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第一卷: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第二十三章我要进来了龙池宫的存在已经极大改变了安邑县的经济格局,这从大顺五年正月的热闹场景就能看得出来。
这地方,辟处野外,风景秀丽,有盐池盛景,也有山林葳蕤,但真没多少人,也没什么农田、村庄,本来就是一个十分冷清的地方。
如果圣人住进来的话,可能还会好一些,随驾的百官臣僚,服侍的宫人嫔妃以及护卫的大队军士,都能让龙池宫一带商旅云集,经济繁荣,可惜圣人多年不来了,直到来了个被愚昧蕃人称为“灵州邵圣”的武夫。
他的排场看起来不比天子小。
龙池宫不断修缮、扩建,已经比当年初建时还要略大一些了。“邵圣”一家子占用的地方倒不算大,可办公的人员很多,充塞了各个殿室。
他们在宫外修建了很多住宅,陆陆续续把家人接了过来,使得龙池宫左近愈发繁荣热闹。
“好一个龙池宫,好大的排场。。”拓跋思敬带着百余辆马车抵达了新修的龙池驿,结果竟然找不到地方住,不得已之下,让人在外头搭帐篷。
拓跋彝昌今年十六岁,带着数十拓跋家族的子弟充当护卫。
他爷爷拓跋思恭死于阴山草原,父亲拓跋仁祐英年早逝,几乎就是被拓跋思敬养大的,一直视他为祖父,从小习练武艺,还在拓跋思敬的叮嘱下学了汉人的文章典籍,十年不辍,竟是允文允武之辈。
其实他不怎么恨邵树德。
这年头武夫们杀来杀去,争夺地盘基业,有些事情太正常不过了。更重要的是,他恨不起来。
人家统兵二十万,地广数千里,你怎么恨?当初完全可以将拓跋氏一门诛除,但却轻轻放过了。现在仔细想想,拓跋氏根本没有任何可能割据灵夏,提早断了这个念想,也不是什么坏事。
部落没了,拓跋氏现在成了拓跋宗族,几位叔父在草原上繁衍的子孙陆陆续续回来,认祖归宗,以后就学麟州杨氏、丰州王氏,老老实实当一个边地大家族。至于折氏,已经落下他们太远了,根本没有比较的意义。
“阿翁,可要在此停留,见一见灵武郡王?”第一次离开夏州的拓跋彝昌走了过来,问道。
“你想见,他愿见你么?便是你姑姑,唉。”在侄孙面前,拓跋思敬终于叹了口气,忍不住发了点牢骚。
拓跋彝昌的脸色也难看了起来。从小被养在叔祖家里,姑姑对他很好,对从小失去父母的他来说,几乎就是半个母亲。可这么多年了,折氏那个大妇一直不肯让姑姑进门,以至于现在出家当了女冠,这如何能忍?
拓跋彝昌突然想从军了。固镇军使卫鼎利是平夏党项卫慕部的,与拓跋氏世代联姻,以前就是他们家的附庸。或许可以求求他?
拓跋彝昌将这个想法埋在心里,打算找机会与叔祖提一下。
拓跋思敬诉完苦之后,便去车队里招呼了。
有一些灵州的中下级官吏家人跟着他们一起过来,基本都是人情往来,没收钱或只收了很少的钱。
做买卖,没有官面上的照应是不可能的。中下级官吏,往往是最麻烦、最难缠的,能赚个人情,商贾们趋之若鹜。
龙池驿附近已经成了一个大型露天帐篷集市。
来自河渭的羌、吐蕃、嗢末、党项部族大小头人在此聚集,每人都带着十余背嵬、子弟,此刻闲着无事,在那角力、打闹。
拓跋彝昌过去转了转,用党项语、吐蕃语交流,都能互相听懂个十之七八。
“拓跋氏?和当年的拓跋怀光有何关系?”
“应无关系。拓跋怀光是尚婢婢的部将,与论恐热厮杀多年。这位拓跋是夏州拓跋氏。”
“拓跋重建与拓跋怀光怎么比?哈哈。”
河渭蕃人,当然是以河、临、渭、兰四州为主,与东面的秦、成、阶、兴、凤蕃部不一样,与西面的青唐蕃人也不一样。
在他们的历史中,论恐热、尚婢婢、拓跋怀光的大名如雷贯耳,拓跋重建是谁?有资格与他们比吗?甚至当年大唐秦州的高骈都比拓跋重建名气大,更别说重建的子孙们了,他们是谁啊?
“夏州拓跋氏先祖乃后魏皇族,拓跋怀光算什么东西?”到底年轻气盛,拓跋彝昌忍不住争辩了起来。
河渭蕃人头领集体哄笑。
横山党项,与沙陀人一样,吐蕃时期的丧家之犬罢了。
拓跋彝昌有些生气,但又很无力。拓跋家曾经是平夏党项大部分部族的共主,横山党项、河西党项、阴山党项也与他们关系密切,或许有希望成就大业?
