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十一本不叫陆十一,他本名陆大山。
他爹有个更让他伤心的名字,叫陆大海。
从小总听他爹说自己家学渊源,是传承世家。
但自从九岁那年他看着自己的爹在城关道上被看相的围住群殴后,就破灭了对偶像的那种幻想。
他决定要自己闯一闯。
他爹死活不让,可他觉得自己打小就学的那本家传《铁尺》里那些跳来动去的奇怪姿势,肯定是本跳大神的西贝货。
所以他偷偷离家,吃尽了苦头和白眼,终于拜入了心目中的相师名门。
引荐他入门的师兄,是他遭受了一顿殴打和白眼后唯一肯听他倾诉,还请他吃饭的人。
入门第一件事,师傅就是把他的名字改成了陆十一,因为在门内他排行十一,据师傅说这种名字能够显得莫测高深。
入门先学做事,做事先学做人!
这是师傅教给他的第一句话,所以那些粗笨的活计必然是师傅对他的考验。
老爹那本书上写的果然是假的。
他学会了察言观色,揣测眼神;学会了看几个细微行止就能判断对方心态的秘术,怎么把话说的能让对方喜笑颜开的办法。
“相术,就是让对方自己算,我们只需要看,说出他想听的,就是神算。”
这是出师前师傅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出师那日和他一起出门摆摊儿的师傅给他自己起了一卦,说是出门见喜,开张大吉。
那天很顺利,他还在街上捡到了两个铜板,果然神算。
只是回到门里,却发现挂了白幡,一问才知道师傅今天收入颇丰,在路边酒肆多喝了两杯,结果路遇巡城官追捕半妖,师傅大义凛然的拦住了那妖物,却因为醉酒发挥不出功力,被一口咬去了半个身子。
陆十一很伤心,师傅对自己不错,还教了自己绝学真传。
师兄弟们每天都在变少,最后就只剩他一个。
他依然觉得这是上天对他的考验,所以依旧每日在补天楼前摆摊儿算卦,只盼着哪天能重现师门的盛况。
今天出门没怎么看黄历,旁边来了个莫名其妙的少年,支着一个不知道有何用途的木架子,就在离自己十几步远的地方。
那少年以为自己看不到,却想不到自己已经盯着他很久了。
陈客之拎着自己画的那张素描,云淡风轻走到那相师的桌前:“可否给我算上一算?”
那相师眼里尽是眼白,在桌上摸索着,抓起一把折扇,“啪”的一声颇为潇洒的捻开,拿在手上轻轻的摇着:“客人要算什么?”
陈客之近来目力见长,早看见这相师趁着自己收拾画架的当口,时不时偷偷侧脸,如果真是目盲,又怎么会对自己好奇?只是他颇为隐蔽,如果不是自己加了小心,恐怕也真要以为这是个盲人。
他心下好笑,从兜里摸出几个大钱儿,一文一文的排在桌上:“算算财运。”
但凡街头巷尾相面摸骨,真有本事的必然不会装什么瞎子,陈客之对相师一门了解不多,只从那本旧书和老乞丐处略知一二,但闹市摆摊不算的基本规矩还是知道的。
这年轻相师看上去二十出头,行头虽然置办的还不错,但到底也是个年轻人,行止之间偶尔难免漏了马脚,陈客之不打算拆穿,反而觉得有趣。
这世上的相术传承里是真的有算过去未来的法门,只是代价不小,这些人多被达官贵人养在深宅别院当做供奉,算的大半也是些含糊征兆。
除此之外相师也有修术法的,那日在城门口见到那个丢出竹枝的麻衣相师,就是望气这一脉的;这人在这闹市摆出铁口直断,要是真能断,怕是先断了自己的福缘。
那白衣相师抹了抹袍袖,脸上看似高深莫测,手却伸上了桌面,一只手看似掐指,另一只手反捏着折扇,暗地里却把那大钱儿一个一个往手里扣,嘴里却说道:“客人赚的是偏财,今日按说是有的,可眼下却是有为难事啊。”
陈客之见他鼻孔朝天,装神弄鬼的说着罗圈话,也没有太多耐心,把自己方才草草画就的那副素描不动声色的盖在那剩下的大钱儿上,往前凑了凑,低低的说道:“为难的确有,怕是就着落在小仙师的身上。”
那相师摸到了那熟宣纸,手上一停,也不慌张:“客人,相术一道,心诚则灵,何苦为难我一个瞎子?”
“怕是看的清楚的很吧,我是个卖画的,要不我帮您看看?”
陆十一心里有些无奈,街头摆摊除非是同行,否则很少有直接上来砸场子。
师傅传他的那些心得也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可这个卖画的砸相师场子都砸到脸上,自己避是不避?
他又何尝不知道当街装瞎有损颜面,可自己实在是年轻,唯有这样才能引得一些心善的客人不计较年龄。
心知肚明这少年看穿了自己的把戏,索性也不再装,翻了翻他那双白眼,再看时哪里是个瞎子,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灵动无比。
陆十一摆出一副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客人未免太不地道,哪有当街砸人饭碗的?”
说着却拿起那张熟宣,这一看,却是愣在了当场。
那纸上画的就是陆十一自己,虽然寥寥数笔,无论人物身形眉眼还是桌子旗幡,都极为传神,像是要从画里走出来。
陈客之要的就是这个以稀为贵的效果,这世上画像多数是工笔的路数,不讲光线阴影,论技术含量,和素描不是一个路数,论相似程度,比素描却是差上许多。
“在下陈客之,方才多有得罪,只是想到一个互帮互助的法子,能让咱俩的生意都好上许多,只需你首肯。”
陆十一正盯着那张画像看得目不转睛,听陈客之说互帮互助,这才眨了眨眼,回过神来:“陆十一,青云门;生意好不好的都成,但我想学你这画。”
陈客之哑然,他倒是忘了素描的技法恐怕在这世上的人看来也是门不错的手艺,这相师到打的一笔好算盘。
想想家里的二妞,自己想教,她还嫌木炭脏手不愿学,这街头巷尾的,到还是有识货人啊,想到这里,也不矫情:“想学画可以,那就得听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