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以烟雨楼为中心的街道上,花灯如炬,盈盈流火朝着四面八方蔓延开来,大街小巷里人潮涌动,小贩们高声叫卖,整个临安府已经是热闹非凡。
作为临安府最有名气的青楼,烟雨楼早已没有了空余的座位,大厅之中来往宾客络绎不绝,能够出现在这里的人们无一例外皆是商贾官宦,他们请来不少文人雅士前来参加伽蓝诗会。
以往的伽蓝诗会都是许多才子当众吟诗作赋,吸引某位青楼女子的青睐,而后便会传出一段风流韵事。
对此,大家自然喜闻乐见。
然而这次的伽蓝诗会,才子们好似兴致缺缺,又或是出于某种原因,竟是无一人愿意走上大厅的中央。
直到烟雨楼门口的小厮大喊了一声“大理寺狱王鸿到”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纷纷聚集在一个瘦小的男子身上。
王鸿从未见过如此盛大的场面,而一出现就是全场的焦点,心中难免会产生胆怯的情绪。
怀着忐忑的心情,王鸿本想寻个角落随意落座,但迎面走来一位白净贵气的青年,当着众人的面略微作揖,朗声道:“官人可是那‘云想衣裳花想容’的作者?”
王鸿认得此人,名叫黄廷佑,临安府富商之一,黄家嫡长子,颇有文采。
黄廷佑可谓是一点面子都不给,刚一见面就直接问出大家的心里话。
没错,此话确实是在座所有人心中所想。
在大理寺狱放出消息,王鸿便是那首诗词的作者,黄廷佑就开始私下寻人打听,本以为是某家书香门第犯了错的才子,谁知道仅是一名大字不识的狱卒。
一个小小的狱卒竟然能作出如此佳作,岂不是在打他们这些文人才子的脸吗?
是故,这次伽蓝诗会,说是来举杯邀饮,互诉衷肠,以文会友,倒不如说是来看大理寺狱的笑话。
王鸿怀着忐忑的心情,重重的抱拳,硬着头皮说道:“是的。”
此言一出,满堂喧哗。
不少质疑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入王鸿耳中,让他心虚不已。
来之前大理寺卿着重告诫过,将事先准备好的诗词记下,然后当场吟诵出来便可。
虽说王鸿不识字,但记忆力还尚可,这般重要的事情来之前早就背的滚瓜烂熟。
黄廷佑扫视一周,摊了摊手似是借众人反应质问王鸿。
“听闻王兄为讨妻子欢心,随口一言便成佳句,我等实为惊诧,然众人皆知此诗只有上阙,实乃心中缺憾,不如王兄当众补全,以圆我等心中所愿,如何?”
被黄廷佑推到大厅中央,王鸿愣了愣,回忆片刻,学着陈庆文吟诗的模样,双手负于身后,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王鸿说是吟诗,倒不如说是干巴巴的背诵下来。
若是换做平常,此等干瘪的语调免不了才子佳人们的嗤笑,然而其吟诵而出的内容却又那般富有意境。
一众文人哑然,尽管他们确实瞧不起王鸿。
沉寂片刻,王鸿支支吾吾的说道:“俺还有一词要说……”
……
烟雨楼幕布后。
“姚学士,你说此人其貌不扬,果真有真才实学吗?”
“回李公事之言,仅一首以取悦女子之诗词委实难以判断,还需要多做观望才是。”
应答之人乃翰林院学士姚瑕,年三十一,而在他对面所坐之人,乃殿前司公事,李仲永。
君子不以貌取人,这等道理凭他们学识涵养自是知晓,然大厅之中的那矮小男子实在是……太矬了。
古语云,腹有诗书气自华,他们在王鸿身上完全感受不到丝毫书生气息,吟诗之时的神态与动作,倒像是乡野村夫那般粗鄙。
姚瑕也不敢胡乱回答,在他看来,这王鸿不过是大理寺卿推举出来的代表,想要以一两首偶然所得之诗讨官家欢心罢了。
若是真的论起才学,目前这里也只有自己一位翰林院学士。
眼下碍于大理寺卿的面子,也不好当场揭穿,故答不知。
李仲永闻言,深深地望着王鸿,心中隐隐有些期待,这狱卒究竟能弄出怎样的诗词来。
随后,李仲永的眼神陡然爆发一道精光,众人皆惊。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上半阙还未说完,在座的众人当中已经没了任何交谈之声。姚瑕本是通晓韵律之人,此时也是收敛心神,认真地倾听起来。
大家皆有文辞功底,听到这里便是感受到片片花瓣随风飘荡在眼前,并无华丽繁复的辞藻,仅是寻常比喻便产生了画面感。
而在接下来的“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几句,便彻底将整个上阙的意境刻画得栩栩如生起来。
姚瑕细细咀嚼,王鸿虽未按韵律吟诵,但他也能凭借律感在心中将之补全。
他喃喃道:“嗯……与青玉案的曲调似是契合,先听听下阙如何……”
李仲永见状十分惊讶,他可是知晓这位姚学士对诗词格外苛刻,能让其认真品味的诗词,看来确实不一般。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到这里时,整个烟雨楼的宾客似乎都出现了幻觉,仿佛见到了伺候的女子们欢快地在热闹的街道上嬉戏游玩,所过之处留下了淡淡的幽香。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好半晌之后,转眼间那王鸿早就趁着众人还未回过神之际偷偷溜走。
才学尚浅之人反应的稍快一些,而越是才学渊博,越是容易在这首词中沉沦进去。
李仲永率先清醒,低声重复着词句,见姚瑕还未苏醒,便轻轻拍了一下肩膀。
姚瑕浑身一颤,与李仲永对视一眼,察觉到自己有失礼节,抱歉的行了一礼,又顿了顿,叹道:“好词啊……中秋词,应是青玉案无疑,今年其余诗词皆枉然……”
李仲永惊诧的张大了嘴:“竟有如此高的意境乎?”
姚瑕自嘲的笑了笑,道:“十年未曾听闻如此惊骇诗词,除了自己老师以外,或许无人可出其右……”
李仲永震惊,要知道姚瑕的老师乃是国学大师。
只是姚瑕愈发的疑惑起来,说道:“显然是青玉案,为何那王鸿不安韵律读呢?”
李仲永忽然记起“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拍案起身,失声道:“作词者另有其人!”
姚瑕被吓了一跳。
李仲永连忙唤来手下道:“备上车驾,去大理寺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