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第一卷: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第七章排阵使建极三年六月十一,泰山宫。
葛从周深吸一口气,在银鞍直指挥使李逸仙的引领下,入内觐见邵树德。
“陛下。”葛从周躬身一礼。
邵树德亲自上前,将其扶起,又让人拿来一柄斧钺,笑道:“贞观八年,唐太宗诏李靖为行军大总管,登坛拜将,授钺行师。朕今亦有良将,特命尔为齐州行营都指挥副使、排阵使,此钺可持之。”
“臣遵旨。”葛从周再拜,接过斧钺。
“此番北伐,君可知何为第一要务?”邵树德问道。
葛从周的军事能力,邵树德不担心。印象之中,历史上他一生中明显的失败是南征杨行密,但那是庞师古的锅,主力部队在清口被淹了,葛从周带着一支万把人的偏师,闻师古败,也跟着败退跑路了。
其他时候,他的军事能力都得到了极大的彰显,堪称战神一般的人物。
当然了,邵树德也不确定本时空的葛从周是不是还这么厉害。毕竟人生经历都不太一样了。人是需要不断学习的,将帅们也一样,他们经历的点点滴滴,都会汇集起来,产生巨大的影响。
邵树德这几年一直在观察。葛从周真正独当一面,其实是攻兖州朱瑾的时候。表现其实不错,任城之战,打得阎宝丢盔弃甲。其他时候,也没给朱瑾什么机会,带着一帮朱全忠后期训练的新兵,最终把朱瑾干挺了。
镇守魏州之时,与河东、成德、沧景多次交战,胜多负少,而且输的还不是他亲自指挥的,规模也不大,整体表现可以说不错。
如此种种,让邵树德下定决心,任命葛从周为前敌总指挥,具体负责对河北的大战。
“回陛下,第一要务乃上下一心,稳扎稳打。”葛从周回道。
“善。”邵树德高兴地说道。
葛从周的理解相当到位。
他现在就相当于历史上柏乡之战的王茂章。王茂章统率七万梁军,与河东、成德联军大战,结果惨败。
王茂章并不是不知兵。但晋军派出几百骑兵引诱,他就全军出击,追出去几十里,而晋军却以逸待劳,野战时体力上占据了巨大的优势。
结果显而易见,即便梁军在没来得及吃饭,体力大亏的情况下,四次“败而复整”,战况十分胶着,但关键时刻魏博挺不住跑路了,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王茂章为什么这么急躁,外人不得而知。但从朱全忠事后安慰王茂章的话来看,韩勍、李思安等梁将不服,王茂章急于证明自己,肯定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原因——“吾亦知之盖韩勍、李思安轻汝为客,不从节度尔”,朱全忠是清楚内情的,这话应该是说到点子上了。
邵树德曾经不理解朱全忠为什么要用一个降人来指挥他的主力部队。但一步步走上帅位甚至君主大位之后,就知道有些事情是难以避免的。
政治的精髓在于平衡。
朱全忠是后梁皇帝,他不能总是依赖自己起家的功勋集团,这是非常危险的事情,也不是一个皇帝该做的事情。只可惜他玩得太大了,错信了王茂章,损失了大量精锐。
葛从周如今就处于这么一个境地,所以邵树德第一时间询问他第一要务是什么,而葛从周答得也不错:上下一心、稳扎稳打。
另外,葛从周还有一个比王茂章强的地方,那就是他有一支带了不短时间的部队:左右龙骧军。
朱全忠练的兵都不错,天武八军这几年什么仗都打过了,经验也非常丰富。更何况又补入了大量夏军老兵,在魏博战场上捏合成功之后,战斗力并不弱。
有这么一支部队在,葛从周的底气还是很充足的。
“天雄军已进至德州左近,东路各部已入棣州,你好好指挥。”邵树德说道:“只要稳扎稳打,不贪功冒进,敌人便无机可趁。不要有任何压力,哪怕相持时日久了,朕也不怪你。消耗多少粮草,朕给你补多少。死了多少兵,陕州院、郓州院的新兵给你补多少。也不用担心有人进谗言,朕还没到老而昏聩的地步,朕就在泰山宫,看得清清楚楚。放手打,按你的想法来。”
“臣明矣。”葛从周也十分感动。
圣人的话说到这地步,基本上打消了他所有顾虑。
担心打的时间长了,消耗太多钱粮和军士?圣人说你不用担心,我不在乎。
担心别人说你有异心,故意拥兵自重?圣人说我就在旁边看着,是非曲直还是分辨得清楚的。
担心打得太难看,体现不出自己的水平?圣人说按你的想法来,我不干涉。
