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以当时的眼光来看,改革开放之后,在民间缓慢恢复起来的古玩交易。
不冠以“古玩”的名义,而只称其为“旧货”,是极有道理的一件事。
这不光是因为当时国家的法律法规严禁这种民间文物交易,需要借“旧货”避讳,给这种有点见不得光的行为打个掩护。
也是因为经历过“运动”浩劫之后,幸存的好东西实在寥寥,真正能够得上古玩标准的东西已经不多了。
过去古玩定义是什么啊?
这点,康术德曾经告诉过宁卫民。
老爷子说只限于半坡彩陶、红山古玉、商周鼎彝、秦砖汉瓦、北魏造像、唐三彩、宋官窑、明代宣德炉、还有名人字画、明清瓷器、田黄鸡血、老墨古砚、珐琅雕漆、玛瑙翡翠、犀角牙雕、铜镜古币、内画烟壶、香囊扇坠、缂丝刺绣之类。
总之,过去说的“古玩”,无不是高端的文雅之物。
而且在先前有古玩铺的时候,许多知名商号是极重商业信誉的。
哪怕是不太懂的人登门求购,只要肯花钱,也必定能买到真品。
可现如今呢,还能去哪儿淘换去呀?
市面上能见到的,大部分都是退赔物资中不太重要的部分,人家不想要了才流出的。
不但品类低了,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都有,关键是质量也不行。
像石器、料器、竹器、木器、鸣虫罐、鸟食罐、烟枪酒具、木箱捧盒、算盘戳子、钟表眼镜、铜锁模具,这就都算是好东西了。
偏偏有点档次的,大部分还都是带伤的、残缺的,甚至充斥着大量制造低劣的赝品。
偶尔赶上败家子把家里好不容易留存下来的好东西,错当不值钱的赝品而出手。
还得赶上收货的人没眼力,才能流入市场之中。
之后,逛“鬼市”的买主还得凭各自的缘分,才能够捡到漏儿。
这样的市场情况,也只能称之为买旧货了。
怎么可能再够得上“古玩交易”之称?
所以老爷子认为,别说国家不允许了,就是国家放开了政策。
恐怕他这辈子也难以再看见像过去那样古玩交易的胜景。
说白了,这行已经乱了,没规矩了,真懂行的人也少了。
再难上得了档次,以后也就是活在阴影里,小打小闹的格局。
宁卫民不能不承认,他师父的话说得很大程度上都是事实。
如今这种情况下,古玩行的颓势那是一目了然的,跟过去比,当然是天壤之别。
但老爷子观念也未免有失偏颇,只是一味的看到不好的地方。
反过来身为“过来人”的他,却更看重这些“不好”的反面。
首先,就是物以稀为贵,包赚不赔。
大量文物的损毁,反而让仅存于世的东西的价值大大提升。
且不说老爷子自己都承认,过去他看不上眼的那些东西,今天都是好的了。
就说这年头的赝品,那都是民国仿的。
拿到日后一样是值钱的古董,根本不存在“打眼”的风险。
连这就叫筹码稀缺啊。
反而更值得去收集,也更容易从中获取暴利。
其次,真懂的人少了,高端市场的消失,这虽然不是好事,但却有好的一面。,
无疑是让古玩交易更接地气了。
也更刺激,更容易蛊惑人心了。
要知道,什么事儿,只有参与者众,才会造成真正的市场繁荣。
过去只有少数人爱这些不当吃不当喝的东西,那层次境界是高。
可话说回来,“清水池塘不养鱼”啊。
这同样也限制了参与者的数量,限制住了古玩的行市。
就像眼巴前的琉璃场似的。
除了少数的国人去光顾,大部分的交易都得靠外宾照应,后劲乏力啊。
反过来看“鬼市”就不一样了。
旧货和古玩掺杂,又摆在地摊上,等于古玩的门槛一下就消失了。
再加上,这种市场特性是有捡漏可能的。
对于贫穷的群体,骤然暴富的故事无疑也是最有吸引力的。
自然就能把越来越多的老百姓吸引其中,扩大市场规模和需求。
最终导致古玩收藏变成一种可以全民参与,带有博彩娱乐性的投机行为。
说白了,就如同邮市的演变过程一样。
一开始兴起的确是单纯的文化活动,但沾上钱就保持不住纯洁性了。
以至于到了最后,真懂邮票,真爱集邮的人全都从邮市消失了,邮市彻底沦为投机场所。
还有当下长春正在进行中的“君子兰热”,也是一样的。
越来越多的参与者可不是真爱花的人,那完全就是看重养这种话能一朝暴富,才跟着把身家性命投进去的。
只能说,这种变化对于把这些事单纯当做爱好的人,恐怕有点恶心。
可对于想浑水摸鱼发横财的人,却是再好不过的事儿了。
最后一条,老爷子受制于时代局限,衡量事物的一切经验都来自于过去,完全就没有考虑过科技发展对人们生活的影响。
