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芳院位于侯府南面,院子宽敞,光线透亮,是白依柔生前亲自替叶知瑾选的院子。
半年未归,叶知瑾走进度芳院。
院子还算干净,或许下人知道她回府,才提前打扫了院落。冬儿曾告诉她,院里下人常有偷懒耍滑,她并不在意。除了冬儿,她平日从不与下人多言,只要下人明面不怠慢她这位度芳院主人,便随他们去。
热水已经备好,叶知瑾走进屋子里间,褪去衣裳,坐进木桶。
雾气袅袅,叶知瑾坐在木桶里若隐若现。花瓣轻轻漾在白皙修长脖颈旁,隐隐掩去水下春色。拭完身子,叶知瑾已经脸颊熏红,她将头枕上桶边,缓缓闭眼。
四天前,她从噩梦中惊醒,看见冬儿趴在客栈床边,她大声尖叫躲进床角,将发抖的身体藏进被子。
冬儿被她惊醒,不顾一切扑来将她抱住。她拼命挣扎,冬儿无论如何也不放手。良久,她才摸到冬儿软软的身子和温热的手。
她醒了,她终于醒了,她没死,冬儿也没死。她活着,冬儿也活着,他们都活着,她只做了个梦。她不由抱紧冬儿,痛哭出声。
待她稍稍安静,冬儿端来药碗,边给她喂药边说:“姑娘,您昏睡了两天,我们都吓坏了,表少爷请来好几个大夫都没将您唤醒。”
冬儿拿药碗出了屋,她又躺下。原来她昏睡了两天,两天,那一桩桩一件件可怕的事,都发生在两天梦里。
她在床上翻了个身,未及松口气,刚放下的心忽又提起,那真的只是个梦吗?那些可怕的事都发生在她此次回京后,会有那样的梦吗?她越想越觉不安,若是梦便罢了,若是真的呢?
她攥紧被角,心中慌乱。怎么办?现在怎么办?
黑衣人,对了,黑衣人正在大清山等她。她忙掀了被子用脚去探绣鞋。无论梦是真是假,最好立即回豫州。
脚刚踏上绣鞋,她又停下。不行,不能回豫州,黑衣人奉命来杀她,回去的路也未必安全。即便回到豫州也非长久之计,侯府在京城,她不可能在舅舅那里躲一辈子。
怎么办?不回豫州又不去京城,难道一直住客栈?混乱的脑中忽而闪过一丝清明。对了,大清山不仅有黑衣人,还有人会救她。救她的人会在四天后出现,已经晚了两天,再不能耽搁。
顾不上惊魂未定,她慌忙披衣去找白骏舟,催白骏舟即刻启程。四天日夜兼程,她终于赶到了大清山。
黑衣人出现了,赵渐石和花显也出现了,梦果然是真的,她心有余悸。上天真公平,既让她梦到将来,也未给她留一丝喘息的机会。
赵渐石和花显去豫州查河道案才途经大清山。
豫洲河道问题已有几年,皇帝赵康曾派工部前去治理,几年下来,银子花去不少,河道问题始终未曾解决。
赵康也怀疑其中有猫腻,派刑部前去彻查,刑部查来查去也未查出什么。
去年,豫州河道再出问题,加之少雨,干旱日趋严重,连京城都出现豫州流民。赵康觉得此事再不能拖,下密旨让赵渐石前往豫州查明原因。
她在梦里得知赵渐石去豫州查案,又得知赵渐石在濮阳县附近被刺受伤,本该很快查清的河道案足足延后了两个月。两个月后,身为豫州刺史的舅舅白成被牵进河道案,最后丟了官。
她出言提醒赵渐石,一是赵渐石救她,再就为了救白成。她虽不知何人埋伏赵渐石,但那些人一定与河道案有关。那些人目的明确,能在半路杀了赵渐石最好,即便杀不了,也要延缓赵渐石脚程。
“姑娘,水凉了会生病,快出来用膳吧。”耳畔忽然传来冬儿声音。
叶知瑾倏而睁眼,长出口气。连日紧张疲累,这片刻功夫她竟睡了过去。水有些凉,她忙从木桶里起身。
沐浴过后,叶知瑾只觉神清气爽。出了里间,见丫环春儿正在桌上摆放碗碟。
她每日膳食由度芳院小厨房准备,叶敏才为减少府内争执,特意在每个主子院里都设了小厨房,度芳院也有。
度芳院有四个大丫环,除了冬儿、春儿,还有红眉和红黛。春儿与冬儿年纪相仿,进府便在度芳院,红眉,红黛则刚来不久。
或许是饿了,叶知瑾觉得饭菜十分可口。用过膳,春儿收了碗碟退出屋,冬儿给叶知瑾端来清茶。
叶知瑾平日不喜人呆在屋里,除了冬儿,其他丫环一般不进屋。叶知瑾刚呷了口茶,门帘一挑,春儿手捧一只木盒走进来。
“这是什么?”叶知瑾看着春儿手中木盒,好奇问道。
春儿将木盒摆上桌,小声道:“小姐,这是袁娘使人送来的,说等您回来交给您。”
春儿又悄悄看了眼叶知瑾,“来人说,袁娘已经去了。”
叶知瑾愣了愣,她不奇怪袁娘过世,她在梦里已得知此事。等等……叶知瑾忽然心跳加快,她梦见袁娘过世,并非春儿告诉她,为何梦与现实出现了偏差?