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天时已过,没有崛起的可能了。
曾经建立北魏的拓跋氏,未来将要建立西夏的拓跋氏,甚至在西夏亡国之后,还跑到四川建立第三个政权的拓跋氏——拉维人,“西吴王”、“西夏王”,做明清的土司一直到康熙年间,前后四五百年。
但现在什么都没有。拓跋彝昌深深地叹了口气,建功立业的想法更强烈了。
“兔崽子们又生事?”不远处响起了炸雷般的声音,正在嬉笑的河渭蕃人头领纷纷闭嘴。
拓跋彝昌看去,只见一名顶盔掼甲的武人带着十余军士,缓缓走过帐篷去。他凶狠的目光一直在众人身上扫视,被扫到之人,尽皆俯首,不敢对视。
“做人就得这样才行啊!”拓跋彝昌暗暗振奋,羡慕无比,从军的念头更强烈了。
“过些时日就要领赏赐了。谁敢闹事,扣下赏赐不发,届时族里勇士问起来,我看你们怎么回答。”披甲武人威胁了两句,道:“谁让我过不好年,我就让谁过不了年。”
走过拓跋彝昌身边时,他瞟了两眼,随后便走了。
场中响起此起彼伏的吁气声。
被铁腕统治多年的河渭蕃部,到底不如青唐、河西蕃人野,对灵州邵圣还是非常畏惧的。
拓跋彝昌默默观察,发现这些人内部似乎也没看起来那么团结,相互间并不齐心。考虑到陇右节度使是兰陵萧氏的萧遘,这些汉人世家的手段,他再清楚不过了,分化瓦解,拉一派打一派,嗢末、羌人、吐蕃人、党项人被他们分化得清清楚楚,始终团结不起来。
另外,轮戍当地的朔方衙军以及各州州兵应该也动过几次手,朔方军在当地的统治看似脆弱粗疏,但又没人能真正推翻他们,取而代之。
小乱不断,大乱没有,精兵镇压,编户齐民,抽取丁壮,不断消耗,再过十年,就连小乱都要消失殆尽了。
拓跋彝昌没兴趣再待下去了,便回到了营地。拓跋思敬看了看他,又转头向驿道望去。
驿道上,大群穿着青衣的草原人正在默默通过。
人数不多,大概百余人上下,衣衫不错,气度亦佳,应是草原上层贵人了。
领头一人年纪也不大,风霜雕刻的脸上满是坚毅,怀中抱着一个眼睛乌溜溜的小女孩,正在左顾右盼。
“到龙池宫给灵武郡王献马的回鹘人。”拓跋思敬低声道:“甘州李仁欲,举族数千帐被迁移到河南。”
“还有叔父拓跋仁福的部落……”拓跋彝昌在心底补了一句。
“他怀里那个小女孩,应该是李仁美的女儿。”拓跋思敬叹了口气,道:“甘州回鹘,要到河南卖命了。”
“何止他们。”拓跋彝昌亦叹道:“看来要爆发大战了,这次可能还不是小打小闹,会死很多人。”
……
“要做好打大仗的准备。”龙池宫内,邵树德正在宴请六大巡检使和横山两大头人。
嵬才氏、契苾氏、哥舒氏、庄浪氏、浑氏、王氏、野利氏、没藏氏,八大部族头人各带了数十亲随赶至龙池宫。
按照命令,还要各出一千兵,此刻还在路上,已至渭北。
“阴山五部,太平了好些年了。现在草原上的鞑靼人、回鹘人也没和你们纠缠了吧?”邵树德倒背着双手,在屋里走来走去。
他并不想要别人回答他,他只想要别人屈从他的意志。
草原上的鞑靼、回鹘、黠嘎斯甚至党项部族,当然不是很老实,事实上一直在和阴山五部争夺草场、水源,时不时爆发战争。但就规模和烈度而言,比起以前确实小了很多,邵树德认为这是他西北可汗的功劳。
“草原无事,人口孳衍,超出一定数量,对你们也不是好事。”邵树德说道:“去年要了你们六千兵,就要死要活了?”
“不敢!不敢!”众人纷纷应道。
“今年这一千人,我要派他们去打朱全忠,可能会死很多人,有意见吗?”
“没意见!没意见!”
邵树德转过身,看着这些外表粗豪但内里狡猾无比的草原汉子,笑了:“来人!”
“大帅!”郑勇进来行礼。
草原诸人心里一惊,下意识摸向腰间,但武器都被收缴了,一时间有些慌张。
“把东西搬进来吧。”
“遵命!”
亲兵们抬进来了不少箱子,逐一打开,珠光宝气顿时晃花了人的眼睛。
金银器、珍珠玉石以及各类锦缎,都是从清洗的河中将官家里抄来的,一部分赏给了作战有功的将士,剩下的他打算赏给草原头人。
“别说我差饿兵。这些物事拿下去分一分。”邵树德说道:“都是你们的。勇士们的赏赐,我另有准备。”
“兀卒真是慷慨……”野利经臣随意看了几眼财宝,其实他不是很在意,但还是装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说道。
“大汗有赏,我等敢不效死力!”
“杀了朱全忠,拥大汗做天子。”
“可以提前建可敦城了,把朱全忠的妻女抢来,日夜服侍大汗。”
邵树德闻言大笑。
河阳,我可是要进来了。
朱全忠若还抱有侥幸心理,想吃掉朱瑄、朱瑾再行西征,那就试试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