要知道,这一年的年初,美国人托夫勒的《第三次浪潮》刚刚由三联出版社出版。
尽管书中准确的预计了“信息时代”的来临,将会导致人类社会在工作、学习、交流等等方面产生巨大的变化。
但老爷子显然是不会去看这本书的。
当然他也就不可能想到,更不可能相信,那些已经丧失殆尽的传统和规矩,一旦借助现代化的通讯工具,恢复起来会有多么神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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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拍卖会这种西方的交易模式,不久便会运用到国内市场的古玩交易上。
而且很快就会以惊世骇俗,屡创天价的方式,为古玩再次树立起高端的行业标杆。
所以,在对古玩市场认知上,宁卫民和康术德的最大区别。
就是宁卫民一点也没有“乱花渐欲迷人眼”的困惑,反而一门心思认准了“乱世出英雄”。
他心知肚明,恰恰是当下让他师父无比嫌弃的市况,才让自己拥有了“乱中取胜,独占先机”的暴发机会。
他发自内心的爱这个古玩市场混乱又惨淡时代。
至于他所发愁的事儿,可没有别的,只是国内受法律法规限制。
他无法像收藏邮票、书画、印石那样,痛痛快快,方便至极的把廉价筹码都揽在自己怀里罢了。
他吸筹速度太慢了,根本就没有大宗交易的机会。
想弄点好玩意,只能靠自己一趟趟“趟鬼市”捡漏,和去文物商店门口等着憋宝。
说句心里话,他是既盼着国家能早点放开民间文物交易。
可又怕那天一旦到来,市面上的好东西已经所剩无几,而且价格高昂啊。
真的矛盾极了。
结果万万没想到,老天爷就像是体谅他的苦衷一样,尤为意外地把几近走投无路的孙五福推到了他面前。
非常惊喜地送了他一把能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的钥匙。
千万别忘了,宁卫民之所以肯陪着孙五福去见徐老六。
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他想和这两个人建立起直线交易的关系,从而更方便的“捡漏儿”。
还别看这徐老六不是人养的,居然来了个“卷包儿会”,把厚道的孙五福给坑惨了。
可必须也得承认,徐老六造成的这种情况反而对宁卫民更为有利。
宁卫民多精明的人啊,几乎凭直觉一下就想到了。
他要是雪中送炭伸一把手,不但能得到孙五福的感激,还清过去的亏欠。
而且从此也就有了一个不怕丢面子,干熟了收旧货的实在人,为其忠心耿耿的效力。
这不就等于他有了个分身,能更方便的聚敛古玩了嘛。
他绝对相信,只要让孙五福明白京城东富西贵的道理。
再慢慢教给他收什么类别,不收什么类别,怎么谈价钱,怎么让主顾高兴。
就能让这小子收上好玩意的概率比起现在大幅增长啊。
说白了,孙五福于他来讲,那就是一个活生生的“聚宝盆”啊,这可比收了一两件国宝级别的死宝贝强多了。
哪儿找这么好的事儿去?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别的不说。
光从二百二买断孙五福的那些“残余资产”里清理出来的两件东西。
宁卫民就捞肥了。
因为那些破烂里,还真有两件好宝贝呢,完全成了宁卫民收孙五福的添头儿。
第一件啊,就藏在那二十几件瓷器里,是被宁卫民一眼相中的。
那是个外壁挂满了花釉,内壁釉色蓝里透黄,黄里渗黑,黑中泛白,白里又流出一股鲜红色的笔洗。
别看宁卫民从来就没见过这样的东西。
而且当时这笔洗里,还放着一块没用过的肥皂和几根新蜡烛,落满了灰。
可问题是,真货、好东西,稀世珍宝,抓人啊!
懂行的打跟前一过,真东西就会像磁铁一样把人的眼光牢牢吸住。
那感觉就跟搞对象相亲时,男的见到一个大美女似的,眼睛一亮,有种勾魂夺魄的感觉。
要是假货,往外推人,怎么瞅,怎么别扭。
尤其宁卫民又牢牢记住了康术德说的“好东西往往深沉内敛”这句话。
他仔细端详这个颜色花不棱登的东西,觉着颜色艳丽却不跳脱,器物的形状也够稳当的。
上手一翻笔洗底,又是雍正的年款。
再加上这物件拿在阳光下端详,居然有淡淡的流色彩光。
他就断定这是一个好东西,一下入了他的“鬼子眼”。
要不怎么就那么乐意给孙五福二百二呢?
