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刘府短暂休整了三天,在刘明和孙菁的指导下,田明亮学会了骑马。
刘明备上马车和一些食物饮水,纹银若干,给老师带了些许特产礼物,田明亮和孙菁作别刘明,坐车出城,意欲回山西代州孙菁老家。
不料,在城门口就被军队挡住去路,并声称:“边军统帅王国有令,即刻起,金县城内,不论男女老少,概不得离开县城半步!”
马车夫没办法,只得打道回府,埋怨道:“边军不去保家卫国,围困县城做甚?难不成这城池内有敌军?”
车内的田明亮,掀开帘子看了一眼,果真是自己曾经待过的队伍,很多熟悉的面孔。
他想不明白,延绥边军围困金县又是何意?他们不是要途径山西奔赴直隶吗?之前,李自成还说很快要到山西大同了,怎地此刻又到了这西北的边陲?
自打当了逃兵至今,已经是四个多月过去,按理说这支队伍应该早就到达目的地了啊!
他哪里想得到,延绥边军号称经山西前往直隶,但实则从一开始就背其道而行,哪里有打劫的机会就往哪里去,一路兜兜转转,期盼中的大同城没有出现,却来到了金县地界。
这四个多月下来,这支军队又血洗了十几个村庄,纵然这样,此刻粮草也已经耗尽,在城外五里安营扎寨。毕竟,这年头饥荒连连,两个小村庄能提供的补给太有限了。
最缺的还是饮用水,很多士兵身体被拖垮,加上军法严厉,军队减员严重,只剩下不到四百人。
原本承诺的奖赏,自然未曾兑现。而且,一路上为了激励士兵行军、烧杀抢掠,王国又开出了很多空头支票,有的士兵可以领取的饷银多达三四十两。
军中有对地理位置比较熟悉的士兵,开始纷纷议论,这哪里是拱卫京师的节奏,队伍分明越走越远,已经要到边界线了,军队怕是要违抗命令。
当然,对于绝大多数士兵来说,开赴何处,执行什么任务,为谁卖命,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一口饱饭能续命。
一夜之间,县城悄无声息被围困,百姓不得出入,关键围城者还是官军,一时间城内百姓义愤填膺,但也不敢轻举妄动,因为大家都拿不准,这支军队是要干嘛。
县衙内,汪华恩召集了城内有头脸的乡绅,一起合计应对之策,刘明也应邀前往。
汪华恩满面愁容,开门见山道:“诸位皆金县之贤达,汪某治下平安顺遂,皆因诸位鼎力相助,汪某不甚感激!今边军围城,汪某心急如焚,派人与其沟通,得知该部为延绥边军,奉圣上御旨前往京师拱卫。然军饷粮草皆空,故而安营扎寨我金县城外,所为无他,但求募捐饷银万两,限期一日。诸位清楚,县衙连连亏空,还求诸位慷慨解囊,既解围城之困,又分朝廷之忧也!”
众人开始窃窃私语,一致认为,这汪华恩的如意算盘可真是打得响。
一个乡绅大声抱怨道:“这边军也真是可笑,这与敌军又有什么分别?这还是大明的军队大明的江山吗?”
有人立即附和道:“边军不思保家卫国,倒围困打劫大明治下县城,滑天下之大稽也!边军不过四百乌合之众,县衙尚有三百城卫军,我等亦均有三五武丁,依我之见,不若整饬队伍一战也!”
“边军皆是见过血的主,骁勇善战,城卫军平日疏于练兵,恐不是对手,更不消说你我的三五家丁了!”有人立即反对,“依我之见,应立即修书,快马加鞭禀报甘州府,搬救兵来退兵!”
有人又反对:“边军围城,莫说驿卒,就连平头百姓亦不得出入,如何修书州府?退财免灾,或为唯一出路!”
“混账!一万两是个小数目?”又有人反对,“一群乌合之众,何足畏惧?余观边军粮草已尽,城卫军关闭城门,我等固守,不出三天,边军必退也!”
……
大家争论得越来越激烈,最终是没人肯募捐。
汪华恩阴沉着脸,大声道:“诸位肃静!汪某召集诸位,并非听诸位的口舌之争也!都知刘老先生学识渊博,见多识广,先生有何高见?”