不对!叶知瑾心跳得更快,她并未梦到袁娘送来东西,是没梦到,还是根本就没有?
袁娘绣艺无双,生前是京城最有名的绣娘,曾凭一幅《百子嬉春》双面绣名动京城。
她从六岁便跟袁娘学刺绣。袁娘性情古怪,不出绣品不收徒,即便对她倾囊相授,也从不承认她是徒弟。
母亲走后,除了冬儿,只有袁娘对她最好。
春儿早已悄悄退出屋,冬儿见叶知瑾不说话,伸手打开木盒道:“姑娘,看袁娘给你送了什么?”
叶知瑾低头看向木盒,木盒普通,无甚特别。盒里放了两件东西,一张信笺,一块帕子大小锦缎。
叶知瑾拿起信笺慢慢展开,熟悉笔迹落于纸上,只不再如过往工整。透过潦草字迹,叶知瑾仿佛看见袁娘忍痛伏于案边,迎对昏黄烛火,颤抖着手给她写信。
叶知瑾眼圈红了,这世上待她好的人本就不多,母亲走后,袁娘也走了。
信内容不长,袁娘说自己罹患重病,不久人世,再就让叶知瑾好好照顾自己。信至末尾,袁娘写道:“知瑾,千万不可在人前展示双面三异绣。”
“呯!”,信上最后一句话,仿若重锤敲在叶知瑾心上。叶知瑾惊出一身冷汗,手一松,信笺飘落在地。
冬儿忙俯身去捡信笺,边捡边问:“姑娘,您怎么了?”
话音未落,叶知瑾“噌!”一声从椅子上站起身。冬儿吓了一跳,捡起信想再问,抬头见叶知瑾已离开椅子,开始在屋内不停踱步。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叶知瑾额头渗出密密细汗,心抑制不住狂跳。她梦见她的绣品被送去观月台,而那幅绣品用的正是双面三异绣。
太奇怪了!实在太奇怪了!如果袁娘曾给她送过信,即便她未曾梦到,她也不会送双面三异绣绣品进宫,因为她非常信任袁娘。反之,她梦见自己送出了双面三异绣,就是袁娘从未送过信。
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袁娘的信就在眼前,难道六天前的梦是假的?不会,如果梦是假的,大清山黑衣人和赵渐石又如何解释?
叶知瑾在屋内越走越快,冬儿担心地看着她。
忽然,叶知瑾停住脚,眼前似有闪电劈过,一个可怕又大胆的猜想在脑中炸响。叶知瑾感觉身上汗毛根根竖起,额头细汗也变成了大颗汗珠。不可能,不可能,如果真是这样,那也太不可思议了,可除此之外,她想不出更好的解释。
她其实已经死了,现在的她是重生回来的。残留记忆中那些事,都是她上一世的经历,并非梦境。只有这种解释,才能让袁娘遗信和她送出双面三异绣之事不矛盾。
或许是她上一世不甘莫名死去,三年后魂魄又回到今天身体里。原来是这样,原来她是重活两世之人,叶知瑾难掩心中惊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