果不其然,等他拿回去给康术德鉴赏,才把这笔洗往桌上一放,老爷子的眼睛就腾腾发光啊。
看了没两分钟,老爷子就当场断言。
“你拿回来这东西,是比较鲜见的窑变釉啊。这是清雍正时期仿钧窑瓷器时所繁衍出来的一个品种,采用两次或多次上釉的方法烧成,其中釉色偏红的称‘火焰红’、偏蓝的称‘火焰青’。你这个笔洗,釉面红黄相间,流淌交融,通体施窑变釉,外壁近足处积釉明显。毫无疑问是‘火焰红’。最难得的是没崩没冲……好玩意。真是好玩意!哪儿弄的?你小子眼力有长进啊,这么稀罕的玩意你都能抓住……”
宁卫民当然被夸乐了,但也没答话,倒是又从怀里又掏出一本线装书来了。
这个就是第二件,是他从那些旧书里找到的了。
他压根不懂,就是凭书页里的许多红章,本能觉着这书有年头了。
看着保存得还行,认为不是明就是清的古籍善本,应该是能值些钱的,就拿回来了。
结果万万没想到啊,这玩意的价值远超那一件“火焰红”。
而且康老爷子那么沉稳的人,不看则以,一看居然大吃一惊,忍不叫出来了!
“宋版!”老爷子拿起书来,手都哆嗦了。
“没错,绝对的宋版书。这是地道的南宋‘浙本’。你看这字,刻的是典型的欧体,字体长方,书丹笔画一丝不苟,毫无懈怠之处。字字挺拔秀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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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这白口,上鱼尾,左右双栏的版框。尤其是这里,版心的下端有个‘匡’字,这是刻工之名啊。再看这书的纸,是为黄麻纸无疑。”
“鉴定宋代的纸及明以后的仿麻纸,有两个要点。一是宋元时的纸张比较粗糙,也比较薄脆,而明人的仿纸要比宋元的纸张细腻得多。二是宋元时期的造纸原料主要是麻,故而纸上留有一根根的麻纤维。你看哪,这就是。”
老爷子兴奋极了,一一指给宁卫民看。
但宁卫民点头归点头,更关注的却是另外一个问题。
“老爷子,那您说这书能值多少钱啊?”
“你怎么就知道钱!别的就不知道啦?”
康术德有点不屑,但还是告诉了他。
“这东西究竟值多少,我也说不好,但一定不便宜。因为解放前就有一种说法,叫‘一页宋版,一两黄金’。你这本儿书,按过去的标准,哪怕十六两一斤,怎么也得值个几斤金子。何况现在,这东西就更少了。不过可惜的是,这书只有一本,不成套,否则那更了不得了。”
这么一说,宁卫民当然美了。
好几斤的金子啊!按三十块一克的金价,那就是十几万呢!
这要卖了,那得换多少好玩意啊?
不过他也就是想想了。
因为还没美多久呢,老爷子一伸手就把书从他面前拿走了。
不但锁在了柜子里,而且还冲他直摆手。
“行了,这儿没你事儿了,走人吧。”
宁卫民立刻傻眼了。
“啊?您……您什么意思?那书……”
康术德理直气壮。
“怎么着?合着我白给你鉴定了?咱可多少回了,你说来就来,连瓶酒都不带给我买的。有时候,我还得反过来伺候你吃喝。今儿我想留你件儿东西,难道还不应该吗?”
宁卫民脑袋冒汗了,他确实理亏啊。
“不是,师父,那宋版书吧……其实……您要喜欢留下也没什么。可我不是琢磨着,咱留着不划算嘛。您看,那宋朝的玩意也不好保管,要真值十几万,当然是卖了好。哪怕咱爷俩一人一半呢?也比……”
哪知道康术德根本不理他那个。
“你又惦记拿钱买你那些新玩意是不是?你到底打算买多少才是个够啊?我还告诉你,这东西你要真卖了,惹事!换你那些破烂,更是造孽!我不许!甭废话!走不走?再不走,你那‘火焰红’也甭想拿了,照样你也给我留下。”
得,就凭老爷子这态度,宁卫民就知道十几万是肯定没指望了。
说来他也挺尿性的。
一琢磨,既然如此,那还拿什么劲儿啊。
索性就把“火焰红”往桌上一放,真的留下了。
“您喜欢,早说啊。留着玩呗。难道我在您心里,就是个小气人啊?”
这倒出乎康术德意料了。
老爷子也不禁哂然一笑。
“行,算你小子有良心。倒是不小气啊。”
哪儿知道不夸还好,这一夸,宁卫民下面吐露出来的真话可就不受听了。
“那是,咱谁跟谁啊?反正您的不就是我的嘛,早晚还得回我手里!”
得,这回换成老爷子瞪眼了。
“我说你小子,惦记什么呢?啊?滚!”
ps:这几天经常有人在四点多的时候因为看到文章有异,而抱怨。我已经尽力不去影响大家的生活了。确实没更好的办法了。还是希望这些人能够早点睡,不求您几位理解我,对自己的身体负点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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