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腹中淤积开始,姜黎高热的现象就没停过,几乎每夜都要烧上几个时辰,并且伴随手脚抽搐,这些日以来,西北王殿下从不让外人进入卧房以内,所有一应伺候的活从不让其他人沾染分毫,全都是他一手伺候。
这人第二天还要正常上朝。
通常一整夜折腾下来,李佳科在外间刚闭上眼睛,就听见西北王殿下小心翼翼开门的声音。
这样情谊深厚的痴情男人,便是李佳科这样见惯了人情冷暖的大夫,也觉得老天不公。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这八个大字,叫西北王殿下全给占了。
“是有见好。”李佳科表情放松了些,对林之绪道:“高热不再反复,起码伤势便不会在继续恶化下去,方才我给她诊脉,脉象也比前几日刚回来的时候,强健了不少,没那么虚浮了……”
即便见好,那也要做好人可能永远醒不来的准备。
这样太过残忍的话,李佳科没忍心说出口。
“见好便好。”林之绪无比痴恋地在姜黎额头上贴了贴,动作轻得像是怕一下把姜黎碰碎掉,眼中浓稠的情绪化也化不开。
他抬起头来对李佳科唇角泛着轻笑说:“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李佳科道:“王爷说这话,叫李某人惭愧,医者仁心,更何况我与王爷与王妃,并非只是简单地医患关系,没能救王妃与安然,一直是在下心中的隐痛。”
“西北战局上发生的一切,李某人都看在眼里,现在我不盼着别的,只希望倾尽毕生所学,能让王妃尽快脱险好起来。”
西北王府过了有史以来,最惨淡的一个年。
宫里的阖宫宴饮,林之绪并未出息,西北王妃重病生死未知这样的情况下,皇帝自然说不出什么,第二日大年初一,竟还携皇后与太子一同到了西北王府来看望病重的西北王妃。
爱重,面子竟也叫这对夫妻做得足足的。
李顽是特地跟福安太监求了人情,说想出宫溜溜弯,才伺候在皇帝与皇后身边。
回宫的马车上。
李顽听见皇帝谢明睿说:“姜黎这一病,简直要了明绪半条命,才短短几天,你看他瘦得衣服都快挂不住了。”
皇后卫琅声音体贴,“西北王殿下与王妃夫妻情深,他这个样子,倒也确实太过憔悴了,陛下不知,王妃病重,之前对小叔死心的世家女又活泛了心思,要不是时候不对,臣妾还真的想给他好好留意留意。”
“眼下是个什么情形,竟还有世家敢打这份主意,还好是打听到了你的跟前,若是这个节骨眼上,跑到明绪哪里直接了当,估计明绪能叫人直接把媒婆打出去。”
谢明睿语气嘲讽意味浓郁。
皇后却说:“陛下说的是,女人家么,满心满眼想的都是男人孩子,自然大局上差了些,西北王妃出了这样的事,臣妾也是真心实意盼着她能好起来。”
“陛下,您说,若姜黎她真的有个三长两短……”
马车里安静了一瞬。
就听皇帝谢明睿说:“这个女人她最好死了,这样还能省去不少麻烦,经历江南和西北两次叛乱,朕这个西北王堂弟的积威已经够深了,朕不想朕在位的时候,再培养出来第二个楚王。”
“陛下……”
卫琅说:“那要真这样的话,姜黎死后,西北王妃的位置,可要好好挑挑人选,这次断不能叫明绪堂弟再任性了,皇室宗亲,西北王的媳妇这样重要的位置,须得懂的听话才行。”
“……嗯,等她咽气了,这事先别提,最好等过个半年再说……”
马车外李顽低着头,后槽牙紧绷着,指甲几乎陷进了掌心里。
若是此时有人发现,定会看见,小太监眼中迸射的滔天恨意。
自从王挺死后,李顽还没这样恨过谁。
马车里皇帝夫妻又继续说:“我听人说,长公主姑姑早在西北王妃出事的第二天,就去了西北王府,好像还闹的很不愉快,听说姑姑都是被人抱着抬上马车的。”
提起谢岚,谢明睿同林之绪一样厌恶。
“咱们这位姑姑,看似不插手朝堂,可朝中的大小事情,却都有她的影子。”谢明睿嗤笑一声,“若不是制衡寒门一党,还有西北王,朕断不会容她这等只知道裹乱的女人活到如今。”
皇后卫琅好像是震惊了下,但语气里的喜悦是骗不了人的,她说:“司礼监的太监总管,年前来请安的时候与臣妾说过,长公主的主事太监,找过他很多次,话里话外都在打听司礼监尘封的案卷。”
“打听这个做什么?”
