会解释一下,偏偏还要她继续上演《首辅的小娇妻》给这些人看。
这戏码,之前沈如是演起来没什么难处,可现在... ...
作为小娇妻,她该怎么兼顾,既让旁人相信他们的恩爱关系,又不能让首辅认为她在“勾引”他?
好难!
沈如是愁掉了一根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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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花魁自证清白了吗?
-没有,首辅他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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