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侯街在内城东南,算不得京内一顶一的繁华热闹处。
即便如此,铜锣梆子已敲了二更,街两侧商铺尚有一半亮着灯迎客,行人三三两两晃荡在十余丈的阔道上。
街角处一间铺子,虽占着临街上下两层,可店面忒小了些,夹在众铺之间,本不起眼。
幸而店主别出心裁,彩绢上绣出美人图,从楼上直直垂到楼下,当作迎客的幡子,十分惹人注目。
美人幡子约莫两尺宽一丈长,绣得精细,不知费了多少工夫。
绣像上,美人团扇遮面,并未露出容貌,可只瞧那锦绣罗裙勾勒出的曼妙身姿,便知是位天仙般的人物了。美人身侧,从上往下贴着四个清秀雅致的大字“明记成衣”。
“字写得好极,瞧着像是缂丝来的。”衣铺对面是间通宵揽客的酒楼,雅间里一位南方来的丝客摇着骨扇叹道。
同席友人闻言,亦抬头望向隔街的明记衣铺,停箸笑道:“余兄好眼力。你有所不知,这明记成衣的东家是位年轻小姐、绝色佳人。若不是她家只招待女客,纵有十间店面,也要被挤破了。”
正说话间,对面小楼上,窗子忽地被推开了。两人齐齐止了声,呆愣愣看着雕花窗后临街观望的倩影。那位南客,连骨扇也滞在手中,失了摇来晃去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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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秋已过,夜风寒凉。阮明殊本有些疲倦,被这么一吹,倒提了神。不远处,稽巡司的青衣卫们缓辔而来,行人纷纷避让,阮明姝也阖窗下锁,不再张望。
她坐回案前,凝神细思起来。明日有两项要紧事,疏忽不得。
一是顾尚书家的千金要做套秋装,定下样式料子,二是陆大将军府上的窦老太君要订做两双冬靴,须得先量脚问询。
为权贵家的女眷们裁衣制靴,与店面的普通生意不同,阮明姝需亲自登门,好在这两位主顾皆明事理好说话,倒也不必太担心。
阮明姝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接陆府生意时,忧惧难安,想推辞又不敢,毕竟陆大将军是位喜欢看人掉脑袋的危险人物,传闻他见了皇帝都懒得跪拜,只因念着与盛意公主的一段旧情,才甘为臣子至今。
不过等她战战兢兢到了陆府,却发现陆府上下无论主子奴婢,皆是傲气内敛,谦和在外。陆将军的亲祖母窦太君更是和善可亲,她拉着阮明姝的手闲聊时,慈爱又自然,如普通人家的可爱老太太一般。
因这个缘故,后来父亲每每在家中大骂陆将军,说他骄扬跋扈、擅权独断时,阮明姝总觉得有些不信。
出神的这会功夫,平铺在书案上的几张画样便晾干了。
今日颜料调得好,彩墨干涸后与布料原色几无二致。阮明姝松了口气,可以早些收工了。
她利落收拾起来,但拿起那张画着浅紫云纹袄裙的绢纸时,动作一顿,露出惋惜的神情:为了找做这款袄子的布料,她跑遍了大半个京城的布庄,最终也没找着完全合意的“暮山紫色”绸缎。
“过两年,衣铺生意做大了,自己家开个染坊才好,现下且将就着。”她心中盘算着,一边将图样排好,夹进硬册里。
明日先把图样给主顾看,有不满意之处,当场就可改好。式样定下,衣物回来再让素绢、青罗做。遇上需重工巧思的棘手活儿,再叫妹妹明蕙出马。
想到妹妹,阮明姝手上动作又快了几分,想早些回去看看她风寒好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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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明殊提着灯笼下楼,发现丫鬟素绢依然在等她,心中登时一暖。
“小姐,要回去了么?阿奚正在外面等着。”素绢放下手中绣物,柔声道。她今年二十,比阮明姝还大两岁。鹅蛋脸儿,眉眼弯弯,鼻子嘴巴皆是小巧圆润,观之温柔可亲。
阮明姝还没说话,铺门被轻轻推开了。回首看去,星辉月光下,一位俊秀少年倚门唤道:“阿姝。”
“是阿姐,不是阿姝。”阮明姝教训道。
月光暴露了少年的异族血统,深金色的瞳孔格外明亮。他嘴角动了动,表情有些苦恼和犹豫,最终又叫了声“阿姝”。