刘明皱眉,这家伙显然是在点刘明,此前自己刚刚托汪华恩办了事,虽然出了大血,但毕竟县令还是给了面子,配合的很好。此刻他点自己,显然是指望自己率先募捐,为众人打个样。
“慷慨解囊,共克时艰,我等自然责无旁贷!然老夫囊中羞涩,能力有限,只能尽微薄之力!老夫捐一百两!”刘明咬了咬牙说,心里却在滴血。
汪华恩露出了笑容,赞叹道:“刘老先生不愧为我等之楷模也!诸位抓紧时间,早一日凑齐饷银,黎民百姓便早一日重获自由!今番诸位之壮举,汪某定会令书吏详加记载,留与后世瞻仰也!”
众人恨得直咬牙,东一言西一语,五十多人,一个时辰下来,凑上来三千多两。
剩下六千多两,无计可施,师爷建议紧急在城内强制征收,一户一两,金县城内八千多户,绰绰有余。
县衙和城卫军全员出动,开始挨家挨户强制募捐,一时间城内是鸡犬不宁。很多穷得叮当响拿不出钱的,或者拿的出钱但拒不配合的,直接被五花大绑,关入牢房。
一天下来,勉强凑了三千两,算上之前的,一共才六千多两。县衙的牢房,也是人满为患,很多乡绅的马棚之类都被征用关人了。
汪华恩带着城卫军,身披重甲,颤颤巍巍骑着一匹小矮马,到城门口与延绥边军首领王国交涉。按理说,为了体现县令的威严,应该骑高头大马,奈何这汪县令身材瘦小,尝试了几番,高点的马根本驾驭不了,在师爷的建议下,委曲求全骑了匹小矮马。
王国亦是身披重甲,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左右两侧是李自成和张宇,也骑着高头大马,三人可算是英姿飒爽。加之身后的一百骑兵列阵,和两百多步兵方阵,更显得咄咄逼人。
汪华恩刚一出城,就怂了,那矮马和三百城卫军也是畏惧不前。
田明亮和孙菁也来了,和看热闹的百姓一起,挤在城楼之上,看着城外滑稽的场景。逃离边军四个月,这支队伍变化有点大,感觉更有杀气了。
横刀立马的李自成,胡须更长了,眉毛好像也更浓了,跟历史书上的形象也更接近了。
“延绥边军参将老爷在此,来者何人?速速报上名来!”李自成威严地喝问道。他中气十足,声如洪钟,很有震慑力。
汪华恩几乎跌下马来,死死抓住缰绳,匍匐在马背上,颤声道:“在下金县县令汪华恩,见过参将老爷并诸位军爷!”
“一万两军饷,可曾备齐了?”李自成再度喝问。
汪华恩已被受惊的马儿甩下来,连忙爬起身,毕恭毕敬道:“禀军爷,边军骁勇善战,保家卫国,汪某及金县百姓无比佩服,均是慷慨解囊!然,今连连饥荒,城内百姓囊中羞涩,卑职竭尽全力,方筹集白银六千两,还请参将老爷体恤金县县城九万黎民,退军解围!”
说话间,汪华恩比了个手势,三个城卫军牵着三匹马,马背上各驮着一个箱子,朝李自成他们走去。
“验货!”李自成挥一挥手,六个士兵拿着算盘上前,搬下箱子,噼里啪啦打着算盘,快速清点一番。
“报参将老爷、把总老爷,银票、纹银、铜钱若干,总价值六千两白银无异也!”一个士兵单膝跪地,郑重报告道。
边军士兵们一个个喜出望外,眼睛都绿了。这下,粮草总算有着落了。更重要的是,为了激励士兵围城,王国做出了一个承诺,只要筹集到一万军饷,军中士兵每人发二两饷银。如今,一万两是没筹集到,但好歹也有六千两,按比例算,每人也可以领到一两有余了,很多人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而四个月以来累积饷银比较多的士兵,更是再度燃起了希望,眼睛都要发绿光了。
参将王国颔首,表情有些异样。他没想到,小小的金县,居然凑了六千两出来。原本,自己说凑一万两,也只是随便一说,期望值不过几百上千两而已,这还真是低估了金县的百姓啊!
“久闻汪县令执政有方,治下黎民安居乐业,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也!”王国面露微笑,义正辞严道,“今朝廷内有饥荒连连,外有鞑靼女真频频骚扰边境,更兼阉党流毒祸害人间!当此内忧外患之际,汪县令组织金县百姓慷慨解囊,募捐军饷,为朝廷分忧,难能可贵也!某决意近日赴县衙,一来表达谢意,二来亦同县令共谋大计,不知汪太爷欢迎与否?”
