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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025章 敢问初心
    这样的冷然, 这样的肃杀。

    仿佛携裹着边关的风刀雪剑, 骤然出现在繁华熙攘的京城, 如此格格不入, 却又如此让人热泪满眶。

    没有一个是酒囊饭袋, 每一个人都曾在战火中洗礼。

    千般整肃, 万般铁血, 尽是沙场为他们烙印下的痕迹。

    这一刻的陆锦惜,其实是茫然的。

    毫无防备,也毫无准备。

    永宁长公主一拉, 好似将她从幕后拉到了台前,可她还不知道自己应该唱什么戏。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颤栗。

    她可以清楚地感知到:他们跪的不是她,而是那个在边关叱咤风云的武威镇国大将军。

    长顺街上, 除却这九门提督辖下的步兵营, 尚有许多达官贵人。

    每个人都在看她,每一道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他们看见了这个很美的女人, 也仿佛看到了她背后虚空里, 那一道高大伟岸的身影, 沉默, 凝重, 久久伫立,也久久不语。

    太静了。

    没有半点声音, 让人心中慌乱。

    先前千般万般的争吵,在此刻都消无了踪迹。就连沿路的马匹, 都仿佛感觉到什么, 不敢出声。

    只有永宁长公主,见了这场面,眼底划过了一丝微不可见的嘲讽。

    她牵着陆锦惜手掌的手指,微微用了一点力。

    陆锦惜一下感觉到了,回眸看去,只建永宁长公主含着笑着看她,目中似有深意。

    于是,明白了过来。

    这是要借她的身份,处理这一档子坏了顾太师面子的棘手事。

    看得出,“大将军夫人”这个身份,还是很好用的。

    陆锦惜心底略有无奈和苦涩,只好强自镇定下来,沉了心神,抬起眉眼,向着前方拜倒的刘进看去,朗声道:“还请刘大人快快起身。妾身不过是一介妇人,何值得刘大人如此大礼相待?”

    “回禀夫人,末将随大将军提携,战场杀敌,出生入死。知遇之恩,没齿难忘。若无大将军,便无今日之刘进!”

    刘进却暂未起身,脸上竟也是一代名将的卓绝风采。

    “大将军曾言,敬夫人如敬大将军。末将等皆乃大将军旧部,见夫人,如见大将军!”

    对着满街的达官贵人,他一口一个“老子”;

    对着永宁长公主,他勉强道上一句“下官”;

    唯有对着陆锦惜,这一位薛况的发妻,常年与大将军聚少离多却为他养育着子女、照顾着家族的女人,他谦卑地自称一声“末将”。

    这里面含着的那些沉甸甸的东西,陆锦惜哪里听不出来?

    她一时有些沉默。

    为这一番话里藏着的敬重,也为那一句“敬夫人如敬大将军”……

    薛况,竟然对他的部下,说过这样的话?

    她想起了奉旨成婚,想起了府中的庶子薛廷之,也想起了那早早移交到陆氏手中的时中馈,也想起了陆氏的几个子女,想起了长公主格外的厚待……

    如今还要加上这一句“敬夫人如敬大将军”。

    心底一时复杂。

    不过复杂的都是旁人的事了。

    陆锦惜意味不明的勾了勾唇角,在旁人看来,或许便带了几分凄婉之色。

    她只道:“既然是敬我如敬大将军,便请刘大人起身吧。大将军故去已久,旧日之事都是伤心事。却不知您今日换防,所为何事?”

    刘进听了,到底还是起身了。

    整条街上步军龙字营与虎字营,这才随之起身,其中也包括了一直在刘进身边不远处的白袍青年,方少行。

    刘进道:“回夫人,今日种种,只为一口意气之争。方参将昔年在大将军麾下效力,久在含山关。”

    “战事平息以后,朝廷兵员调动,这一大帮愚蠢文官以方参将年轻气盛为由,强调方参将回京,充任了云麾使。”

    “方参将未有反驳。可如今他们又以种种莫须有之理由,参劾于他!”

    “如今没仗打了,兄弟们心里不爽快,所以出来凑凑热闹。”

    长街内外,所有人都听傻了!

    他竟然毫不避讳,就说自己是为一口“意气之争”,就是“心里不爽快”,就是来“凑凑热闹”!

    这也太耿直了吧?

