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
养个儿子,虽然能继承香火,可是穷苦人家,活着就已经很艰难了,要怎么才能将儿子送出那田间地头呢?
读书识字也好,习武强身也罢,又有哪个是穷苦人家能承担起的。
卖女儿就容易多了。”
张焦指了指头顶,意义不言而喻。
“儿子卖不成,就只能卖女儿。
女儿只要进了宫,家里人拿着一笔钱,买田置地,甚至可以在外面买个儿子来继承香火。
一个女儿不中,就再生一个女儿。不中,再生。
有的人家生了四五个儿子,养不起了,又能怎么办?那就只能遗弃掉,只留一个或者两个。
大的可以帮着分担家里的活,可以去陪着种田,得留着,所以遗弃的大都是小孩子,有的甚至还在襁褓之中。”
“这天下之大,田亩虽众,又有多少是在地主豪强手中?多少在农夫手中?
咱们北地还好,毕竟田地众多,又临近北都,豪强之众,也要顾及流民之祸。
南地则不同,山众路险,土地又多贫瘠,上等田,中等田地多把持在豪强官僚手中,唯有下等田地可以勉强谋生。
况且道路不通,申诉无门,民间之怨愤,触目惊心。
仅平德六年,南地起事六十余起,事因多是地方官司不公,以至无地流民杀官造反。”
阳正一时语塞,犹记得易水也是南城,如此看来,也难怪这位县爷要带着心腹前往赴任。
张焦一时感慨,而后才说起乞丐之事。
“此城是秀城,也是乞儿城。为官做政,治下有如此多的乞儿流民,政绩核定势必受到影响。
故而,逢到每年政绩核定之时,都会禁止乞儿进城乞讨,直到县官离任。
这段时间,那些乞丐们称呼为吃百香。多是跑到附近村落里乞食,或者到早看好的墓园乞食。
有些人家,为了给家里人祈福,或是家中有人重病,或是这段时间霉运缠身,就会挎着篮子,篮子里装满食物,出来救济乞丐。
称为移晦,意思是把家中的晦气分给乞丐们,乞丐们也不介意。虽然每年这时候,都会死不少人,但这么多年,也都过来了。”
“那个博头,是跟着城南的虎爷做事的。
这个虎爷几年前来到这,表明上开了家酒楼,暗地里经营些私赌档和暗娼户。
……可能偶尔也掳掠些人口卖出去吧。”
说到最后,张焦刻意模糊了声音,但阳正依旧听的真切,一时有些震惊。
许久之后,阳正缓缓开口。
“……太祖律,私贩人口者,夷族,从者腰斩。官员庇护,受案不理者,革,流三千里。”
张焦停下脚步,看着眼前的衙门,转头对着阳正说道。
“律法是律法,人情是人情。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被贩卖,对他们来说,并非不幸。
他们是一群乞儿,身无一技,目不识丁,况且年幼,连苦力也做不得,在这座秀城,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穿什么衣服?吃的什么饭食?在什么地方遮蔽风雨?或许一个刹那之间,就会有一个生命逝去。
从这座秀城出去,当别人的儿子,替别人家传宗接代,他们至少有一口吃食!
听我的,不要去管。这件事,不捅破,乞儿们有条活路,虎爷赚着钱,县老爷也有份政绩。
等一会儿,我让一个兄弟带着你去虎爷那里一趟,让他给你赔礼道歉,这件事就这么过去吧。”
张焦拍了拍阳正的肩膀,看到阳正脸上的迷茫之色,不由得暗叹一声。
看着张焦即将走进衙门的背影,阳正猛然拉住了张焦的衣角,他的手有些颤抖,他的声音也有些颤抖。
“不对!这不对!
他们有什么错?人生来不是自己能决定的,是他们的父母生而不养,将他们遗弃,难道这是他们的罪过吗?
就因为他们的父母做着富贵发财的美梦,这群乞丐就活该去死吗?
说什么理应如此,谁又知道,那些贩卖,不是让他们从一个尚能苟活的人间去到一个更加残酷的无间炼狱呢?”
张焦面无表情的看向阳正,眼中有着一种情感,而这个情感的名字叫做冷漠。
“谁对谁错,又有谁在乎呢?你其实只是一个过客,因为一场误会,不小心卷进了一场麻烦。
你难道就非要做点什么吗?或者说,你又能做什么呢?放弃吧,没人会帮你的。”
张焦轻扯开阳正拉着他衣角的手,头也不回的走进了衙门。
阳正咬着牙,目光看向了衙门前的鸣冤鼓。缓步走上前,手却迟迟抬不起来,脑中所回荡的是张焦刚才的话。
倘若一个错误的事,其结果有可能是好,也有可能是坏,那么这个错事,是否要被制止?
“小哥!”
阳正的背后突然传来一声轻呼。
阳正转过头,是一个年轻的捕快,看模样,大约年长他几岁。
“张大哥刚才让我出来,带小哥去一趟城西。
咱们走吧!”
阳正沉默着,目光再次望向鸣冤鼓。
“少年总是将冲动视为勇气,这鼓啊不过两张皮,鼓槌也不过是两根木棍。
拿起木棍敲上几声,再容易不过。
只是却还是要想想最后的结局如何,不知小哥可愿意听我说上几句?”
阳正看着眼前这位脸上堆着笑的年轻捕快,平复了一下心境,示意他接着说。
“您要是敲了这鼓,可有冤诉,又是何冤?
紧接着,县爷再问,你可有人证物证?
一概没有,查无证据,视为诬告,杖二十。
你且再想,敲了这鼓,却无证据,势必由衙门去查,一旦打草惊蛇,贼人为保万全,又是否会做出屠杀之举呢?”
阳正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年轻捕快,抱拳一礼,问道。
“多谢赐教,敢问阁下名讳?”
“在下复姓南宫,单名一个晏字。”
“多谢南宫兄指点,否则今日只怕要铸成大错!”
阳正再次一礼,紧接着抬起头,目光坚定的说道。
“不知人证物证,又该如何去寻,还请南宫兄为我指点迷津。”
南宫晏笑着拉过阳正的手,对着他说道。
“咱们走的这一趟,不正是一个机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