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雪地上一座名为“木屋”的木屋内,其木门所对着的那面墙边。
“阿狼,怎么了,再不吃我可吃了啊。”木屋几乎是全封闭的,或许唯一可透光的便是此时正紧闭的木门了。
木屋中央的炉子内,火焰摇曳,随之摆动的火光映亮了男孩小半张脸,可以看出男孩的脸上带着些紧张。
怎么了呢?
只是男孩伸着右臂,手展着,上面有块糖,而右臂指向的白狼目光幽幽地看着男孩,并未像往常一般把糖连同男孩小臂齐齐吞进嘴里。
阿赐,咱是不是说好一人一块的。
白狼慢步逼近男孩,男孩亦不断向后退。
坏事了,骗不下去了。男孩心底慌张和哀叹弥漫。
“怎么了?”
还怎么了!
刹时,白狼大怒,趁着男孩未靠近木墙,用两只前爪分别摁住男孩的两肩,将其压倒在地。
你说你的糖为什么越来越小了?!
白狼质问男孩。
“额……里面总会有小的糖,我不过是运气越来越差罢了!”男孩决定垂死挣扎一番。
白狼的心忽地揪疼,它仍不知为何——不过这已是正常情况。
然而它却是不想再争论下去了,直截了当地亮出目的。
九一分!不许再耍花招了。
“不可能!六四分,最低最低也得是六四分,九一分太少了。”男孩这回认真了。
哼!那就八二分吧,谁让你……
白狼本打算拿男孩的耍心思作文章,却越说越心虚,终是没有继续说下去,松开男孩,又傲气又优雅地走到了建有木门的那侧墙边,趴下,把脸侧离男孩。
眼睛微闭,嘴角不自觉上扬,神情流露出一丝骄傲。
男孩边起身边看向白狼,无奈地轻轻摇头,也带着丝丝笑意,立起身子迈步向原位走去。
原位旁边有个高而宽大的木柜子,中间偏下位置的小木柜门正开着。
木柜、火炉是这木屋里仅有的两个“家具”了,开着的小门还露出那个装糖的糖罐,然而不知是昏暗的光线,还是吃了只十几天的原因,糖罐里的糖类比之前似乎无甚变化。
火光照不到的白狼脸上,带着有些憨里憨气的笑,想是因为刚才的胜利吧!然而它究竟在高兴什么呢?且听听。
嘿嘿!阿赐不知道我也没吃。
或许男孩知道,或许白狼也知道男孩知道,但男孩没有提,它也就当男孩不知道了。
要是阿赐嫌弃怎么办?白狼突然想到,虽然它每次都是用灵元包着藏在嘴里,再找机会吐回去,但男孩好像是有些洁癖的。
谁管了!白狼心思转变。
他敢嫌弃就挠死他!上次的账还没算清呢!——虽然到现在,上次的事好像没了什么意义,但白狼毕竟是个女孩子嘛。
白狼忽地想起了很久之前“老家伙们”之间的一段对话。
……
“啧,少城主小小年纪就已如此高而俊秀,就是太瘦了些。”
“且止狂言,瘦了些只是相对于我们北寒土地上的人族,放在北寒之外,少城主都是一等一的、无可挑剃的才俊。”
“哈哈,那是,随我!”
众人皆无语地看向了主位上那个五大三粗的男子,心中都不约而同地吐嘈一句。
您可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啊!
但接下这个话题很可能会涉及到寒月城的禁忌——也就是少城主寒月赐的母亲寒怀。
因此众人也就在心中说说,没有接话,会议陷入了沉默中。
幸好此时大祭祀——也就是在城主左边第一个座位就座的高瘦男子,刚才发了言的。
当然,高瘦是相对于这人均大汉的北寒来说。
大祭祀把话题拐了个小弯。
“言此不及,少城主这般俊秀,倒生得北寒之外相貌,那便为其寻个外皇女为妻,何如?”