没有任何压力了,也没有任何借口了。葛从周再一次坚定了自己的思路。
兵少、粮草不足、时间紧的话,就要想办法打一些漂亮仗、神仙仗。当然,所谓的神仙仗,也是需要敌人配合的,他们不愚蠢、不犯错,你也打不出高光时刻。而既然需要操作高难度的神仙仗了,己身自然不可能无懈可击,就会露出破绽,敌人也可能抓住机会,把你打得丢盔弃甲。
如今粮草充足、兵多得要死,其他方向也没有巨大的威胁,那么葛从周知道该怎么打了——扬长避短,发挥己方兵多、粮草多的优势。
至于消耗多寡,那是圣人、宰相该考虑的。帮他们省钱?打输了自己被杀头,人家也不会感激你替他省钱了。自己是武人,就该纯粹点,一切以打赢为要。
“兴元兵、江陵兵、龙剑兵、河陇蕃兵之流,你要用好。”邵树德在殿内走了几步,又说道。
葛从周是个有智慧的人,当然不会错误地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用好”,说的好像这些兵是什么天下精锐一样。
“陛下,三川、荆南、河陇军士,不擅野战,擅攻城。”葛从周说道:“臣定会发挥其长处,令其为朝廷攻城略地。”
“好。”邵树德满意地点了点头,道:“赤水军范河部已至登莱青三地,随时可以渡海。此部亦归你节制,要用好了。”
“遵命。”葛从周应道。
这里的“用好”,意义又大不一样了。
赤水军八千众,武学生众多,之前一直留守洛阳,圣人三天两头至军中巡视,讲武、狩猎不知道搞了多少次,乃是圣人的嫡系。
这支部队,是真的要用好,字面意思。
而这支部队去了登莱青,准备跨海攻击,也是符合圣人用兵习惯的。
很多将领都知道,圣人手中有一本宰相宋乐送给他的《太宗与李卫公问对》的兵书,几乎都快翻烂了。
葛从周也读过,他知道这是一本假兵书。
假的地方在于无名氏作者假托唐太宗、李靖问对。人家究竟有没有说过书里那些话?葛从周认为可能性不大。
但内容确实不错,也是符合自唐以来一贯的用兵风格的。
唐太宗李世民酷爱正奇相合的用兵方略,有正兵,必有奇兵。今上也是这个路数的爱好者,而且更加发扬光大了——有战术层面的奇兵,也有战略层面的奇兵,用起来不拘一格,已经有了自己的深刻理解,葛从周十分佩服。
赤水军就是奇兵,要用在关键时刻。
邵树德本还想再多说一些,但终究没说,让葛从周退下了。
选定了前敌总指挥,就要充分信任他。人家也是死人堆里滚出来的,带兵不是一年两年了,观察了这么久,本事已经得到了你的认可,那还说什么?
葛从周有自己的用兵方法,你说得太多,人家碍于你是皇帝,不敢反驳、违抗你的意志,说不定就乱了他的节奏,纯粹是自找麻烦。
葛从周走后,邵树德又喊来了淮海道的一干官员:巡抚使张彦球、转运使宋瑶、刑狱使李桐、学政张文蔚。
“除徐、泗、宿、海、安东五府州外,其余九州全力转输粮草、军资。夫子现只征集了五万,不够,远远不够。续征五万,共十万人,听候调遣。”邵树德说道。
“臣遵旨。”张彦球、宋瑶二人一齐应道。
十万只是淮海道的夫子,直隶道还有五万人,河南道五万,这便是二十万人了。作为战场的魏博、棣州,当然也要大量征集夫子,总人数是十分庞大的。加上禁军及仆从军各部,号称八十万大军不为过,和历史上朱全忠征讨沧景、成德的规模差不多了,可能还略略大一些。
朱全忠的五十万大军因为他病重半途而废,邵树德反正是赖在这里不走了,一定要等出结果。
“征集的民船,不要要人家白出力气,该赏的要赏,不然下次便征不到这么多船了。”邵树德又道:“平海军来告,船具尚有不足,登莱青三州干什么吃的?从速补上。若耽误了赤水军的行程,以军法从事。”
“另者,征集了这么多夫子,听闻民间多有怨言。尔等好生晓谕百姓、士人,河北不灭,河南永无宁日。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朕都觉得淮海道问题很大了。速速办差吧,此战甚为关键,朕之北巡,若连河北都无法踏足,岂不可笑?”
“臣等遵旨。”张彦球、宋瑶等人有些忧惧,连忙应道。
挥手让他们退下后,邵树德又走到了地图前,静静看着。
数十万大军,次第开往河北,这次是靠人多势众强吃了。当卢彦威危急之时,看看能不能引出来什么大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