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客之的画架和陆大师的卦摊搬在了一起,相距不过五步远,这时候陈客之才知道,摆摊是要交税的。
没有税吏来收,就是每天在街市口的那个大旗杆子下面有个竹筐,不论你今天赚了多少钱,十分之一丢进去。
绝大多数人都主动自觉,有那个别逃了一次半次,大家也只当今日困难,可如果次次逃税,只怕这街上就再没有人和你做生意。
这种淳朴和信誉让陈客之心生敬意,他自然也不会做那杀鸡取卵的愚蠢勾当。
那高高的补天楼外,也没有出现什么豪奴欺生的桥段,反倒是一楼的小伙计趁歇脚的当口给他和陆十一端了口水喝。
小国寡民,但如果不涉及生死,也倒是能有几分善意;随着年龄的增长,陈客之对当年那些围观众人的恨意少了几分,人性如此罢了。
陈客之给陆十一出的点子也很简单,两人互通有无,客户共享。
起初来画像的人寥寥无几,给几个算姻缘的男女画了几副,惊呆了那几对儿痴男怨女后,两人竟渐渐忙碌了起来,待到日落西山,两人收摊一算,除去税金,两人竟还各得了一吊钱有余。
小小的两个街边小摊儿,竟让陈客之玩成了初始形态的异业联盟。
画了一整天,除了前世素描技法练的越发纯熟,其他一点头绪也没有,身体疲乏,但陈客之也不气馁,他自知修行无望,对画骨这根稻草自然是抱有充分的耐心。
天天画像,个把月下来日子倒也悠哉,画功愈发纯属,但究竟画骨的境界有没有增长,终究是缺少参照物。
九原是座大城,也是座要塞,仅驻扎在城外军营的军爷就有数万,城内百姓也有不少算是军属。
军爷们是不信那些相术的,毕竟没有哪个随时准备上战场的人打算知道自己卒于何年何月何日,但对于画上一张与自己有八九分相像的画像连同一封家书寄回老家,却让不少外地军卒心心念念。
以往那些画师一副简单画像动辄要足银数两,不是那些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大头兵消费的起,但在补天楼外的“炭笔陈”这儿,虽然仅黑白两色,素净的让人咂牙花子,价钱却仅仅只要五百文。
是的,陈客之也不知是谁给自己传出个“炭笔陈”的绰号,但他的画资实实在在的涨价了。
即便如此,依旧供不应求。
陆十一如今已经视陈客之为天人,撤了自己的卦摊儿天天围着陈客之打转。
拿他的话来说,振兴师门非一日之功,但人总要吃饭,哪怕把这炭笔素描学个三分,今后也能混进衙门靠画那些通缉犯的布告讨个生活。
陈客之也由着他。
三月的九原依然寒冷,补天楼最知名的就要算高度烈酒“醉春寒”,在陈客之看来依然算低度酒,但他从来没有打算从酒行里去谋利,何况如果他真拿出了那套蒸馏技术,恐怕马上会被打入炼丹方士那一类的旁门左道:在这个世界,炼丹和炼药,完全是两种体系。
姑且不论他对这个世界的了解依然粗浅,任何冷兵器时代,盐、铁、酒精都算是战略资源,没有通天的背景,谁碰谁死。
就算那些修行大派,也只有些秘方私酿,从不曾挑战官府的权威。
“陈哥儿,今日我老吴得胜归来,得了赏钱,非得请你喝上两杯。”
“老吴,我才十四,按律令是不能喝酒的。”陈客之苦笑着摆摆手。
老吴就叫老吴,他没说过自己的全名,陈客之也不问,这是个粗人,却有黄阶上段的修行,在城外的文字营里做个小校。
文字营是北府都城来的一支禁军,人数不多,战斗力很强,都是一股子骄兵悍将,面对那些妖物,也是真敢打。
有次陈客之去城外大营帮他麾下几名奄奄一息的伤病患画过几幅像,还免了画资,这才熟络了起来。
老吴把马匹丢给补天楼的伙计,神神秘秘的对陈客之小声说道:“近日里城里来了贵人,我老吴在将军那里还有点面子,要不要介绍你过去画上两幅?万一被贵人看重,受用不尽那!”