“这也好,俺听闻······我听闻外面女子以温柔贤惠为良,我孩子是应有个这样的妻子。”
“皇”字被不经易间抹去了,毕竟城主的孩子遇见皇朝的公主也是入赘的份。这也算这位莽汉城主不经意的细心吧!毕竟大祭祀想把少城主送走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大祭祀流露出打心底的失望,没有再去接话。
“说起温和,我记得那个——时鹿城城主,叫什么来着?哦对!时莫!时莫他不是有个女儿?听说长得颇为瘦小,说不定日后会是个温柔贤惠之女。”
“你这一说俺道是想起了!那女娃子生得是真好瞧!绝是能合着。武……城主,放心!到时提亲俺打头,肯定给囫囵个带回来!”
“你?你打头?时莫还以为我们去宣战的呢!而且就你这态度,真不知道是去提亲还是去抢劫的。”城主无奈地撇了眼脸上就差着写“暴徒”的说话汉子,那汉子也是憨厚一笑。
“那是,说不定对面就得来个先下手为强。”有人调侃了汉子一句。
而白狼这时还小,趴在一旁是越听越生气,越听越生气。不行!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它嗷嗷地叫了两声,很稚嫩,跑过去咬住男孩裤腿就往会堂外跑,男孩先惊了一下,随后只能尬笑。
“哈哈,这小狼崽。”
“啧,这小狼绝是个身强体壮的料。”
我才不是呢!
白狼心里又是一顿气,闷头箴言仍拖着面对众人尬笑的男孩向会堂外去。
众人一阵哄笑,就讨论其他事了,唯有城主一人目光深遂地看着离去的白狼和男孩。
……
思绪拉回。白狼伸出爪子至眼前,握了握,有些呆萌。
我不算太暴力——吧?
白狼思索,但转念一想。
管他们干什么?以后我把阿赐拐,不对,是带到东沃去,他们想见阿赐还得让阿赐帮着说话呢!
白狼想着,骄傲地一仰头。
他们?自然是“老家伙们”了。
沙沙——这是男孩轻轻摇晃糖罐的声音,而以白狼的情形,并没有对这声音有太多关注。
而男孩晃了几下,便将糖罐放回原处,看着已经平整些的糖罐表面,心自叹息一声。
憨白白,吃了十几天了,糖却一层都不见少,谁看不出来啊。
男孩看了一眼还在嘿嘿痴笑的白狼,心思流转。
希望这次之后,它能好好吃吧!——虽然男孩觉得不大可能。
又是两年多的时间流逝。
男孩和白狼皆沉默无言地看着糖罐底还剩的几块糖。
寂静驻留此地好长。
男孩数了数,开口道:“最后七块了,你四我三。”
男孩的心突地揪疼一下。
眼里不自觉地有九分无助的悲凉,转头看向白狼侧颜,心中又是疼一下。
现在的情况,和所言何其相似?毕竟“四”死“三”生啊!
男孩眼中泛出莹莹泪光。
白狼刚下意识想反驳,男孩却先其半步改口了。
“算了,还是我四你三吧。”
男孩的眼珠向内缩了缩,眼皮同时间地张合两下,莹莹的泪光便被隐去。
他不想白狼看出他的异常,同时,话说着,他就把糖分成了两份,带着不知从何而来的轻松看向白狼,并把三颗的那份朝白狼递去。
白狼本是有些疑惑和警惕的,呆萌地抬起左前爪,一脸困惑地盯着男孩伸来的手。但当那三块糖被塞到它爪心时,它的一切思想与情绪都被无边无尽的压抑感所埋葬。
泪水浮现,它想哭了。
它想不到具体的原因,它的心就是很疼,很疼。它愣愣地看着爪心的糖,目光茫然,不知为何它把头转向男孩,僵硬却更显坚定。
男孩此时举糖欲吞,与服药何异!白狼看到男孩眼角好像有泪花闪烁。
不要!!
言未出,爪先至。白狼的左手迅猛而又柔和地拍在了男孩左前臂上。措不及防地,男孩的左前臂与手几乎同时落于了木柜的隔板上,左手心的那四块糖也撒在上面。白狼的那三块同样情形,不过时间早一点,撒的位置不一样罢了。
男孩也一般转头,与白狼对视,二者的眼中均嗜满泪水。
原来,哪怕记忆深藏。守护我,早已成了你的本能。
无言的寂静,火光还随着火焰摇曳,而他们都在哭啊!泪珠缓慢地溢出眼眶,缓慢地划过脸庞,后又缓慢地滴落在地上,发出“嗒——嗒”声。
没有再争论什么,或者说,一切都在无言中争过了。
“我们······”
我们······
二者同时打破沉默。
停了一下,二者又都笑了。
“我们溶糖水喝吧!”
