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华北平原,显得异常萧瑟荒凉,田野上枯黄的野草和光秃秃的树木越发衬托出整个环境的凄凉衰败。
经过两百多年运转的大明帝国,如同华北平原上萧瑟的景色一样颓败萧条。此时的大明帝国似乎已经走入了死胡同,她的衰败似乎已经不可挽回。
官宦地主阶级彻底掌握了帝国的话语权和主导权,也掌握了国家几乎所有的财富,帝国境内所有的商业、贸易、手工业、矿业和有价值的土地,全都被他们攫取在手中。
从丝绸到茶叶,从钱庄到当铺,几乎每一个行业,每一个成功商人的背后,都站住一个帝国的官员。帝国的每一个行当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但帝国的税收却似乎跟他们没有丝毫关系,在他们的把控下,一切不利于他们的政令都只能成为一纸空文。
这些帝国的官绅们都是有功名在身的人,功名就是他们免于一切税赋差役的护身符。
在帝国的所有赋税之中,田税是帝国最主要的财政来源,也几乎是唯一的财政来源。自嘉靖年间开始一条鞭法实施以来,朝廷事实上已经将丁役摊入了田亩,各种田赋、徭役、杂税合并为一条,一律折银缴纳。虽未完全取消丁税和徭役,但事实上都已经并入了田税之中。功名在身的人免除田税和徭役这一巨大的制度漏洞,到了晚明时期已经成为插在帝国血管里的抽血机,在已经非常虚弱的帝国躯体上持续地放血。
并且这些官绅地主阶级已经结成了庞大的利益共同体,他们不但阻止任何改革田税的可能,还阻止帝国向商业、工矿业的征税。
由于他们有免除田税和徭役的的特权,大量经营不下去的小自耕农们甚至免费把自己土地投献给官绅之家。
这样的后果就是帝国的税收来源在日益枯竭,运转庞大帝国的所有经费来源都压在了仅有的小自耕农身上。而这又进一步逼迫得仅有的小自耕农们要么破产,要么也把土地投献给官绅之家。这样的恶性循环似乎已经无解,老迈的大明帝国正在朝着血被抽干的境地大步前行。
这样的后果在眼前的这个名为祁庄的华北小村庄上,就体现得非常明显,这个以姓氏得名的家族式小村庄此时已经被它的主人们给废弃了,村民们已经被沉重的赋税压迫得集体破产,他们要么饿死,要么成为流民,四处游荡去寻找活命机会去了。
马爌派出的斥候经过详细勘察后,相中了这个被废弃的小村庄附近的一个地方,此处在阜城县城的东南方向,距离县城二十里左右,属漫河镇管辖。马爌规划设伏地点儿就在漫河镇东三里外的祁庄村外,这里既是南行的通道之一,又因村庄已被荒废而人烟稀少。
更为关键的是旁边河滩上都是沙质土壤,土质松软,非常容易人工挖掘深坑掩埋尸体,河滩之地每年汛期都会被水淹没,是没有办法耕种的。在不能耕种的的土地上掩埋尸体,不用担心会被耕地的农民发现痕迹。只要能小心地掩盖掉痕迹,埋在河滩下的尸体就可能长久地湮灭在岁月的长河中,永远不会有人发现河滩下面竟然隐藏了一个巨大的百人冢。
确定地点后,还要通知魏忠贤,让他想办法让锦衣卫们走这条道,不管用什么理由,把锦衣卫们哄骗到祁庄外为止,这样才能保证不出岔子,否则一切都准备好了,锦衣卫们没走这条道也全是抓瞎。
第二天一大早,兵合一处的马爌率领三百多精锐家丁私兵,来到河滩附近准备,同时令斥候们随时打探准魏忠贤一行的确切位置。一旦魏忠贤一行进入了设伏区域,家丁们要及时以官差办案的名义切断各处通往设伏区的道路,防止有人看到事发现场。
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尽量确保万无一失,减少暴露的痕迹。毕竟大白天的,又是在官道附近,再偏僻的地点也不能保证没有行人客商经过,万一被路人无意中看到了就很棘手,就此放过他们吧?会给官府破案提供线索,杀了灭口吧都是无辜的普通百姓。
约莫巳正时分(上午十点,果然看到魏忠贤一行从远处出现了,没多大功夫,就已经行进到了设伏地点附近,那些锦衣卫们都很放松,完全没有任何警戒的意思。
想想也是,他们是大名鼎鼎的皇帝亲军,又是在天子脚下的北直隶境内,哪里会有不开眼的歹人敢打他们的主意?并且人家老魏还带了一百多强悍的死侍私兵,安全问题根本不用锦衣卫操心。
