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绢一宿没睡,昨夜老爷醉酒,她照看了大半宿,天快亮时又帮红绫一起烧水做饭。灶房这边忙完了,她念着老爷还没醒,便新泡了醒酒茶,端去阮举人房中。
轻手轻脚走进去,本想将茶托放下边走,没想到老爷已经醒了,正在换衣裳。
素绢慌忙将托盘放在桌子上。
“谁让你进来的!”阮文举皱眉道。
素绢低下头不敢说话。
“我说了,这屋里不要你服侍,你只管伺候好小姐。”阮文举一向好脾气,不知为何这就动了气,沉着脸教训起丫鬟来。
素绢手足无措,只能连声应道:“奴婢知道了,奴婢知道了。”
“知道了就下去!”阮文举喝道。
素绢弯着腰退下了,出门后两眼红红,不知是委屈得,还是累得。
*
阮明姝起得早,收拾好时,天还未大亮,绿绮也已穿戴妥当,打着哈欠进来通报,预先订好的马车和车夫已经在大门口候着了,随时可以出发。
这个点儿出发去顾府太早,阮明姝的打算是先去店里处理下账目,卯时去顾尚书府,从顾府出来,大约辰时去陆府。
推开房门,却见自己爹正在院子里踱步。阮明姝脸色冷下来,就当没看见一样,径直往院外走。
“诶诶——姝儿,怎么走这么早?”阮文举自觉心虚理亏,没胆量摆威严,见大女儿不理睬他,显是还在气头上。
“天冷了,吃点饭喝口热汤再去吧,别和你妹妹一样冻着了。”阮文举觍着脸,跟在阮明姝身后嘘寒问暖道。
阮明姝又气又烦,她着实不知道那酒有什么好喝的,屡次三番,喝坏了身体不说,还给一家人惹麻烦。
阮明姝停下脚步,冷笑一声,“气都气饱了,还吃什么饭。”
虽说大女儿不是亲生的,但阮举人爱屋及乌,一直拿她当亲生女儿看。自己一个穷酸书生,不事生产,每月从官家领的钱还不够自个儿花费,妻子去世后,家里家外大小开销都靠大女儿维持,因而阮举人对大女儿宠爱之余又有点敬怕。
“爹爹知道错了,以后再不这样了……”阮文举讪笑着说。
说话间阮明蕙也出来了,走到二人身旁。
阮明姝像听到什么笑话般:“爹,我做女儿的,能说的都说了,我也倦了。您要是铁了心地折腾我和明蕙,怕我们过得舒心,那您就继续作,可劲儿作,我们也没办法。”
这话带着怒气,说得极其不留情面,阮举人白净脸皮涨得通红,还未来得及反驳,一向羞羞答答不爱说话的小女儿也来问罪了。
“爹爹又惹麻烦了?你、你不好好读书备考,和狐朋狗友喝酒作乐,怎么能这样呢......”阮明蕙话说到一半,鼓起的气儿就要跑光了,声音慢慢弱了下去。
“你!你反了.......”阮举人气得差点背过去,指着小女儿连声道,“反了天了!”
阮明蕙被父亲铁青的脸色吓到了,眼泪直打转,但又觉得自己说得没错,是爹爹做错了。
“你吼什么,明蕙咳嗽还没好,吓到她怎么办?”阮明姝火大道。
阮文举的严父之威,也就对着小女儿敢用,被大女儿呛声,也不敢说什么,最后只能缓和下语气向小女儿解释道:“什么狐朋狗友,什么寻欢作乐,我这都是为了你姐姐!”
“为了我?”阮明姝简直要笑了。
“是!”阮举人一咬牙,终于将憋了许久的话说出来,“姝儿,你再聪慧能干,终究是女儿家!怪我和你娘,拖累了你,没给你定下人家。你娘又突然离我们而去......”
本朝的风俗,父母去世,男儿重孝二十七个月,女儿一十三月。
阮文举越说越愧疚,眼眶发酸:“现在孝满,是时候考虑婚事了!爹知道你一心打理你娘留下的铺子,但是、但是士农工商,商贾毕竟是末流,你又是个没出阁的小姑娘,整日抛头露面,年纪一天大比一天.......唉,你生得好,自然不会嫁不出去,但是为父知道你心气高,寻常男子难入眼!可是高门显贵家的年轻才俊,又有几个愿意娶.....娶寒门小户家的女儿?”
“高门显贵,”阮明姝嘴角勾出嘲讽的弧度,不知是在笑父亲还是在笑自己,“高门显贵也许会看上寒门小户,但绝对看不上我这个抛头露面,满身铜臭的老女人。爹,我说得没错吧?”
