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世婿翁,此一世王公,两世为人的二人对面相见,参商种种,翻头淡不过一杯清茶。
厅中下人皆被屏退,容裔声色淡漠:“聿公做得好买卖。”说的是南乡卖粮事。
华年叉着肚子笑:“掌中珍宝舍予他人,总想着找回不痛快,小家子习气,教王爷笑话了。”说的是前世嫁女事,这一句话出口,等同承认了他乃重生之人。
大楚朝城府顶极的两位人物对视一眼,神思各异。
遗憾满身的人,重活一世来总有太多憾事想要弥补,不屑女色的年轻王爷突然频频接近娇客,爱女成命的老将军却反常将人送离,种种违和,瞒不过同类的眼。
与容裔的猜测相差无几——华年重生在十年前,也就是云裳五岁之时,所以方有了此后种种与前世不同的命途。送走云裳,是他想让女儿远离京华多事之地,可又何以突然将云裳接回来,容裔尚存疑惑。
未等他问,华年先道:“王爷何时?”
容裔反应了一下,此事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低沉道:“三个月前。”
三个月前,正是华年决定接女儿回家的时候。华年闻言苦笑,他拼命想让宠汝避开前世的劫难,躲开和她有纠葛的这个男人……天意命数,却仍不肯放过她吗?
看着比记忆中更年轻也更冷锐的摄政王,华年不得不承认,此子无半分肖先帝,眉眼间透出的凛厉决绝却与高宗如出一辄。
默然俄顷,他先卸下隐而未发的敌意:“……那时未及援救王府,亦不曾当面谢过王爷,护小女一世,王爷实践诺。”
华年竟躬身向他揖礼,容裔惊震莫名,几乎觉得是哪里出错,声音猝不及防地变得喑哑:“国公莫非不知,她为我……”
华年断然摆手,不忍再多听一字。
“太.安十三年,谁是罪魁祸首,我还不曾老糊涂。上辈子,人人都说那孩子痴了,只我一直坚信她尚存灵识,那样聪慧的孩子,认得出谁人对她好……”
说起这些伤心事,华年的神态又似苍老如昨。他们都想到了同一个月夜,同一场厮杀,容裔沉翳半晌,指节捏得哔剥:“我死后,发生了什么?”
“那畜生被你断去一臂,失血不止被抬回东宫,待我领家兵闯宫的时候,老天已经收了他。算他死得容易。”华年语气很淡,“不过我还是屠了东宫。”
短短几个字,听得容裔气血逆流。
华年这些话若干年来无一人能诉,此时终于得吐痛肠:“容裔,你可知当我赶过去看见我儿的……我心里在想什么?——便屠了这天下,何处能偿还我儿一命!她去了,我这白发人活着何益,左不如杀个痛快,最后自戕在御林军的包围之下。”
容裔没想到前世他死后还发生过这样的变故,沉寂之中,他突然冷声而笑,耸动着肩膀越笑越疯,隐有癫狂之势:“原来如此!原来,九州八方共吹嘘的煌煌大楚,不过三世而亡!”
没了太子,没了摄政王,没了武勋上柱国,内忧外患的楚朝后路可想而知。
然他死后,何管浊浪滔天。
华年感慨良多,现下翻头去想,“我唯一对不住的就是高宗陛下。”
不是因为杀了他一个孙儿,而是毁了他万古基业。
愧,却不悔。如若再有一次机会,他会亲手把剑锋送进容玄贞的心窝!
乍从别人嘴里听见自己的便宜老爹,容裔眼神冷漠,心底的戮杀之欲猛然暴动,捏着玉扳指勉强压制,开口商议道:“既然前事讲明,本王与国公所为者一,就请国公订个日子,本王好迎王妃回……”
“嗯?”
压根没转这条筋的华年听见“王妃”,还想了一下那是谁。
懵怔半刻,他掌不住笑了:“王爷你想什么呢?”转瞬沉目如冰:“此回邀你过府便说清楚,今后离我儿越远越好,老夫年老能饭,枪尖还捅得死人!”
容裔眉锋猝然冷冽:“什么?”
“什么,阿爹叫我过去?”
浓密的桐荫倦人,云裳正和雪球儿一道眯眼懒在躺椅上,轻摇绿纨扑蝶扇吩咐着下人换冰鉴。
寻常官人家在屋阁内定额使用的凿冰,她只管命人搬到大太阳底下,一番番流水化去,只为取片刻凉意。
听到丫头的传话,云裳便道又是阿爹来哄她,也罢,赌恼这小两日差不离了,便扶着韶白的手起身整衣。面上且娇矜矜的,却不忘捧上那玉盘鲜湃的草莓。
韶白要接过手来,云裳旋身轻笑:“你还不知么,我捧去的阿爹吃着才甜呢。都不必跟着,长昼无聊,同红珠她们再打几局双陆吧,输了算我的。”
丫头们一连串嬉笑着领赐恭维,云裳踩着杪头蝉鸣,彩银纱裾随步轻飏,一路至正院,不期见华山隔远守在会客堂外。
老管事向她颔首:“小姐,老爷与客人在里头说话,说小姐来了直接进去便可。”
云裳隐约听见门内男子说话声,轻蹙双眉,不解父亲何意,缘何外客在场却要她出来相见。
莫非这客人身份不同?可满打满算地数,那也并不似傅世叔或谢玉哥哥的声音。
里头那道声音是盛夏都化不开的冰凛,分明很陌生,启齿音落间又有些古怪的熟悉。
云裳侧耳分辨,忽地心尖似被一只手攥了一攥,一个不愿深想的念头迸出来,吓了她自己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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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裳轻咬唇瓣,迟疑地问:“……里头的客人是谁?”
