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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背锅
    六月初十的夜晚,大渡河两岸哭声连天。

    北岸近三万人,除少数幸运儿逃走外,大部就歼。

    南岸的大长和国君臣,也是涕泪交加,哭声不止。

    儿郎们临死前绝望的惨叫、咒骂、哭喊,深深映入了众人的脑海之中。

    郑仁旻脸色苍白,在侍卫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向南而去。

    段义宗一夜之间须发皆白,仿佛老了十岁。

    就连躺在车上的赵善政,听闻之后也痛哭不已,哀叹连连。

    有人从此不再吃鱼。

    有人见到湍急的河流就直冒汗。

    有人一直做噩梦,永远忘不了三万大军在河岸边绝望哭喊的那个夜晚。

    郑仁旻下令南走,没有任何一个人站出来反对。所有人都垂头丧气,惊慌不已。

    四天后,他们向南狂奔近二百里,抵达了达士驿,此为黎、嶲二州州界。

    郑仁旻在此遇到了从他处过河的高氏、董氏、段氏的人马。

    所有人都灰头土脸,亡散过半。

    董氏大骂黎、雅蛮獠洞主变脸太快,居然用毒箭射杀前去借粮的兵马。若非部队士气低落,绝对会找他们算账。

    高氏则说路上遗失了全部辎重,如今一个兵分不到五支箭矢,器械多有不全,无力再战。

    段氏什么都没说,只是不住叹气。他们的兵损失最多,过河时万四千众,回来的还不到四千,大伙吓破了胆,不经整顿,是无法上战场了。

    郑仁旻有什么好说的?又有什么能说的?只能带着大伙继续跑路。

    十七日抵达永安城。

    夏嶲州的理所曾经就在此处。十万大军北上时,刺史还投降了大长和国,随后尽心竭力为大军提供粮草,此时听闻大败,竟然趁着出城督办粮草的机会,直接逃走了。

    郑仁旻懒得理他,继续向南,五天后抵达了三阜城,这是唐文宗时代嶲州的理所,本有两千会川都督府的守军,听闻杨干贞、杨诏兄弟逃归时,将人带走了。

    郑仁旻大怒。

    腿脚稍好的赵善政暗中建议,将此番大败的罪责全推给杨氏。

    高氏、段氏、董氏的人听到后,沉默不语。

    败得这么惨,总要有人承担责任的。骠信是不太可能了,他们也不愿,那么给杨氏?似乎可以说得过去。

    杨干贞、杨诏兄弟打得一坨狗屎,害得大伙跟着跑路,第一责任人没跑了,这口大锅就结结实实背上吧。

    二十五日,大军撤至沙野城,这是唐玄宗时的嶲州理所。

    郑仁旻特地去了附近的景净寺,着所有僧侣为北略死难将士做法事。

    这是赵善政出的主意。

    段义宗已经不怎么说话了,且已经请辞过一次,被郑仁旻驳回。

    赵善政还十分活跃,不断给郑仁旻出主意。郑仁旻心乱如麻,难得有人给他参谋,自然从善如流。

    二十七日,因听闻夏人已大举渡河,断后留守望星关、清溪关的残兵相继被击败,大长和国君臣匆忙南下,花了四天时间抵达阳蓬岭。

    赵善政又出主意,遣使至夏境,言骠信愿自去尊号,奉表称臣,并献上财货、女子若干,请为修好。

    郑仁旻有些犹豫。

    但赵善政说得也很有道理:值此新败之际,最大的危险在内而不在外。夏人再凶恶,难道还会追到两京?意思意思一番,恢复唐代宗时的嶲州边界(阳蓬岭南麓),就差不多了。夏人不会要骠信的命,但段氏、杨氏、高氏、董氏则有可能。

