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伤其类,苏泽突然有些体会大诗人的心境了。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先生所言不差,姬辰一路所见亦是如此。”姬辰想到自己一路所见,面有戚戚。
苏泽唏嘘,在他不曾发现的时候,他的心态已不似一开始酒宴是钓凯子那般轻松。
“前面我说到炎国军队时,曾有标准二字。此为炎军强大之根基。”
“于国而言,也是一般,标准当道,法为基石。而当今列国,大多没有国法可言,故弱故贫。”
“姬辰不解。”姬辰开口打断了苏泽。
“辰兄请讲。”
苏泽不怕质疑,理越辩越明。如果连姬辰都说服不了,那这样的道理本就不可取,苏泽自然也不会抱残守缺固步自封。
“先生说列国大多数贫弱不假,可说他们没有国法,是否言过其实?”
“据我所知,各国情况虽有不同,然自商君炎国变法,几十年来各国陆陆续续效仿变法,也有卓有成效之国,如陈齐二强,又如我晋国。”
“先生对此何解?”
姬辰拱拱手以示并无冒犯之意,提出自己的看法。
姬辰的问题并未让苏泽意外,这个问题回答起来稍稍有些尖锐,但得出答案并不难。
“辰兄曾在知我院求学,对齐国想必是相当熟悉。不知齐可有非氏族将士高官厚爵之先例?”
苏泽笑眯眯的问道。
“并无。”
“辰兄父君酷爱君子棋道,坊间传闻曾私封一友,立围官一职,爵同中大夫,是否属实?”
苏泽再问。
姬辰脸色一僵,感觉像是胸口被狠狠扎了一刀。
“属实!”
表情扭曲变换了半天,才不情不愿的咬牙切齿的挤出两个字。
“标准,或是国法,归其根本就四个字。赏罚分明。”
苏泽伸出手指,“各国虽有变法,看似轰轰烈烈,实则不过尔尔。”
“究其原因,就在于变法未竟全功。”
“沙场驰骋有功之将而不得赏,玩乐和君无名之人却可拜爵。”
“如此,国法有名而无实,名为国法,实为人法,君法。名是法治,实为人治,君治。”
苏泽毫不避讳的锐评天下君王。
若是苏泽穿越后来到的是类似唐宋元明清的时代,这些话他是断断不会说的。但这是战国,诸子百家,各行其道。百家争鸣之际,这样的言论虽有冒犯,但和忤逆还差得远。
“以人治之国,则是完全将国家民运交付与君王一人私德。”
“君贤则国强,君庸则国弱,君昏则国亡。”
“可能有一时之强,然绝无长久之强。”
苏泽的意思很明确:君治就像抽卡,没刮开之前谁也不知道是五星橙卡还是白板。如果国家是依靠这样的方式进行运转的话,那兴衰之道确实暗合天道有缺五德循环。
毕竟谁能保证自己一直欧呢?
只要碰到一个麻瓜,几代的家底都得被他嚯嚯完,直接一招打回解放前。
苏泽说了一大段,停下来喘了口气,当然也是给大家一点消化的机会。
“先生推崇法家,认为商君之法为万世之法?而先生所说根本强大之法中的制度,也是指商君之法?”
姬辰一直牢牢跟着苏泽的思路,能拜入知我院,他的智商能力是不用怀疑的,以往只是缺个人对他点透这一重。
被苏泽一引导,结合以前所学所闻所学,他顿有茅塞顿开之感。
儒家有“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之说,先贤之论固然是讲究一个人人平等(1。可实际上在执行的过程中,这句话早就变成了一些人用来逃避责任,谋取私利的借口。
士族尚且如此,遑乎君王?
而就如苏泽所说,列国都是这种上下混乱之情况。同样之举动,士人有功而未必庶人有功,士人无错而未必庶人无错,标准不一,执行混乱。
遇明君还好,志向远大,私德有盈,能以己束国。
可要是碰到个昏聩的国君,必不能服众,故而人心不齐,百姓与君主离心离德。
国家必衰必亡!
想到这里,姬辰只觉喉咙干涩,脊背似有一阵刺骨寒意。
“我并不是推崇法家,只是法家于国有理,拿来用便是。”苏泽摆摆手,他怎么可能无脑鼓吹诸子百家中的任何一家?
“至于商君之法,你所言不错,苏泽看来,这是如今战国唯一之法。”
“但也只是一世之法,而非万世之法。”
“算是制度的一种体现。”
苏泽欣慰的看着姬辰,在他看来姬辰已经隐隐窥到大门了。
姬辰被苏泽一句话搞迷糊了,前面铺垫了那么多,无非就是说明商君之法的优越。对商君之法的推崇更不可能是假的。
可怎么画风一转,也变成一世之法了?
那这和一时之强又有什么区别?