说完,像知道要被责备般,立刻将手中油纸包的糕点塞给阮明姝:“给你。”
又指了指门外,“红绫说今晚风大,让我借了马车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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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明姝和素绢坐上车,赵奚执缰甩鞭,马车飞驰起来。纤指轻撩帘子,阮明姝侧脸去看,熟悉的街景一闪一闪往后退。
这是阮家来京的第七个年头,他们本居相州乡下,家中贫寒,最苦的时候一连三日,顿顿野菜稀汤,老鼠都饿昏了头从房梁上摔下来。
妹妹卧病在床无钱拿药,爹爹叹气,阿娘流泪……后来阮父中举,又得了笔意外馈赠,索性典卖房舍,全家一道来京城谋生。
初到京城时,恨不得一枚铜钱掰成两半花。为了省钱,他们租住在外城一处破旧院子,下雨天床铺都是湿的。
这样节省下来,阮父每月领的举人廪米钱能余下一些。阮夫人则帮街坊邻居补衣服做鞋子挣些家用。
如此这般,靠着一分一厘的积攒,阮夫人支起了裁缝摊子。因她刺绣针线、裁剪缝制样样拿手,生意颇好,慢慢地,小摊子变成了小铺子,阮家还先后买了四个小丫头做帮工。
两年前,阮夫人一咬牙,重金租了吴侯街的店面,开了“明记成衣”,另在内城东南角觅了座二进的院子租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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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夫人手艺一流,小女儿明蕙继承了娘亲的天分,大女儿明姝针线上虽稍稍逊色,管账理家的本领却是阮夫人也不能及的,再加上四个丫鬟和义子赵奚皆踏实能干,明记成衣的生意一天天红火。
可惜的是,没过多久,阮夫人就患了重病,药石难医,最终撒手人寰。
回想往事,尤其是娘亲仙逝,阮明姝不禁感伤。夜风吹来,她环臂抱紧自己。
好在她没辜负娘亲的嘱托,撑起了这个家。铺子已经小有名气,家中欠的钱也已还清,以后银子会越赚越多,生活会越来越好的。
阮明姝这样想着,觉得身体暖和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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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回家后,阮明姝先回房看妹妹。
二进院子,八人同住,稍稍有些拥挤。阮举人自然住主屋,两个女儿同住东厢,四个丫头挤在西厢,内院便满了。剩下二门外的倒座房,赵奚住着,一来可以守卫,二来,他和阮家姐妹毕竟不是血亲,须得避嫌。
阮明姝有意另赁处宽阔宅院,但现下铺子生意蒸蒸日上,正是需要钱的时候,再者,租不如买,这几年家里也略微有些积蓄,不若再等等,明年直接在内城置办房产,也算在帝京扎根立足了。
阮明蕙已经睡下,脸色瞧着比昨日好了许多。
阮明姝松了口气,转身却见长桌上镇尺压着一叠画稿,拿起翻看,都是阮明蕙画的香粉盒子,圆的方的六角的......
自己不过随口一提,这丫头就如此上心,病还没好利索就劳心费神画这些,一时间阮明姝不知该欣慰好,还是生气好。
“小姐。”丫鬟红绫走了进来。红绫生得端秀英气,加上泼辣能干的性子,总给人游刃有余之感,然而此刻却面有忧色,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
“怎么了”阮明姝问。
阮家四个丫鬟,素绢和青罗针线好,每日在铺中干活,红绫前两年也帮忙做针线,现在则留在家中,料理大小事务。还有一个绿绮,来阮家虽晚,但是脑子灵光嘴巴甜,阮明姝出门在外,常带着她。
“老爷一大早出门,现在还未回来。”红绫禀报道。
阮明姝一听便觉不妙。
她这爹爹,什么都好,待自己也如亲生女儿一般无二 ,只是这几年春闱屡次落第,渐渐染了愤世嫉俗的毛病,自打母亲去世,愈发没了拘束,今年来已经醉了数次。每次醉后便喜胡言乱语,议论朝政。
阮明姝怕他祸从口出,几番苦心规劝,阮举人每每嘴上答应,不出半月,又故态复萌。
“知道他去哪了么?”