皇帝的声音骤然冷了下来,“司礼监尘封的案卷乃是关系到二十年前的旧案,之所以没封存在刑部和大理寺,就是为了日后有人拿案卷上的东西横生枝节,多做文章,谢岚……”
谢明睿悠悠地说:“咱们这位姑姑,她可真是贼心不死啊……”
司礼监,二十年前旧案。
跟姐夫父亲先太子谢昭是不是有什么关系。
李顽回宫后,又伺候在皇帝皇后跟前,装乖讨喜欢,获得了不少赏赐,谢明睿夫妻对待李顽,就像个曾经救过命的迹象小东西。
以为他年纪小,样子单纯,甚少对他设防。
他从凤鸾宫出来,捧着一大堆赏赐得来的值钱玩意,特地绕了个弯招摇路过司礼监太监的住所,往乾西四所走。
“呦,小李公公,您这是打哪个仙宫里出来啊!”
司礼监主事太监,郑尤酸溜溜地说。
李顽腼腆一笑,像是不好意思一样,“郑大爷!您说哪儿话,我能得了哪里的赏赐,阖宫上下也就陛下和娘娘这么宠我,这是在凤鸾宫得的赏赐!”
“您看这个,鎏金的小绣球,里面还能放香囊。”
得了稀罕物的少年,一派天真的说:“还有这个纯铜的手炉,咱们伺候人的人前用的都是铁的,这个铜的花样少,外面裹上一层细绒,保管不烫手还不能被人瞧出来。”
“这个给您!”
郑尤愣了愣,铜制的手炉在宫里不是少年稀罕玩意,他自己都有一箩筐,但此时李顽的欢脱的语气和态度,倒像是寻常人家,小辈跟长辈在说话。
李顽又在怀中的大包里扒拉出来一块质地绵密上好的玉佩,“还有这个暖玉,我听福爷爷提起过,郑大爷,你有心口疼的旧疾,把揣在怀里,这大冷天的,虽不能管病,但肯定能叫心口暖上一暖。”
“还有这个……”
他挑挑拣拣,不多会功夫,就给郑尤塞了满手。
“你这是干什么?”郑尤绷不住乐了,“这可都是陛下和皇后娘娘赏赐给你的东西,我哪能要,传出去杂家还不得挨板子?”
“快快,趁着这会没人,赶紧收回去!”
