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夜色变得灰暗昏黄,这灰暗昏黄便是拜伦城飞升虚空后的白天。
亚当将枪套挂在腋下,穿上外衣,拾级走下酒馆的阁楼。酒保巴恩斯已经在吧台后擦拭杯子。以前的日子里,酒保这么早上班毫无意义,但现在这个光景,颇有些早晨就来求醉生梦死之人。
盘踞在棉兰酒店的黑帮已将酒吧里的好货都收走,总算廉价牌子和私酿仍暂且管够。
吧台前坐了一个肩膀宽大的男人,他弓着背,似乎在研究自己的酒杯,亚当第一次看见他。
酒馆角落的圆桌还坐着两位女士。
“听说了吗?乔斯林夫人居然让她的园丁住进了家门,真是不体面。”
“是啊,简直斯文扫地,她的丈夫被他们狂化的女儿咬死还不满十天哩。”
这片区域原来服务女士的沙龙在飞升中被毁灭,除此以外,理发店、咖啡馆、餐馆也都不复存在,猪角酒馆除了招待来买醉的顾客外,还不得不额外充任各种社交场合。
两位女士穿戴整齐,化妆一丝不苟,眼里却布满血丝,她们已经连续好几天如此早到,一坐就坐到酒馆打烊,期间始终喋喋不休,竭力用往日的八卦活动来遮蔽现时的各种疯狂。
亚当朝巴恩斯打了个招呼,推门上街。
他没去煤油厂街仓库,那里是这个区域残存警员当下的大本营,警员们按照以前的习惯,以及抱团取暖的本能,聚集在一起形成一股势力,仍然根据警衔分出等级,但不再有拜伦飞升前严格的坐班制,亚当和他们取得联系后,只是偶尔去一次。
他今天去了河岸边。
这条河是泰姆士河的支流,此前相当不起眼,甚至没人费神给它起独属于它自己的名字,横跨它的石桥倒还能被用来命名一条长街。如今,原来的河水变成一种浓稠晦暗的黑色物质,这黑色物质似乎也在缓缓流动,黑色物质组成的新河对岸则是一片虚空。
飞升后很多人当场发疯,胡乱攻击旁人,这种现象被“心理健全”的居民们称为狂化。也有一部分人处在危险的疯狂边缘,这些人眼神发虚,口中喃喃自语,动作僵硬,只会漫无目的地游荡。心理相对健全的居民们称他们为行尸。亚当看到过这些行尸突然倒毙,也看到过他们突然狂化,暴起伤人。
因为后一种可能,在这个区域人口尚算稠密的中心部分,无论黑帮还是警察看见行尸都会用冷兵器直接将他们击毙。有些人的亲友变作了行尸,他们既不忍心看到亲友在自己眼前像牲畜一样被杀死,又害怕行尸可能突然而至的疯狂,于是常常乘夜冒险将行尸引到河边,任其自生自灭。
亚当到河边来找行尸做魔法试验。
飞升之前,魔法只在童话和低俗小说中出现,如今却堂而皇之地走进现实。
理性和直觉都告诉亚当,与梦中顿悟的魔法发生牵扯绝不是好主意。可亚当无法抑制施展魔法的冲动,就好像蛹中之蛆终于蜕蛹羽化,本能地想要作为苍蝇胡乱飞舞一番。
亚当说服自己:为了在这样一个狂乱的世界里生存下去,熟练掌握自己的魔法能力才是理所当然的,即使这超自然的魔法显然也是狂乱的一部分。
一具没戴帽子,发色花白的行尸在河岸边蹒跚,他穿着廉价的套装,双片眼镜中有一片碎裂,行走时背挺得笔直,却一直歪着脑袋,像是在思索什么难题。亚当咬破左手食指,然后用带血的手指指向那具行尸。
一滴本该坠落的血滴在皮肤表面蒸发,亚当耳边响起不知来自何处的呓语,眼周产生一种焦灼感,他在保持现有视觉的同时,又看到了另一幅景象——他和那具行尸都化作模糊的阴影,同处一座悬崖上。
行尸阴影离悬崖边较近,亚当阴影离悬崖边较远,亚当阴影移动到行尸阴影边上,猛推它一把,行尸阴影无助地落下悬崖,然而它掉落前的挣扎也拉扯到亚当阴影一下,将它朝悬崖边边带了危险的一大步,亚当阴影好不容易才停住。
亚当现世的视觉中,花白头发行尸突然发出怪笑,面部变得通红,开始胡乱攻击周围的行尸,这是行尸彻底疯狂的表现。亚当自己也感到一阵烧心的暴怒,为许多事情和许多人。
“砰!砰!砰!砰!砰!砰!”亚当从怀中抽出左轮手枪,打空转轮弹仓,将花白头发的狂化行尸打死。子弹是宝贵的资源,然而怒火中烧的亚当顾不得那么多,他的脸色也开始危险地发红。
鲜血从亚当鼻孔中涌出,淌到他嘴里,狂化行尸的倒地死亡,扳机空扣的咔咔声,以及血液咸腥味的刺激合起来才让亚当恢复清醒。即使此时,他仍有继续试验魔法的冲动,但这次理智总算暂时赢了,冲动被压制。
其实亚当顿悟魔法之初,就知道这魔法的作用是将人推向狂化,显然,将行尸推向狂化相对容易,将正常人(如果现在拜伦城内还有的话推向狂化会难一些。如果说试验除了满足亚当的冲动外还有什么意义的话,就是让他了解到这魔法可怕的副作用,决定再不使用这个分分钟可能将自己搭进去的魔法。