“哦?来了什么贵客?能让你这般神神秘秘?”陈客之看老吴一脸的猥琐,不由得提起兴趣。
老吴看陈客之感兴趣,也不客气,拉过张椅子,把陆十一挤到了一旁,凑在陈客之身边:“我家将军禁中来的,和九原镇守大将有些龌龊,所以凡事都靠自己的渠道打听。”说着,笑的愈发低沉:“据说这次来的人里有贵女,来查上次北边来客的传言。”
“北边来客?”陈客之眉毛一挑:“那些黑不溜秋的罪民不是奴隶吗?”
老吴谨慎的四下看了看,极力的压低声音:“北边也不是只有那些黑家伙,据说上次来了个魔人的皇族,老吴我是没见过,但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呢?”
极北之地是有族群存在的,老乞丐提到过,那本书里虽语焉不详,但也写过几句——极北有魔人,身如铁石,力大无穷。
横江在九原府的管辖境分出白河,自己却转向北流去,据说最北端已接近极北冰原,而九原这样直面妖物的边城,魔人的存在属于大家心里的默契。
那些传闻里飞天遁地力大无穷的怪物,在街头巷尾的闲汉青皮口中已经流传了多年。
陈客之沉吟不语,对于魔人的存在他是相信的,老乞丐说有,那一定是有;可惜只是随口提了句:“那也是一群可怜人。”
他现在对老吴口中的贵女反倒更感兴趣。
几个月来,他已不再是当初在小村落里那个懵懂的孩子,身形高一截,嘴唇上也长出密密匝匝的绒毛,大约是受益于那碗鱼汤,脸上的肌肤白里透红,吹弹可破;令不少女子都艳羡不已。
八寸锦是罕有的改善根骨的灵药不假,但武决修行入门后同样能够洗髓伐筋,真正令其能够进入天下“奇珍录”前十的却是这不大不小的副作用。
女人对美貌的疯狂追求可见一斑。
陈客之不仅是外表长大,内心也愈发沉稳内敛。
当初在补天楼外摆画摊儿本身也存了打探消息的念头,补天楼本的客人本就是南来北往各处都有,再加上陈客之刻意打听,如今对当今世上的画骨师传承多少也有些耳闻。
画骨师自古有南北流派,南派重意,北派务实,正面战斗不是武决修行者的对手,但胜在控制与隐匿,尤其是能够描出妖物的妖骨,这才有了诺大的名声。
妖族虽然多为人形,但构造和人类还是有不小的差异,如果说人类心脏与大脑是要害之处,那妖族的要害就是妖骨。
妖族自打化形,修行层次每提升一阶,身上的妖骨就会化去大半。
所以越是厉害的妖,体内的妖骨越少,越小,也越凝实。
像红俏这种妖王,体内妖骨不过豆荚大小的一块,而且可以随意而动。
即是厉害的本命武器,恰恰也是妖王唯一的弱点。
南派画骨的花间,醉笔,眠柳等流派众多,大多供奉于南庭皇族,即便是对战妖物,也讲求画的美轮美奂。
北派画骨只有两支,工笔与描红。
前者只用黑墨,后者则用朱砂,不求画工,只求伤敌,是彻彻底底的实用派。
无论南北,都被皇族养了起来,除非大战,罕有出世。
这些都是坊间传言,虽然大多说的有模有样,但也不尽不实。
陈客之从未听人提起过养父的南客一脉,难道是流传在山野乡间的隐世门派?
那又为何在那村里一避数年?又为何告诉自己南庭有仇人?
他后来也听老乞丐洪天狗提起过,养父遇见那半妖清明前就已经重伤多年,在那种情形下还能两笔逼得一个名列二十四节气的半妖受伤逃窜,怎么想也不会是普通的的画师。
每每想到此处,陈客之就无比怀念前世记忆力那种叫做互联网的东西,在这个世界里,想获得信息实在是太难了。
陈客之对老吴提到的贵女有兴趣,并非是有什么非分之想,而是真的希望能有机会到北府都城的皇城里去看看,那里的画骨师传承究竟是什么样的。
在自己不能修心武决的当下,画骨师已经是报仇的唯一希望。
画骨师的画影、描形、画骨、入木、到最后的销骨几大境界,自己现在到底又是个什么样的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