    郑仁旻深以为然,悄悄遣使北上,逆大军而行,前去交涉。

    七月初九,撤退中的残兵抵达会川都督府(会理),看着前出相迎的杨干贞、杨诏兄弟二人,郑仁旻脸色很是难看。

    “杨将军一路南遁,无有音讯,元几以为将军已经殉国。”郑仁旻看着跪伏于地的杨氏兄弟,差一点就要当场宣布他的罪状,总算还记得赵善政的叮嘱,暂时隐忍了,只讥刺了两句。

    “末将不防夏贼突来援军,大意至此,还请骠信责罚。”杨干贞说道。

    郑仁旻神色数变,最终还是冷哼一声,进城了。

    稍稍聚拢起来的小两万兵马分驻城内外,获得了喘息之机。

    “会川都督府还有多少兵?”进城安顿之后,郑仁旻直接召来杨氏兄弟,问道。

    提及此事,杨干贞也是一脸愁容。

    国中各个大族,就数他杨氏损失最大了,两万大军一朝覆灭,其中部分是他从西洱河带过来的子弟兵,部分是在会川都督府调教多年的老卒,结果全没了,能不心痛?能不彷徨?

    事实上,在郑仁旻抵达之前,他都已经打算派弟弟回一趟西京,从老家再招募一批本部丁壮过来,以为骨干,同时从会川都督府下辖的各县、各部落中征发丁壮,训练新军——当然,想要国中提供钱粮、器械支持。

    “还有不到五千人。”杨干贞如实回答。

    郑仁旻听了也不好过。

    虽然杨氏吃瘪让他有些高兴,但衰弱成这个鸟样,却也不是什么好事。

    一路行来,杨干贞几乎已经放弃了三阜城、旧嶲州(越嶲)、沙野城、可泉县、昆明县等城池,甚至连阳蓬岭都放弃了,全面退缩至会川都督府南部,打算依托经营多年的优势坚守。

    但郑仁旻不太看好。

    会川都督府的部落也是出兵大户!十万兵马、数万部落丁壮,起码有四万人是从这里抽调的。而他们又是损失最惨重的,几乎没跑回来几个人,不说家家户户带孝吧,那也是一战打光所有精锐,没个二十年缓不过气来——靠老头子和少年郎,能守得住会川都督府?