    一时之间,无数人擦了一把冷汗。

    就是陆锦惜听了,也是不由怔住:一则因为这个看似大老粗的刘进,措辞考究,条理清晰,胆气雄浑;二则因为他话里的这一番意思……

    方少行?

    陆锦惜眉头微皱,刚念着这个名字,便感觉到刘进身旁有一道目光,落到了自己身上。

    她随之望去。

    是那个起身后,便站在刘进身边的白袍青年。

    看得出他的确还很年轻,顶多也就二十五六岁,面容俊朗,只是眼角有一道浅浅的旧伤疤痕。

    一双狭长的眼,末端微呈三角,自有一股轻狂的邪气。

    加之他此刻勾了半边唇角,越发衬得放荡不羁,只是精干的躯体之中,又好似藏着凶猛的力量。

    他注视着陆锦惜的目光里,带着一种令人难安的刺探,甚至还有嘲讽,不屑。即便眼见着陆锦惜向他看来,他也半点不避讳,反而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

    薛况旧部,的确知道“敬大将军夫人如敬大将军”,可并不是人人都赞同。

    方少行,便是其中一个。

    他跟随薛况的时间其实不很长,但因天生聪明,于征战谋略卓有天赋,是以耳濡目染之下,也比寻常将士更为出色。

    战场上建功立业,乃是最简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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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沙场里走一遭,把一身白袍染得鲜红,出来便是二十岁出头的含山关参将,薛况手下得力的一位“白袍小将”。

    便是当年的薛况自己,建功立业也没这样快。

    所以普天之下,他佩服的人,一个没有;若要硬抠,薛况顶多只能算半个。

    对于薛况这一位孀妻,方少行亦有所听闻。

    性情善良软弱,手无缚鸡之力,即便有一品诰命的头衔在,一家子其实也管得不怎么样。

    实在不是什么值得敬佩的人。

    刚才他跟着长身拜下,只不过是为了那一点对大将军的尊敬,跪的只是“大将军夫人”这个名头,而不是陆锦惜这个人。

    所以此刻,他觉得她竟然与刘进说话,实在有些不知自己地位。

    这是一种让人不舒服的打量。

    陆锦惜能感觉到。

    轻蔑,轻视,嘲讽,不赞同……

    但是,没有敌意。

    因为“敌”这个字,并非可以随意用在某个人身上,至少得有承认可与之为“敌”的本事。

    方少行……

    看永宁长公主方才的反应,这个就是了吧?

    昔年边关的三品参将,调回京城成为一名四品的云麾使……

    也的确够憋屈。

    云麾使,乃銮仪卫属下,主管皇上皇后的车驾和仪仗,乃是一个距离天子很近的职位。

    在许多人看来,借着这个职位,便可平步青云。

    可对一个在战场上跑马,已经建过功立过业的年轻参将而言,即便是伺候皇帝皇后,这种职位只怕也与“车夫仆役”差不多。

    尤其是他一个参将当得好好的,先被文官集团们参劾,调回京城,任了云麾使。

    如今还是这一群人参劾,要他连云麾使都当不成。

    陆锦惜不从政。

    但人跟人的关系,利益与利益之间的纠葛,却亘古不变。

    她约略能猜到,参劾之事与方少行此人风格有关,但应该也有不少其他猫腻。

    如今九门提督刘进敢当街闹事,背后一则少不了隐情,二则少不了这一位白袍的“方参将”撺掇。

    脑子里的念头,一晃就过去了,也没有留多久。

    陆锦惜对自己此刻的作用,有很清醒的认知:她只是被永宁长公主推出来,解决这件事的“枪”罢了。

    所谓的“大将军夫人”的名头,她不会真当回事。

    敬是敬,但与“听命”相比,天差地别。

    是以,陆锦惜只当没看见方少行的轻蔑,在心底斟酌了一番措辞,才回了九门提督刘进。

    “朝野之事,我一介妇人,并不很懂。”

    “刘大人一时意气之争也好,深思熟虑也罢,堵了这许多官员大臣在道上,是您的选择。诸位大人领的是朝廷俸禄,三五天不动,冻不坏饿不死。”

    众人一愣,随即便有不少人露出了愤愤之色。

    永宁长公主也是眉头微微一挑,有些诧异,就连方才那轻蔑的方少行,都一时错愕:她在说什么?