在锦衣卫们看来,自己这趟公差完全就是出来游山玩水的,一路上人家魏公公花钱如流水,大家吃的、喝的、住的都好得没话说。
昨晚魏忠贤和李朝钦酒后弄的哪一出当时令陈百户还有点儿担心,没想到今早起来后魏公公一切正常,原本还有点儿担心的陈百户见此情景也就再没多想,放下心来。
以至于早上出了城后魏忠贤建议走漫河镇这条道时,陈百户一点儿都没做他想。魏公公的建议嘛!肯定是有道理的,因为他本就是河间府人,对这块儿很熟。老魏建议漫河镇这条道人少,并且从这里经景县前往山东德州还要近上好几十里,所以陈百户一口就依了老魏的建议。
剩下的事情就好办了,魏忠贤一行刚刚进入马爌准备好的包围圈,四周的斥候们也发出了各处道路已经被封锁的信号。
马家的家丁们现身了。
在一排排黑洞洞的火铳枪口的逼迫下,锦衣卫们没有做任何抵抗,这些锦衣卫们在火铳上可都是内行,一看就知道这些火铳都是做工精良的杀人利器,不是大明军队里的那些样子货,在几百杆火铳面前,他们这百把号人抵抗纯粹是找死。
陈百户先前还以为是魏忠贤的仇家来寻仇,魏忠贤这些年来得罪的人太多了,如今落难了被人报仇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不管怎样,在陈百户看来,他们只是负责押送魏忠贤前往凤阳的官差,杀害官差的罪名可是很大的。并且自己和这些人也不认识,更加不会有冤仇过节,料想这些人不会也不敢加害锦衣卫。所以,直到被捆了个结实后,陈百户也没有为自己的生命安全过多担心。
这些锦衣卫们束手就擒,一个个都被捆了个结实,原本锦衣卫们以为绑完了自己后,后边就要轮到魏忠贤的家丁死侍们挨捆了。但他们看到的却是那些魏忠贤的家丁死侍们不但没有被捆绑,反而在和劫匪们说话呢!不但没被捆绑,连兵器都没收缴。
直到此时,锦衣卫们才感觉到了一丝不对,陈百户刚想要喝问魏忠贤是不是要谋反?还没等话出口呢,嘴巴就被一块儿破布给牢牢地塞了个严实。
事情到了这一步,马爌虽然还是对杀掉这些无辜的锦衣卫灭口极不忍心,但事已至此,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由不得马爌再发菩萨心肠了。
很快,一百多锦衣卫就被拖到了旁边的河滩上,马家和魏家的家丁们开始一起在河滩上挥汗如雨地挖起了大坑。
到了这个时候,即使是傻子都明白即将要发生什么了,被捆得结结实实的的锦衣卫们开始徒劳地试图挣扎,发出乞求的眼神,可怜的他们嘴巴都被堵得死死的,想要用嘴巴乞求都已是不可能。
在松软的河滩上挖坑速度很快,几百人奋力挖掘下,很快一个足以容纳这一百多人的大深坑就挖好了。
马爌不忍心再看到后面的场景,转身走开了。
魏忠贤见马爌不忍心离开了,只得站起来道:“给这些锦衣卫的兄弟们来个痛快再推坑,开始吧,动作都快点儿,多耽搁一会儿就多一份风险。”
下完命令,魏忠贤扭过脸去冲身旁的陈百户说道:“实在对不住了陈百户,咱家不是个知恩不图报的人,一路上陈百户您和手下的弟兄们对咱家不薄,咱家心里有数,陈百户您放心的去吧,四时的祭祀咱家不会忘了的,对不住了。”
魏忠贤说罢,冲陈百户深深地做了一个揖后,就别过脸去,再不言语。常言慈不掌兵,居上位者都得有一颗铁石心肠。一路上这些锦衣卫对他很是照顾,这么多天相处下来,都快有点儿感情了,老魏虽然也很不忍,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发出了动手的指令。
这边一动手就可以看出马家家丁和魏忠贤家丁的差距了,老魏的家丁虽然同样精锐,人员亦是严格挑选的,训练也很严格,但到底久居京城,并没有遭遇过什么实际的危机,更加没有真实杀过人。
而马家的家丁可都是在边关死人堆里滚出来的,见惯了生死,更见惯了血腥。
老魏动手的指令下达后,马家家丁这边很快就把分给他们的五十多个锦衣卫利索地砍头后推入了大坑,并用事先准备好的铁锹把沾染了血迹的沙土全部铲到了坑内,直至现场看不到一丝血迹为止。
而分给老魏家丁的那五十余人到现在却还一个没动,原因是刚才他们近距离目睹马家家丁砍头的情景时,很多人已经被吓傻了,一个个呕吐不止,部分人几乎晕倒在地。好几十人被砍头,颈腔内喷出的鲜血染红了大片土地,散发着人类血液特有的刺鼻血腥味,场面实在太恐怖血腥了!