“你怎么能这么说自己!”阮文举急了,“姝儿你放心,爹都为你打算好了。程相公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儿郎,论模样,你曾见过一次的,儒雅俊秀,论人品学问,更是一流!虽然还未中进士,但这是迟早的,而且程相公的外祖曾官至尚书,父亲也做过御史.......”
"爹!"阮明姝打断他,心头涌上一股疲惫,“程相公我高攀不起,您不要再费力气了。”
阮文举不明所以,还以为女儿是真的怕“高攀”,忙道:“怎么就高攀了,低娶高嫁,向来如此。瑾则兄正是而立之年,元配去世已久,一直有续弦之意,他虽只匆匆见了你一次,却对你印象极好........”
"不必了。"阮明姝冷冷道,“女儿心中已有打算。等明蕙找到了好人家,您寻了继室,我就去玄云观做个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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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罢,也不理会被气得七窍生烟的父亲,快步出门了。
大清早的,摊贩虽都出来了,行人却不多,马车赶得飞快。阮明姝坐在车里,深吸气又长长呼出了数次,心头还是堵得很。绿绮和红绫见小姐脸色难看,都很识相地闭上嘴,不再叽叽喳喳。
一个拐弯后,马车慢了下来,最后竟完全停住了,外面一片嘈杂,仔细留意还能听到兵卒跑动,衣甲撞击之声。
将门帘略微拉开,阮明姝朝外查看,只见车前几米处站了不少围观的人,背对着她们。
“这是.......江少保府上?”江府位置极佳,深宅大院气势恢宏,阮明姝印象深刻。
“唉哟,这是被抄家喽。”驾车的马夫张老伯接到话,他与阮家是街坊,熟稔得很。
江少保也曾是权倾一时的人物,只是年纪大了,不久前辞了官养老,没想到.......阮明姝暗暗心惊。
“俺听说,江老头儿是得罪了陆将军,真是惨哦!瞧这样子,妻眷都跟着遭殃。”张老伯嘴上说着惨,语气却没多少同情,还带着点看戏般的兴奋。
“换条路,绕道走吧。”阮明姝吩咐道,放下了帘子。
看他高楼宴宾客,看他楼塌了。高门显贵又怎样?不若她一日三餐,上有片瓦遮天,夜夜可安眠。
阮明姝到了铺子,先把昨晚剩下的活儿收了尾,又检查了一下今日要带的东西。这些都做好后,已是辰中,正准备出发,店里意外来了位熟客。
“怎地这么早过来,也没说声,我可没空招呼你。”阮明姝也不客套,直接说道。
来人一身月白齐胸锦缎裙,外面罩着层淡黄轻纱,莲步婀娜,烟行媚视,竟是红透京城的歌伎洛云西。不知多少公子王孙为她一掷千金,只为能受邀去她府上“一叙”。
这样的顶级私妓,是绝不差钱的。可阮明姝拎得清楚,洛云西来,她待为贵客,但让她抑或店里其他姑娘去洛云西的宅院,纵然出价再高,也不去的。
阮明姝通透,洛云西明白,两人打起交道来简单又舒服,一来二去,竟有些交情了。
“嗳,”洛云西娇滴滴叹了口气,摇头道:“早知你今日穿白,我就不穿了,硬生生被比了下去,好没趣。”
阮明姝不禁失笑,也难怪这个女人能名动京城了,连她这个冷心冷肺的,对着千娇百媚的洛云茜都硬不下心肠。
“倒罕见,你一向不喜素色,怎的今日一身白?我记得有人嘲笑过城北的颜佳人,“整日缟素,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守寡”。”阮明姝确有些好奇,因这位大主顾在她这儿订得二十几笔单子,没有一件是素色的。
所谓“同行相轻”,洛云茜听见颜佳人三字,樱桃小嘴立刻撇下,恨恨道:“若不是她那个贱嘴老娘说我“庸脂俗粉下流品相”,我犯得着编排她?”
阮明姝摇摇头,并不评论:“且说正事吧,我急着出门。”
“就是过来订几条素淡些的衣裙,你既有事就去忙呗,蕙小妹也不在么?那我就和红绫说说吧,老主顾了,你们家的衣服我信得住。”
“你莫不是看上了哪家公子吧?”阮明姝疑道,突然间转变衣色喜好,怕是八九不离十了。
洛云西噗嗤一笑,环视屋内,见楼上只她二人,便压低声音道:“你猜,我昨夜见着谁了?”
“这怎么猜?”阮明姝有些无语,“总不能见着皇帝了吧。”
“切,他有什么好见的,弱不禁风又惧内。”洛云西甩甩手,“你再猜猜!虽不是皇帝,也很近了......”
不是皇帝,却很近。阮明姝立刻想起马车里那人,但她斩钉截铁道:“不猜。”
“噫~”洛云溪嫌弃死这个冷淡的女人了,但奈何自己不争气,还是忍不住说了“是大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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