王挺死后,新皇谢明睿登基,深怕在培养出来一个阉党毒瘤,最近二年,后宫的太监宫女之间,不说是多和谐,起码明面上大家都一团和气。
李顽虽然岁数小,担着乾西四所富得流油的肥差,但为人并不跋扈,起码对着这些在宫里摸爬滚打几十年的老太监们,向来把自己当成小辈。
“说了给您就是给您!”李顽把东西往郑尤怀里又塞了一塞,“每年陛下和娘娘赏赐下来的珍稀东西,都少不了我的,我呀也就是命好,在六林峰得了破天那么大的福分,往陛下身上扑了一下。”
“若不然,就我这最笨脑子笨的,都没机会在郑大爷跟前露脸呢。”
漂亮话谁都爱听。
有句话说得好,哄死人不偿命。
这会李顽的好听的话不要钱一样往外冒,把郑尤哄得满脸开怀,这比福安年纪还大的老太监,熬死了王挺才坐上司礼监管事的职位。
郑尤说:“行啦,你可别跟我在这绕圈子了,有什么事需要帮忙赶紧说吧,你郑爷爷不是听音不过脑子的蠢货,什么事,赶紧说,这大冷天的……”
“唔……”
李顽抿嘴一笑,俊秀潋滟的眉眼勾人得劲,软糯的模样,像个毛绒团乎的仓鼠,招人稀罕得紧,“我今年不是正满十八了么,内书堂我是进不去了,年纪大了。”
“不瞒安大爷说,我那个……”他有些羞赧,神情又带着渴望,“薛颖锦衣卫统领也做了几年了,他眼瞧着就要三十多了,男人么,年岁轻的时候风花雪夜句句话都是真心。”
“可等年纪越大,就越想成家要子嗣……”
“咋地,你还下个嫁人生孩子?”安大海打趣。
“哎呦我的亲爷爷!”李顽闹了个大红脸,“孩子那玩意,我得能生啊,我是想着,来日我肯定是要跟他出宫的,但我这出身吧,就注定大字不识一个,您的司礼监全都是内书堂出来的人才,便是朝廷上那些当官的大老爷也是比的!”
“那倒是,内书堂从开始有那天,都是名家大儒上课。”郑尤难免自傲地说:“我手底下这批人,可是前朝伺候过皇子们读书的,别的比不了,比个寻常的举人还是可以的。”
“怎么,你是想识字?”
“也不光是识字。”李顽眼珠转了下说,“我想明白了,薛颖现在跟我好的跟一个人一样,但我也不能一辈子不让他碰女人,等将来,他的家,就是我的家,我是要管事的。”
“要是有旁的女人在他身子底下大了肚子,那生出儿子来,以后可是要给我养!”
“我得有个养老送终的人!”
“再者,以薛颖的身份,便是娶个世家嫡小姐也是娶得的。”李顽说:“虽然我能盯着他,不叫他娶正妻,但妾室万一是什么高门大户出来的庶女,琴棋书画都会,那还不得把薛颖这个大老粗迷的魂都没了!”
“哎呀天呐!!”
郑尤眼睛都瞪大了,“我怎么从前不知道你这么有心眼?这小算盘叫你打的,养老送终,拿捏男人后院里那点事,叫你盘算的明明白白!”
“你呀,你呀!”郑尤大笑了两声,“都说这宫里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以后杂家可不敢在小瞧你了,但凡你把用在男人身上那点心思,匀出来一半放到后宫,那还有我们这些老帮菜什么事!”
“郑大爷!你可别笑话我了!”李顽臊得脸色通红,他觑了一眼几乎忘形的郑尤说:“我是想着,这不是过年,司礼监也不像往日那么忙碌,您就指派个和颜悦色点的来教我!”
“要是我能识文断字,有了学问,我就主动跟陛下请命去继承您的衣钵,将来我给您养老送终……”
“行行行!”不过消失一桩,动动嘴皮子的事,李顽又自己剥白了那么一大堆,跟锦衣卫总指挥使的私事。
这个面子便是不给李顽,也要给薛颖。
“那我明日就派人过去教你,到时候你要是叫苦叫累可没人听!”
“那哪能呢……我这回可是下了决心,不用司礼监的先生来我的院子,我自己去,我定每日起的早早的去司礼监外面等着!”
没用得上五天,李顽就将郑尤派来的司礼监先生哄得团团转,夜里司礼监被派来教书的先生,趴在满是珍馐酒菜的桌子上醉的死沉。
司礼监内,李顽就着一根蜡烛发出的细微光亮,在司礼监最里面的房间,从最阴深幽暗的角落里开始寻找。
“晟乾三十九年……”李顽小声念着给自己壮胆,找了块小半个时辰,都没能在存放案卷的架子找到晟乾三十九年,有关于先太子谢昭一案的书籍。
忽地一声野猫叫,吓得李顽身体一抖,蜡烛随即熄灭。
书架上的书籍被他撞得噼里啪啦倒下来一堆。
“什么人!”
大门外传来侍卫的呼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