汪华恩的心里有些慌张,拿不准这王国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还是满脸堆笑道:“将军这说的是哪里话?将军乃请都请不来的贵客,若真能造访县衙,真乃鄙人及金县黎民之福分也!鄙人必将备上薄酒一壶,陪将军一醉方休!”
“即是这般,择日不如撞日,某带三五随从,这就随汪太爷前往县衙详谈!太爷请带路!”王国说着,双腿一夹马肚子,作势要出发。
李自成、张宇和另外四人拉动缰绳,做好出发的准备。
汪华恩顿时傻了眼,老子就跟你客套一番而已,拿了钱还不撤兵,还要去县衙,而且是现在就去,不带这么玩的。
但刚才自己已经表示了欢迎,还特码说要请人喝酒,人家一点也不客气,自己如何开口拒绝?更为要命的事,人家有实力腰板硬啊,若是泼了别人的面子,如何收场?
汪华恩硬着头皮,在家丁的搀扶下,重新爬上矮马,笨拙地扯动缰绳,驱使马儿调转方向,颤声道:“那鄙人在前引导,将军且随鄙人来!”
“自成且留下,看好军饷,不可有半点闪失!弟兄们,金县黎民有恩于我延绥边军,我等在城外驻扎操练,不可有秋毫冒犯也!某去去就回!”王国吩咐着,李自成顺从地停下马,看着王国一行六骑,随着汪华恩进了城。
看热闹的人,略有些失望。在他们的印象中,围城的边军是一群乌合之众,也是极不讲武德的匪徒,说好的一万两军饷没凑齐,保不准要让汪华恩难堪。但剧情却没有按预想的方向发展,真是无趣。众人很快散去。
田明亮依然立在城楼上,呆呆地看着城外的边军。他到现在也不敢确信,刚才说不准冒犯金县百姓的人,居然是那个残忍至极的王国。
孙菁拉了拉田明亮,低声询问道:“还不回去,在此做甚?”
“瞧一瞧故人。”田明亮淡然道。城外,李自成已指挥军队有序后退。
“故人?”孙菁大概明白了,田明亮此前说过,他是逃兵,或许这支队伍就是他原本待的队伍。
田明亮点头,皱眉自言自语道:“不正常,实在有些不正常。”
“如此看来,延绥边军也不若你所说那般残忍无度也!本小姐很快可出城返乡咯!”孙菁意味深长地说,语气中不无嘲讽和得意。
这也难怪,前些日逃命,田明亮一直在给孙菁灌输,延绥边军是多么残忍,无差别屠杀两个村的村民,还拿活人当靶子练习杀人。但今天王国的表现,也可算是温文尔雅。
田明亮也不生气,自言自语道:“县城不比村庄,好歹有三百城卫军,还有九万百姓,其中青壮年再怎么也有两三万吧,逼急了真动了武,边军即便侥幸胜了,也免不了伤亡惨重。说到底,还是欺软怕硬!若是让我掌管这县衙,断不会让黎民遭殃,亦不会捐赠一分一毫所谓军饷!拱卫京师之军队,一路开赴到了边陲,还好意思要军饷,真他娘的滑天下之大稽!”
孙菁大概听出了田明亮心中的愤懑,附和道:“如今世道,兵不像兵,官不像官,苦的是黎民百姓。然,黎民百姓就无可恨之处吗?军队围城,每家每户倾家荡产募捐军饷,此番却在这城楼上看戏!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也!”
“哎!一语中的啊!”田明亮也感叹道。突然,他觉得有些不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这句话怎么如此熟悉?是谁说的来着?是孔子还是孟子?子曰,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也!不对,念出来就很别扭,一定是另有其人!
孙菁疑惑地看着自言自语还发着呆的田明亮,关切地问:“你怎么了?”
“刚刚你说的这句话,好熟悉!”田明亮扶着头苦思冥想,“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孙菁目瞪口呆地看着田明亮,“我说过吗?”
“难道是庄子?”田明亮还在努力搜集自己少的可怜的历史知识,“不对不对!”
“好了好了!你我且回府,省得刘师兄担心。”孙菁拉了拉田明亮,二人朝刘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