因为刚才狂怒使肾上腺素大量分泌的缘故,亚当不受控制地浑身颤抖,再加面上未褪的潮红,很容易被人误认为也是行尸。他不得不又站了一会儿,等待自己的状态完全恢复。
终于调整好后,亚当离开河岸,他今天还没吃东西,此时感到一阵饥饿。在如今的拜伦,原来的钱财、香烟、子弹都可以充作货币使用,可这些东西亚当身上都不多,他在犹豫今天是否去英格利伍德面包房领面包。
照理说,飞升之灾后,食物应当成为稀缺的物资,然而实际情况却不完全如此。
黑帮和残存的警察曾在第一时间试图控制食物的供应,其中黑帮占领了英格利伍德面包房,将面包房里的成品和面粉全都抢回棉兰酒店。当时试图阻止的英格利伍德挨了一顿狠揍,头破血流地委顿在面包房的地板上,生死不知。
第二天,面包房的货架上照样摆满了面包和糕点,英格利伍德带着好似刻在脸上的可掬笑容站在柜台后,热情为每一位进店的“顾客”提供服务。他会根据顾客的要求提供相应的货品,如果那个品类没有了,便会充满遗憾地表示抱歉,他也会报出客户所购货品的价格,但无论顾客是否给钱,他都不介意,同样感谢顾客的惠顾。
黑帮的人闻讯再次来到,这次他们搬东西时英格利伍德没阻止他们,反而热情洋溢地招待,彷佛黑帮不是来抢劫,而是付费的大主顾。尽管如此,黑帮还是因为他“私藏物资”的举动给了他一枪托,并在临走时留了两个人在店里看守,英格利伍德挨打后依然保持的笑容被他们理解为服软。
面包店主在太阳落山后离开,人们惊讶地看到那两位看守居然帮忙关店,他们将门口营业的牌子翻过来,给玻璃窗户罩上遮板,然后回到店中。
第三天早上,英格利伍德准时开店,人们看到面包房的货架依旧摆满,伍德的笑容依旧可掬,那两个黑帮成员却消失无踪。大批黑帮赶至,包括他们的头目西恩达顿也被惊动了,昨夜他们抢回去的食物只要没来得及吃掉,都变成了黑水,根本无法储存!黑帮们将英格利伍德拖到面包房门外,一顿凶狠毒打,拷问他这黑水面包的由来,以及那两名黑帮成员的下落。
英格利伍德的笑容在鲜血映衬下有些扭曲,但终究顽固地坚持在脸上,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不是没说,是说不出,这位面包房店主额头冒汗,喉头耸动,嘴唇蠕动,似乎竭力想要透露些什么,可最终他憋出的话是:“谢谢惠顾。”
西恩达顿原本站在一边冷眼看自己的手下工作,闻言猛皱一下眉头,拔出枪几步走到英格利伍德身边,用枪抵着他的头。
“谢谢惠顾。”英格利伍德轻声又说了一句。
西恩达顿没杀英格利伍德,也没再管两名失踪者的下落,在黑帮的世界,这样的行为本会被视作软弱,然而西恩的手下却全无异议。他们都隐隐有一种担心,担心今天枪杀英格利伍德后,明天依然会看见他准时开店。在这样一个世界,一份哪怕掩耳盗铃才能保持的常识,依然弥足珍贵。最终西恩沉默带着手下离去,此后黑帮再没去过英格利面包房。
英格利伍德面包房的面包无法储存并不是只针对黑帮而言,事实上,任何人带回去的面包只要过当天晚上十二点仍没吃完,剩下的部分就会立刻化为黑水,而人一旦喝下黑水就会行尸化或直接狂化。显然,任谁都会觉得吃这样的食物相当危险,可这又是当前这个区域里的人们最容易获取食物的来源。
黑帮当然有一阵不会再碰英格利伍德面包房的东西,亚当也坚持到现在,可他的经济状况逐渐紧张,今天一次用掉六颗子弹更是雪上加霜。如果他选择到煤油厂街仓库的临时警局去报到,应该能得到一些包括食物在内的配给,可亚当怀疑警局同事每天从仓库地窖搬上来,彷佛源源不绝的玉米粥罐头也不是什么好路数。这个临时警局的最高长官是中级警监乔治施密特,他第一天晚上试图给仓库里的东西登记造册,好实行配给制度。第二天,乔治放弃了,脸色白得吓人。
亚当还没做好决定是否要去领那些可疑的食物,突然察觉有人在跟踪自己。
抢劫?
飞升之初的血腥暴乱结束后,幸存者们建立起新的秩序,然后默契地伪装在新秩序下仍能继续生活。有组织黑帮和警察各自划分地盘,维持对自己有利的“治安”,活到现在的普通居民们也精通自力救济。即使如此,在深夜的暗巷和偏僻的角落,各种犯罪毫不稀奇。
亚当再次掏出左轮手枪,他脱离暴怒状态后头脑昏沉,忘了给左轮重新上弹,但跟踪者未必知道,亚当持枪猛地转身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