华山按老爷事先吩咐好的说:“回小姐,是摄政王殿下。”
“珰”地一声,白玉莲枝纹玉盘跌出手裂成两半。
敞厅内的容裔听见声音,本能皱眉睨向华年,见对方嘴角隐约浮起一线笑容,倏时恍悟,暗骂一声老匹夫!
果然下一刻,门边现出那女子被惊得怔忡的身影。
家常的姑娘一把乌润长发松松挽着髻儿,珠翠一概皆无,只系条水红发绦,鲜秾的好颜色衬得娇腮胜雪,只怕她在太阳底多站一站便会化了。
可满地凌乱鲜果,坏了这幅静夏丽人图。
容裔眸色森然。她根本没去寺庙上香,此日这一局,分明是华年故意散出的消息,为了在女儿面前戳破他身份,处心设计的一出好戏!
为的是他方才所言那句——前世我谢王爷,可那是迫不得已,今世再没有比在王爷身边更危险的处境,我绝不令我女儿重蹈覆辙。
老不修!容裔一句话也骂不出,徐徐图之霎那变成图穷匕现,门槛外女子的眼里惊震有之、警惕有之、气恼有之,唯独没有欢喜。
唯独没有他想给她的,那种情绪。
看着容裔面色不定地走来,华云裳缩着脚步后退,清凌的目光深湛而匪夷。
眼前这张脸,是她钦定的无品无相,眼前这个人,身带她调不出的豆蔻香。
她在身陷青衣军围困的无助中第一次见他,曾误他为面首,后以他是高官,独独没有想过一种可能:容九就是摄政王、摄政王就是容九。
那此前种种他在做什么,分明早在自己回京前,他便暗中调查过徐州之事,回京以后,他又假作化名接近她,是为了图谋华家什么?
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可云裳下意识又想过去问个清楚,亚圣门下没有扭捏门生,她处事也向来不喜拖泥带水,友敌一线,总能问得清楚。
半进半退的,蜀锦软舄不防磕上门跺,那么浅的木槛,竟一下子将她绊倒。
额头撞上石砖,响声大得吓人。
谁也没预料到这一下子,前一刻华年还面带快色看容裔的丑,下一瞬狼撵似的冲上去,仍慢落年轻人一步,俩人一人扶起一条胳膊:
“磕哪了?”
“疼不疼?”
“闺女别吓我……你说句话啊,华山快传崔吉!”
“是谁自作聪明弄出这场事吓着她?她若出事本王必不善罢!”
“在谁地盘摆谱呢你,闭嘴!”
云裳呆呆看着眼前两个水火不容的男人七嘴八舌,脑子嗡嗡的。
这副痴茫的神情容裔上辈子再熟悉不过,眼见着她眸子里的灵气也没了,一颗心骤似被刀锋剜去半边。
华年适才之言响在耳际:
——你当重来一世算完了?那为何我儿每到八月十五便犯心疾,无数名医都诊不出所以然?
——在江南安安稳稳这些年,何以一回京来,青衣围捕、犯病昏迷、野马冲撞种种坎坷不断?
——你怎知冥冥劫数已经放过她,不会在及笄之后,令她再出意外再变痴傻?
这才是华年深埋心底多年,惴惴难安不敢深想不敢轻懈,乃至不敢让女儿回返京城的真正恐惧。
老将军戎马半生,可以与敌争、与人争、甚与皇权争,唯独在“天命”二字面前,不敢拿亲生女儿的身家做作一分一厘赌注。
他赌不起。
可那如疽附骨的天劫却似等不及,眼下就要应验。
“你……”容裔望着女子的眼中染了猩色,他欠过她一回,他见过她精采忘俗的风姿,他岂能容许她再一次堕入那六识无感的黑暗中,不见天日。
声音轻得恐将华美薄瓷惊碎,柔而发颤:“你可还认得我是谁?”
“啊呀!”身侧插进一道不合时宜的数斥,“这时候还说什么屁话!”转头,华年红着眼看向乖女儿,“裳裳你看看阿爹,你定还认得阿爹对不对?”
容裔将怒气按捺至极,吐息一口,揽着云裳的手愈发不敢吃力,哄孩童一样循循低诱:“没关系,别怕,你可还记得自己是谁,仔细想一想,你叫什么名字?”
华云裳目光莫名地在两人之间逡巡,十分怀疑磕坏脑子的不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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