    而一旦这里无法守住,夏兵就要直趋泸水关,强渡泸水(金沙江),冲到弄栋地区。

    弄栋是南诏的一个节度使辖区,大长和国因之。

    南诏时代,在要害位置设六节度使。

    其一为永昌节度使,治永昌城(今保山),常备军万人,地方上还有乌蛮别种哀牢人相助,监视西爨,管理辖区(今德宏自治州及高黎贡山以西地区)内各个乱七八糟的部落。

    其二为银生节度使,治银生城(今景东),管理哀牢山及澜沧江中下游至西双版纳一带的各部落,亦称开南节度使。

    南诏攻克姚州后,将当地汉人及心向唐朝的部落尽数迁徙,主要去向就是永昌、银生二镇。

    其三是剑川节度使,治铁桥城(今剑川),管理其西北方的诸多部落——这是一个防备吐蕃的边镇。

    其四为拓东节度使,治鄯阐府(今昆明),管理东爨乌蛮等数十部落。

    其五为丽水节度使,治丽水城(缅甸克钦邦境内),管理今腾冲以西及缅甸北部大片的部落。南诏侵略骠人诸国,所掠之人口,便发往丽水城淘金。

    丽水镇也是防御吐蕃的军事重镇,盖因吐蕃的疆域相当广阔,在喜马拉雅山南麓还有大片土地和人口,时常从这个方向进攻南诏,双方在后世缅甸境内交战,故重兵布防。

    其六为弄栋节度使,治弄栋城(今姚安),管理后世楚雄州大部,即唐姚州旧地。因地处两京之间,如今的弄栋早已直管。

    此为南诏时代的区划。但经过一百多年的发展,到了如今,情形又有了巨大的变化。

    首先,因南诏起自大理,昆明对他们而言是新征服的区域,因此早期设节度使。但当鄯阐府成为陪都后,如今的拓东节度使早已是加衔、美官,不再实际管理军民事务,名存实亡。

    弄栋节度使与之类似。地处两京之间,在将当地汉人尽数迁往南方边塞之地后,又迁来了大量西爨部落,因此慢慢地也名存实亡了。出任此职的,不是宗室便是权臣。

    简而言之,南诏时代,剑川、丽水二镇防备吐蕃,拓东、弄栋二镇防备唐朝。

    如今防备北朝的主力是新设的东川镇,剑川节度使协防。

    因吐蕃已崩,丽水镇没有了战斗任务,转而向南侵掠骠人诸国,将势力深入缅甸中部地区——南诏国君的“骠信”尊号便是明证。

    南诏与大长和国一脉相承,实行府兵制,给军士授田。每年冬季,兵曹行文至各地,府兵自备器械、粮米、鱼干,集中操练,并挑选精锐成军,给予厚赏。军纪在前期较为严苛,战斗中若背上有伤,不问情由,立刻斩首,因此战斗力较为强悍。

    当然,与唐朝一样,南诏的府兵制在频繁的战争中也慢慢崩溃了。

    募兵开始出现,但没像唐朝那样全面转为雇佣兵,可能是经济条件不允许,已逐渐退化为耕战农兵的劣质、猴版府兵仍然占据了相当的规模,整体战斗力比起阁罗凤、异牟寻时代是有所下滑的。

    郑仁旻作为国君,当然很清楚弄栋镇如今是个什么情况。

    那些府兵会种田,但会打仗吗?没这个能力知道吧。况且能打的已经被抽调走了大半,丧失在了大渡河,如果会川都督府不守,弄栋镇也守不住。

    而弄栋一丢,东、西二京就被隔断了,十分麻烦。

    “东川镇可守?”郑仁旻问道。

    “必须守。”杨干贞说道。

    郑仁旻却有些不信。你他妈跑得那么快,如今告诉我要死守东川镇,鬼才信你!

    “不如——”郑仁旻说道:“将财货、精兵尽数撤至弄栋镇,重新整顿,组建泸水防线……”

    “骠信!”杨干贞有些惶恐:“弃地不守,恐大失军心、民心。”

    郑仁旻沉默。

    其实他也没什么信心。大渡河都守不住,泸水就一定守得住吗?自欺欺人罢了。

    如今最重要的是时间!

    败兵需要整顿,新兵需要训练,地方需要安抚,民心需要收拾,财货需要积聚……

    给他几个月时间,跌落至谷底的士气可以逐渐恢复。

    给他一年时间,新兵可粗粗训练出模样。

    给他两年时间,兵器装备可以慢慢补全。

    给他三年时间……

    “骠信……”正当郑仁旻、杨干贞二人相顾无言的时候,有人匆匆进来禀报:“阳蓬岭传来消息,贼将王郊连克越嶲、台登、沙野等城,断后的大军将董浮屠战死,西泸县不战而降,其前锋离阳蓬岭已不足百里。”

    郑仁旻没说什么,只挥了挥手,让人退下,然后看了一眼杨干贞。

    意思很明确:这些地方都是剑川都督府的辖区,经营的年头不短,结果还被夏人这么狂飙突进,你还有信心守住东川镇吗?

    杨干贞纠结无比。

    郑仁旻懒得多说了,只道:“元明日便走,杨昶好好思量一下。国家元气就这么点了,不妨将精兵撤至泸水以南,好好整顿一番再战。”

    断定会川都督府守不住,于是大踏步后退,将其让出来,退到金沙江南岸组建新防线,其实是一个正确的举措,郑仁旻昏头昏了几个月,这次脑袋终于清醒点了。

    当然,他心中还有一个无法宣之于口的想法:将会川都督府让给夏人,让他们恢复唐天宝年间的嶲州,今后两国以泸水为界,夏主应该能够满意了吧?毕竟开疆拓土了呢。

    再加上他遣使卑辞厚礼,好话说尽,成功的机会还是有的。至于在此过程中牺牲了哪些人的利益,他就不管了。

    杨氏兄弟,必然是要背锅的。等他们失了地盘,回了西京,再好好炮制。

    明正典刑是必需的,这样可以让大败后的各方有个泄愤的对象。

    七月初十,大长和国君臣一行万余人离开会川,花费数日时间,分批渡过泸水,进入弄栋镇地界。而此时的夏军前锋,则已经进至菁口驿,离会川都督府不过九十里。

    与此同时,郑仁旻派出的使者也被引到了雅州。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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