过去他们在京城菜市口看砍头,每次最多也就几个人,并且还被现场监刑的官兵给隔得远远的,哪里能有今天这般身临其境的恐怖感受。
时间紧迫,没时间多耽搁,老魏看到自家的家丁们实在撑不住了,只得一边大骂小兔崽子们没出息,一边向站在身旁马国远求援,让马家家丁赶紧接手处理掉剩下的锦衣卫。
穿越这些年来,马爌亲手杀死的,下令杀死的人都不少,但今天这次灭口却使他首次有了严重的愧疚感,虽然他当时虚伪地走开了,既没动手也没下令,但依然不能减轻内心的良心挣扎。
不一会儿功夫,马家家丁们就把剩下的一半锦衣卫也都料理干净了,清理完所有的血迹后开始掩埋。
这个大坑有差不多三米深,在堆码了几层尸体后上面的覆盖层估计还有将近两米,几百人动手很快就掩埋完毕,并层层踩实。
但由于沙土挖出后变得松散,体积变大,再加上里面又多了百余具尸体的体积,导致先前挖出来的沙土并不能再全部回填被大坑容纳。还要把那些多余的沙土分散开来进行平整,力求能尽量恢复原来的地貌,这项工作消耗了不少时间,直到经马国远再三检查无误后,才下令撤离北返。
按照事先的约定,要再大队人马离开一个时辰后,负责封锁各个路口的斥候们才可以解除封锁,回头追赶大队人马,这样做的目次也是为了制造将来的破案难度,尽量减少目击者看到这支人马曾经出现在案发现场。
魏忠贤的老家肃宁县在河间府府城的西边,距离府城大约六十里左右,而从阜城县漫河镇的设伏点儿出发,距离他老家肃宁县魏家庄则有三百多里的路程。
魏家庄在肃宁县城关东南三十里处,旁边的大张家庄是魏忠贤的姥姥家,再向东十里的李家庄便是魏忠贤的继父家。
一行人赶到魏家庄时,村里的人已经得知了魏忠贤倒台的消息,这些憨厚的庄稼汉们也有着自己本能的政治敏感——他们已经把原来魏忠贤的生祠改为了福田寺。魏忠贤回到老家时,那座气势恢弘,被老魏的侍卫们吹上边的生祠大门上——福田寺的匾额异常醒目,听说已经挂出来好几天了。
抵达老家后,老魏立即遣人分别前往魏、李两姓族人所居住的村落召集所有五服内的家族成员宣布:“魏忠贤因为朝廷问罪,已经自尽身亡。他在死前留有遗嘱,说是朝廷将会株连魏氏族人,自己以一己之罪而株连到族人,他非常愧疚,所以在临死前散尽家财,给族人们安排了一个去处,保证族人们将来新家的生活不会差于肃宁老家,希望所有族人们都听从安排,不要心存侥幸,新家那边一切都已安排好了,希望族人们放心前往等等。”
而老魏自己则以魏忠贤生前好友的名义出现,言称自己在宫中多蒙魏公公照顾,现在魏公公蒙冤遇难,他冒死代表魏忠贤来安排魏公公的族人。
魏忠贤因为很年轻时就已经离家出外闯荡,几十年来很少回家,特别是进宫后的这些年,还从未回过老家,未发迹前是没脸回家,更主要的是寻常太监也没资格回老家探亲。发迹后则是没时间回家,如今年已六旬,相貌变化非常大,那些对他自小熟悉的长辈们多已离世,剩下的族人和他并不太熟悉,只要不说,还真就没人会认出他就是魏忠贤本人。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担心有部分族人不愿离开家乡迁徙别处,又不能杀他们灭口,只能这样令他们摸不清楚马爌等到底来自何方,愿意迁徙的族人们将要去往何处,将来朝廷就是审问也别想从留守的魏氏族人这里得到有用的线索。
马爌则压根就没有露面,原因是马爌的身高太过特殊,万一有些不愿离开的魏忠贤族人记住这个特征,将来在朝廷的拷打审问下说出这个细节,可能会令朝廷联想到北华的马爌,这将会对北华和朝廷的关系非常不利。因为像马爌这样的巨人身高实在是太稀少了,特征过于明显。
果然不出所料,经过一整天动员劝说,还是有一小部分魏氏族人不愿意离开家乡,所占比例五分之一左右。
既然他们实在不愿走,魏忠贤也就不再耽搁,只能满怀痛惜地放弃了他们。组织愿意走的族人们准备出发(注:未来崇祯听闻魏忠贤逃走不知去向后,果然将留守的魏氏族人全数抓捕到北京严刑拷问后杀掉泄愤。
这些愿意逃离家乡的魏、李两姓族人共有三百多口。所谓的准备不过就是把能带走的财物尽量带走。这些魏氏族人们多是世代农民出身,在过去大部分都算是赤贫之家,只是近些年魏忠贤得势,经常往老家族人那里周济些银钱,地方官们也有意奉承,近几年魏忠贤的近支族人们才逐渐宽裕,发展为小富或者小康之家。
这些刚刚才过上好日子没几天的农民们,当然舍不得离开自己的祖居之地,但在死亡的威胁前又不得不走,所以临行时恨不得把所有的东西都想带走,这也是穷人们的典型行为。
后来马爌和老魏实在看不下去了,下令侍卫们告诉族人,除了贵重细软之物都不许携带,那些粗笨的物件即便偷偷带了路上发现后也会被强行丢掉,这才稍稍打消了部分人什么都想带走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