    陆锦惜自然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却并未对他们解释半句,只依旧叙说,娓娓道来。

    “可是这一条街上,尚有贩夫走卒,平头百姓。小小一家,做点买卖,跑跑腿脚,以此糊一小家之口。”

    “大将军半生戎马,刘大人亦出生入死。无数将士,头颅一抛,热血尽洒,甘以性命相换,为的不就是一个太平盛世,能让他们求个生计,过个安定日子吗?”

    “可如今,您为的到底是什么?”

    “……”

    满地的安静。

    谁都没有想到,所谓的“一介妇人,不是很懂”,竟然说出了这样的一番话来。平实朴素,却打动人心……

    刘进愣住了。

    他这个时候,才下意识地向着周围望去:街道最不起眼的边角里,是推着小车的商贩,是拿着面人的孩童,是提着药包的老妇,是一身寒酸的士子,是扛着货物的脚夫……

    于是,恍惚就想起了。

    昔日,是他们,在长安街上,夹道相迎,开出陈年的美酒,捧来新摘的瓜果,簇拥着他们,满面笑颜。

    如今,还是一样的人,却都换了忧心与惊惧,藏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看着。

    那一瞬间,刘进羞愧难当。

    陆锦惜却有些沉重。

    她其实不过瞧见旁边百姓,随口一试,谁想到,这一群沙场上卖命的,竟都动容。

    薛况的旧部……

    她暗暗一叹,放和缓了声音,续道:“再大的事都会好的,总有更好的解决办法。还请刘大人,先尽快调遣换防之事,其他的再想也不迟。”

    “末将遵令!”

    下意识地,刘进便抱拳应声,可等到话出口,他才意识到:对大将军夫人,是不必用“遵令”这个词的。

    一时自己都愣了一下,但是也不及多想。

    他是堂堂七尺男儿,出外打仗,吃的都是老百姓们纳的粮,更知道半生峥嵘到底为了什么。

    如今有不妥,早早改了就好。

    大将军夫人说得很对:总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回头找个没别人,不会乱波及的地方,再好好收拾这一帮文官糊涂蛋!

    心里主意一定,刘进便直接转身下令:“步军营听令——九门换防,龙字营换虎字营!老子给你们一刻时间,谁换不完,谁来老子这儿领军棍!”

    “听明白了吗?!”

    “明白!”

    众步军营将士齐声回答,气势如虹。

    刘进满意地点点头:“开拔!”

    于是长顺街上,一时只有急促沉重的脚步声,铠甲铁片的碰撞声,还有偶尔会发出的调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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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步军龙字营与虎字营,飞快奔跑,在长街上,竟汇聚成两条交错的黑色长龙!

    陆锦惜望了许久,目光又渐渐落在那些等待的大臣们身上。

    有的人心虚地转开了目光,也有人仔细地看着。

    不一刻,两条长龙便彻底交错而过,各自在长顺街的尽头消失了影踪。

    刘进转身来到永宁长公主的车驾前,对着陆锦惜躬身再拜:“此次多蒙夫人点醒,九门换防事已尽毕。末将待回衙门料理善后事宜,特拜别夫人!”

    “有劳刘大人,还请保重。”

    陆锦惜亦谦恭地一颔首,还了个半礼。

    刘进这才三步退后,一折身回到那枣红马前,拽着马鞍与缰绳,一脚踩上马镫,翻身上马,带着几个近卫属下,向步军统领衙门去了。

    那方少行亦随在其后。

    只是他人在马上,却不由回头一望。

    那一位大将军遗孀,芙蓉如面柳如眉,腰肢纤细,脊背挺直,白玉抹额一点,衬得如云似月。

    即便站在永宁长公主身边,竟也不输半分。

    满面的从容,一身的坦荡!

    善良?

    懦弱?

    没有手段?

    心底一时有些奇异的疑惑,以至于他面上的表情,都变得古怪起来:大将军薛况的女人,孀妻……

    旁边一名上了些年纪的城门尉见他这般,不由奇道:“方大人这是怎么了?”

    不舒服?

    方少行手掌一翻,沉重的青钢剑,在他长着老茧的手中轻得好似一杆花枪,只这么随意地一转,煞是好看。

    扯开了邪气的唇角,他一舔嘴唇,眼眸微眯,声音放旷得很。

    “没大事,就是不小心被个女人勾引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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