男孩拿出一节寒竹,这寒竹算是北寒的代表产物了,外竹表凉而内自贮热水,不切口的话,即便砍下来,竹节内的水也能在数月内维持较高的热级。
白狼一口刃形灵元飞出,竹节上段处的隔层便正好被切下。
“完美!”男孩赞叹一声。
哼~
白狼恢复了常态。
你不在旁边我还能切得更好呢。
男孩笑笑,没有接话,左手持竹节,右手将散落的糖收集起来,一颗一颗地滑入竹节内。
“扑——扑——”
声音在欢响。
一。
二。
三······白狼在心底默默数着,直到最后一颗入水,“扑——”的声音结束后。
“七。”
七!
两个字一前一后地被吐出。白狼正欲欢欣小跳的行为也遏止住了。
它看见男孩带着笑看它,脸上顿时有些红热,眼睛撇向一边,嘀嘀咕吐着——其实也不算嘀咕。
谁让你天天就会骗我,默数一下怎么了?
“是,是!”男孩应和两声,随即便把竹节放在隔板上,等待糖水溶好,白狼的目光也瞅了过来,盯着沉到底的糖慢慢溶解。
男孩问。
“可以了吧。”
不行,还有呢!
白狼盯着水底的小颗粒。
“……你的目力一如既往地好……”
哼~
又一会儿,
“这下可以了吧!”
嗯哼~
听到白狼的回应,男孩的表情行为裹夹着一种计划失败般的落魄,从隔板下方拿出一节用过的寒竹——它是可以当杯子的。
男孩正准备把糖水均倒成两份时,白狼的急迅之音冲入。
等下!你还没晃呢!
听得出来白狼有点生气——都这样了,还耍心思!
而男孩呢?表现得好像不小心忘了这事一样,醒悟般用封口盖上竹节,用了好大劲似得转着圈把糖水摇匀。
男孩又在白狼眼皮底下将水倒成两等份,还把两个竹杯并在一起比了比,这才在白狼满意的神情下将右边那份推到白狼面前的区域。
只是白狼没有即刻去喝,它目光开始泱散,眼中的焦点是却又不是糖水、竹杯。
男孩倒是先喝下一口,捧着竹杯,沉默了片刻,终是问道:
“想什么呢?”
阿赐……
白狼呼唤。
“嗯。”
我跟你说啊——你瞒我再多的事,我不会太追究了。你跟我耍再多的心思,我也不会太生气了。但我想啊,那些与你性命或与你至关重要的东西相关的,你不要瞒着我,否则——
——我会恨你的。
白狼转头看男孩,严肃的神情充斥着怒火,布满着委屈,眼角处泪光再现。
我不要只能在事后作个无能为力的听众,甚至,连个听众都作不了。
男孩也看向白狼,愣愣地。少时,他忍住泪水故为轻松模样回应。
“知道了!你看看你,吃糖哭,喝糖水也哭。若天下女子皆是你这般爱哭,恐怕因哭太多缺水而死的要有大半了都。”
收到回应,白狼破泣为笑,又经男孩这么一逗,活力也恢复了许多,只在男孩音落下几息后便作了反驳。
要你管,而且怎么可能哭到缺水呢……
男孩见此,心也放宽许多,答道:“是是是,不可能,不可能!——快点把糖水喝了吧!”随手拿起白狼的竹杯递给白狼。
白狼见男孩又成了一副平淡模样,兴致也就散去,两只爪子夹抱起男孩递来的竹杯,灵元筑细管,吸起水流来。水流没入白狼口中,白狼沉沉默默地喝。
男孩也未闲着,融着追忆之情地打开木柜上部区域,那里装着他们二者的往事。
打开后,木柜展现了一方井然有序中稍显凌乱的画面。这片区域装着几条长隔板,将其分成一排排的空间。
而一排排的空间容纳着成件成双成组的“往事”。有两块火石,一小截未燃尽的树枝,一片被制成标本的蓝色叶子······这是远一些的。
还有精美的泥人——白狼左男孩右并且明显被损坏过,散架的风筝,长长的串山楂用过的木签,一个被称为“机械日晷”的小铁块,一只小哨子······这是近一些的。
糖水喝完,竹杯放回去,白狼也看了过来,它是不很在意这些的,它的心里只有男孩了。