“姬辰不解。”
姬辰刚刚开口,就意识到今晚自己说这句话的次数尤为多。
“一时之强,兴衰不过一代君王;一世之法,则成败立足百年大计。”
“不过关于制度,辰兄将他想的还是过于狭隘。它其实包含两重含义,一者为标准,就如我们刚才所说之国法。事实上它涵盖的方面更广,不过那就太多太琐碎,我就不赘述了。”
苏泽轻描淡写的略过这个话题。
不,你说啊。
姬辰此刻正是求知若渴,恨不得苏泽事无巨细将一切都娓娓道来,好让他听个过瘾。
被突然断章内心怒号,他想跳起来打人。
“二者则是符合天下大势。”
其实用更专业的术语应该叫符合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客观规律。不过考虑到概念太过超前,解释起来又要长篇大论不知废多少口舌,苏泽就稍稍偷了个懒。
“商君之法,除开赏罚分明,其他的概括下来就两点,耕,战。其中又以战为先。”
“民以食为天,耕种的重要性不必多说;大争之世,征战不休,列国皆为战国,战为国本。商君最重征战,就是在最大程度上发挥了国家力量,顺应了天下大势。”
“从天下卑炎到列国惧之,其法功不可没。应势利导,顺势而为,乘势而起,商君真英雄也。”
总有一些人可以超越时代的藩篱,苏泽看来,商君就是这样的人。
“如此也只能算一世之法?”
姬辰麻了。
“商君之所以取得如此成就,离不开势。然天下大势分久将合,试问辰兄,若四海归一,战国不存。那商君之法中战又从何谈起呢?若强再征战,又如何符合新的大势呢?”
“能治一世已是天下壮举,这世上安有治万世不易之法?”
苏泽哈哈大笑起来。
这世上总是不乏寻求万世之治的求道者,可万物不易,唯易本身,万世不变,又如何不是代代皆变呢?
只有不断前行形成符合当前时代主流的制度,才能保证国家长盛不衰。
“关于制度,大概就是如此了。大的框架脉络之下,想要发展成真正治理国家的细则条文,非一日之功。需得无数志同道合之人共同努力才是。”
苏泽说了半天,只觉得口干舌燥,想喝口酒润润嗓子,端起酒爵却是空空如也。
下意识的伸手取酒壶,但清姬比苏泽更快,看那迅捷的架势,仿佛是深怕苏泽把酒壶拿到手里。
至于?我还会和你抢活不成?
苏泽总感觉这姑娘今天似乎过分紧张了。
“再说另一者,科技。这个部分相对于制度对国家的影响更加深远,作用更为重大。但可讲的内容却没有多少。”
苏泽继续他的理念输出。
“这是为何?”
出乎意料的,问这问题的不是姬辰,而是一直沉默寡言存在感不高的雪女。
苏泽下意识的看她一眼。
“接下来我就从两个方面来说,首先是对于国家的作用。”
夏商周煌四代,周短而不论。
“为何夏商无人作乱,偏偏如今天下战国林立?有人将其归结为天子失德,大谬!”
苏泽对君王无德这套言论嗤之以鼻。
“先生以为为何?”
如果说前面姬辰还能领会到一点苏泽的意思,这会他就和旁边的舞阳一样一头雾水了。
舞阳已经放弃了听懂,选择了吃吃吃。
姬辰还想试着努力一下。
“其实原因很简单,只是它太不显眼了,就算看到你也会下意识的忽略。”
身处世间的人难免会被红尘气遮住了眼,如果苏泽没有超越时代的文化底蕴支持,想来也是如姬辰一般。
所以苏泽从不觉得自己在教姬辰,他只是传播一种思想。
“上古之时,九州耕地比起如今不过十之一二,且产量更远不如今。”
“只是地还是那么个地,在上面劳作的人也还是那么个人,千年未变。为何有如此巨变?无它,百姓的劳作方式变了。”
“耕牛的出现和金属器的投入,百姓依靠这两样,原本需要劳作三天的土地现在可能一天就能完成。”
“原本无法开垦的土地变得可以开垦。”
“粮食产出提升了,人们能吃饱,人口就会增加,然后他们又会开垦更多土地。”
“要知道这些新土可都是未在煌室造册的私土,收入税负更是全落入诸侯之手,跟煌天子半毛钱关系也没有。”
“于是在技术的推动下,原本符合天下形势的井田制不可避免的陷入奔溃。”
“诸侯逐渐富裕,手里有人有粮,自然就能组建更强大的私军。”
“当然了,这一切和煌天子也没有半毛钱关系,甚至于这时候他还没意识过来自己正身处前所未有的时代浪潮之中。”
“如此天下诸侯韬光养晦几十年,早已积蓄出了庞大的力量。”
“主弱而臣强,煌宗室这时也就只剩个正统的名义能唬人了。”
“可空有名义却无强权,这样的统治如何维系呢?”
苏泽娓娓道来,短短几句,就描绘了那个时代风云演变的大半面貌。
姬辰仿佛跟着苏泽的言语,在九州的天空俯瞰,亲眼目睹了诸侯崛起的如龙岁月。
然后,随着苏泽最后的问题,他的目光也聚焦在了煌天子宫前。
“天子失德,诸侯崛起。”
“陈昭骧公问天子九鼎之大小轻重,其意不在九鼎,而在天下!”
姬辰喃喃着史书上的话,眼神亮的吓人。
1:话出《礼记》,按先秦时期的语法结构,这里的上下分别是尊敬,卑视之意。如“以高下下,以男下女”,同样指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