“老爷走时,奴婢多嘴问了一句。老爷只说去诗社,多了便不愿说,我也不敢强问。”红绫有些懊恼,明明小姐吩咐过,若是老爷出门,一定要留意去向的。
“去看看赵奚睡了没有,叫他一起去坊间路口找找。”阮明姝担心父亲醉倒在路上冻着,顾不得疲惫,也赶紧起身,随素绢一道出去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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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绫提着灯,三人快走到一处路口,遥遥看见坊门灯笼下人影晃动,还有叫骂声传来。
“不长眼的东西,荣王府的爷爷也敢冲撞!”
紧接着是一声惨叫。
阮明姝立刻听出这是自己爹爹阮文举的声音,登时气血上涌,提起裙裾往前冲去。赵奚有些武艺,动作快得多,他离弦箭般飞出,握住了快落在阮举人脸上的拳头。
挥拳的公子哥儿一身酒气,被赵奚逼得踉跄着往后退,身后家丁见状,纷纷向前逼近。
阮明姝跪在地上,想扶起烂醉的父亲,她急道:“爹,你怎么样!?”
阮举人推开她,嘴里骂叨着:“什么王府!一群废…”幸而被一个酒嗝儿止住了。红绫赶紧上前,想阻止老爷继续胡言乱语。
“我是举人!是士子!将来的……天子门生.....我......”阮举人被女儿和丫鬟按住,嘴上却不停,“悍将当权,君主蒙尘……”,说着说着竟呜呜哭了起来。
阮明姝慌忙捂住父亲的嘴,带着哭腔道:“爹,你想害死我们么!”
阮文举似乎被这话吓得清醒了些,他眼神呆滞,不再挣扎,也不言语。
阮明姝让赵奚扶住他,自己则起身,朝另一位醉汉施礼赔罪道:“家父年老体弱,神志不清,还望公子宽宏大量,不要和他计较。”
公子哥打扮的青年不知喝了多少酒,两只眼睛醉得发红,直勾勾盯着阮明姝,神情癫狂可怖。阮明姝胆颤心惊,暗暗叫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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皓月如水,夜风拂起阮明姝未盘起的如墨青丝。
公子哥阴恻恻一笑,歪歪斜斜走近阮明姝,他脖子往前探着,伸出食指晃悠悠举在自己两目间,动作怪异,惹人嫌恶。
“一.....一千两.....!”他开口道。
赔一千两!?阮家今年刨去各类花销开支,不过净赚两百两!这是摆明了宰人!
阮明姝咬紧牙,正盘算如何周旋,没想到那醉汉一个飞扑,将她紧紧箍在怀里,冲天的酒气和臭味熏得她差点晕过去。
“爷一千两买了你!”醉汉说着,嘴巴就要贴到阮明姝脸上。
阮明姝惊恶交加,挣扎不已。那恶霸忽然痛叫一声,松开了阮明姝,抱着膝盖直嚎。身后的家奴们见状,齐齐拔刀,却被主子抬手止住了。
赵奚双目燃火,浑身绷紧,如一只即将扑向猎物的豹子。烂醉如泥的阮举人本被他背在身后,此刻正揉着屁股摔坐在地上。
阮明姝纵然也是气得浑身发抖,但却知不能逞一时之快。
阮家这样的寒门小户,若在相州老家,贫则贫也,但家中有位举人,旁人见了也要恭称一声“举人老爷”。
可如今是在京城,一块砖头掉下来都能砸到两个大官。荣王是当今圣上的亲叔叔,看这醉鬼通身气派的打扮,八成是荣王府世子。和王府讲公道?阮家没资格。
她用力拉住赵奚,强迫自己平静下来:“他们人多势众,别冲动。”见赵奚还欲上前,她不得不冷硬下口气,呵斥道:“退下,别给我惹麻烦!”
赵奚身子一僵,停下脚步。素日明亮清朗的眸子黯淡下来,受伤地看着阮明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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