不过它还是提了一句。
老家伙们带回来的东西越来越少了,还都很小。
当年的怨气早已散去,但“老家伙”这个称呼却保留了下来。
“小不好吗?有个词不是还说小巧玲珑吗?”男孩先调侃了白狼一句,将空糖罐挨着最后一个往事放下,然后才在白狼幽怨的目光下开始解释,“听爹爹说,近段时间北寒的阴面生物多了很多,有支称‘极阳兵团’的都派兵来围剿了。”
你就听老家伙们胡说吧!肯定是他们不喜欢你了,找个理由哄你呢!阿妈说过,男人是最会找理由骗人的了。
“怎么可能······”男孩头疼。
但白狼显然已经兴奋地听不进去了。
它眼睛亮晶晶的,看着男孩,自顾自着继续。
他们不要你了不要紧的,阿赐,我现在就带你去东沃。到时,我种大片大片的地,阿赐你在家里算收支,咱们攒好多好多的财物,买一个大柜子的,不,两个,三个,反正就好多好多的好东西。
它记得男孩说过东沃多以作物种植和手工制作妙物为主。而以此幻想着东沃生活,它的憨憨笑根本停不下。
“又想这个,而且我们俩的行为是不是反了······”男孩无奈,伸出右手弹了一下白狼的鼻尖。
“你想太多了!”
呜~
白狼把爪子护在鼻子前,委屈地发声。
男孩也不管它,思索起了别的事情。
他猜到阴面生物的增多大概和他有关,所谓的“极阳兵团”目的怕也不纯。感受到日益恢复的月魂,他不免叹息一声。
早知道以前就多练练月华的掌控力了。
然而,实际上,哪怕掌控力再翻两翻,以男孩现在月魂的孱弱情形,对现况的改变也微乎其微。
得想一条生路。
男孩的目光深幽。
按爹爹的讲述来看,“芒”有可能在东沃,若真没了他法,便去东沃找找“芒”吧,暂且在他庇护下生存一段时间。
他把这个计划放在了最后。但除了这个计划,其他的考虑中他们的生机都不大,基本上都是被动地防御和反击。
继续待在寒月城并不是个好办法,还会拖累城中生灵和爹爹们。
仅他所知,爹爹们近几天已经在大祭祀的提议下疏散居民到别处去了,城中几乎尽是老弱病残,很少见到壮年人。
其实有很多人都想留下,不过被城主一句“亲族无养,不可专行”给强行驱逐了。
他愧对整座寒月城,但这无可奈何。别看白狼说的好听,但实际上没有他父亲的驱逐令,白狼不会认同在这种“羽翼未丰”之时带他出去流浪。而他自己怕连城外千里都走不出去。
至于和爹爹讨要驱逐令?他可还记得他爹爹的回复。
——“你觉得可能吗?无论所谓的月魂有多么强大,天狼一族的实力怎样凌驾于众生之上,你们都还太小,外界太过危险了。”
“孩儿,你说你会给我们带来灾难,这我早就知道。但一个并无大错甚至还对他人关爱有加的好孩子,还是我的亲孩子。难道我要因为他将带给我以及我城中居民伤害了,而抛弃他吗?并且不论他过往做了多少善事?”
“那样我就是三军统帅,皇朝之主了,而不仅仅是一个城主,一个父亲。”
想了爹爹的话,他又温暖又无奈,只好继续思索更多更好的计划,眉头也在不觉间欲发紧皱。
“呜呜——”白狼的轻声呼喊入耳,他回过神,发觉白狼身体躯干弯曲,正趴在地上,脸上的担忧之色怎么也藏不住。
男孩沉默一下,冲白狼笑笑,慢步走至白狼身侧,舒适躺下,一如过去,双目看向火光,缓缓闭上。
先暂且休息会儿吧······
白狼则看男孩闭上眼睛,不过一会儿,便听见了男孩均匀的呼吸声。
阿赐这些天太累了。
白狼带着哀伤看着男孩,眼中还携着呵护。
我是有点憨,但又不是蠢。
白狼目视男孩,也渐渐睡了。
心下诺言——
——我会保护好你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