甭看朱老太爷鲜少回家,不过,他说一句要见什么人,家下人万不敢拖延,都是即刻去办的。故此,当晚就着人去赵家派了帖子,两个颇有些头面的管事媳妇去给赵老太太请安,笑道,“今天大老爷大太太还有孙少爷回来了,老太爷也在家,老太爷问起大姑娘,说许久没见大姑娘,心里惦记着大姑娘。老太太也想二姑娘了,命奴婢们过来,给老姑太太请安,接两位姑娘过去住几日。”
赵老太太先问了朱大舅爷朱大太太可还平安,又问了朱太爷的身子,方道,“长卿有事出去了,既是父亲想见她,今天她回来我给她收拾些衣裳,明日再叫她过去吧。”
管事媳妇笑,“是,明天奴婢过来接大姑娘。”
赵老太太笑,“又不是去外处,我叫家里的车子送她们过去就是。”赵家起起伏伏,赵勇坐稳了百户之位,早已今非昔比。
管事媳妇又奉承了几句,赵老太太令翠儿给了赏钱,就打发她们回去了。
待管事媳妇退下,凌氏道,“母亲,太爷都好些日子没回来了吧?”基本上朱太爷在朱家属于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他从不管家里的事,也不大亲近儿孙,大多时间都在自己别院里过日子。
“是啊,你大舅自中了进士出去做官,好几十年,回边城的次数一只手数的过来。你大舅好容易回来,太爷自然要回家的。”赵老太太道,“一会儿给长卿收拾两件体面衣裳,过去住几天吧,难得太爷这样喜欢她。”
想着自己闺女及笄礼时朱太爷大手笔的赏赐,至于赵长卿,现在每年朱太爷的生辰也不忘做些针线孝敬长辈的。凌氏温顺的应了。
赵长卿回家听赵老太太说了朱家要接她们过去小住的事,赵长卿笑,“我也好些年没见过太爷没给太爷请安了。只是铺子里还没交待好,明天我得先去铺子里交待一二才好。”
赵老太太笑,“这有什么,只管把铺子的事情交待清楚了再去。”
赵长卿道,“太爷向来随性,我估计就是住也住不多少日子。”又交待翠儿,“你是个稳妥的,我没什么不放心,就是我不在家,未免冷清了,你多陪老太太说话,多哄老太太开心。若闲了就去请两个说书娘子来,唱几段书,给老太太解闷儿。”
赵老太太笑,“我倒要你来操心了。”
赵长卿笑,“天生这个脾气,就是随了祖母。”
赵老太太更觉孙女贴心,拍拍赵长卿的手道,“朱家不是外处,不过到底是走亲戚,你把永福和红儿都带在身边,衣裳首饰也多收拾两包袱。到时把你屋子一锁,钥匙搁在我这里,每天叫翠儿安排人过去洒扫就是。若是在朱家缺什么,只管派人回来取。”自己娘家,赵老太太有什么不知道的?亲戚是实在亲戚,但家下人多了,也不是个个就是好的。赵家虽不比朱家,赵老太太也不愿孙女叫人小瞧。
赵长卿笑,“是,我记得了。”
赵老太太又叫柳儿拿个四四方方的漆红盒子过来,递给赵长卿,“这个也带着。”
赵长卿掂一掂还有些沉,看祖母一眼,见赵老太太眼中含笑,这盒子也没锁,打开来,是一匣子散碎银子,还有两吊铜钱。赵长卿笑,“祖母,我不缺钱使呢。”
赵老太太笑,“你缺不缺,这是长辈的心,带着吧。”
赵长卿忽然心酸,面儿上并没有显露出来,也没推辞这银钱。赵老太太又叮嘱了她好些话,直待赵勇回家,一家子用过晚饭,便打发赵长卿去歇了。
凌氏不免又叫了赵长卿赵蓉到屋里叮嘱两句,“到了亲戚家,勿必要谨慎有礼。对长辈要恭敬,对下人也要和气。阿蓉年纪小,有什么事听你姐姐的话。”长女素来能干,凌氏向来多倚重赵长卿。与赵长卿道,“太爷难得回家,你大舅爷大舅奶奶,还有一位表兄也跟着回来了。族中子弟没有不过去请安问好的,老祖宗那里肯定也热闹,你们去了要懂事,好生与蝉姐儿玩儿就是了。蓉姐儿年纪小,性子不若你稳重,你多看顾她一些。”
赵长卿应了。
凌氏说了好半日的话,直待赵勇笑,“朱家是常去的,离得也近。过几天外祖母家定要摆酒,咱们都得过去,你这说得倒似她们出远门一样。”
凌氏笑,“说是常去,以往不过是去请安,当天去当天回,哪里真正去住过?”
赵勇对两个女儿道,“就是自家亲戚,也别紧张,住得舒坦就多住几天,要是住得不舒坦,打发人来家里递个信儿,我就去接你们回来。好了,天不早了,早些休息吧。”
赵长卿与赵蓉就各回各屋了,凌氏嗔怪丈夫,“你那叫什么话,去老祖宗家,哪里还会住得不舒服?”
经朱庄一事,赵勇对朱家也不似以往热络,道,“她们姐妹不是那等不懂事的孩子,倒是外祖父家,家下人口太多,如今大舅、大舅母他们回来,家里更得热闹。这么乱糟糟的时候,要不是外祖母打发人来接,我真不愿她们过去。”
凌氏道,“咱家人口简单,我虽常带她们出门,她们也并不是那等缩手缩脚拿不出手去的孩子,到底不比外祖母这样的大户人家,去受几日熏陶也好。再者说了,我听今天来请安的两个管家媳妇说,大舅带了个孙子回来,名叫律哥儿的。律哥儿上科中了举人,比咱们长卿大一岁,这万一要是有缘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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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勇兴致不高,道,“看长卿的意思,起码得她相得中。”
凌氏笑,“你这老丈人的口气真是比天还大。”
赵勇道,“这有什么大不大的,成亲是一辈子的大事。我也并不图女婿家有什么大家大业,只要人品好,长卿喜欢就成。”
凌氏脸色一黯,道,“你是不是还记着朱庄的事?”
赵勇拍拍妻子的手,“咱们也歇了吧,明儿记得备些散碎银子给她们带着,穷家富路,出门在外,别叫孩子们手上短了花销。”
凌氏应了。
朱家头晌就派车子过来接了,赵老太太笑,“不是说送她们过去,怎么你们又来了?”
管事媳妇笑道,“昨儿奴婢们回去一说,太太嗔怪着奴婢们无礼,说老姑太太家非比别处,姑娘们也是娇客,岂可慢待。吩咐奴婢们过来接两位姑娘。”
赵老太太笑,“你们太太素来心细。你们这老早的就来了,暂喝盏茶吧,她们姐妹还没收拾好呢。”主要是赵长卿去药铺子还没回来。
夏文非但医术不错,为人也非常稳妥。赵长卿将事情说了,夏文笑,“赵大夫只管去吧,若真有什么事,我着人去朱家知会你。”
赵长卿道,“生地黄、黄连、田七都不多了,银子就在二姐姐那里,进药材时你帮着掌掌眼。”
夏文笑应,赵长卿对凌二姐、赵良栋道,“我不在铺子里,都听夏大夫的。”
凌二姐笑,“你放心吧,寻常无非就是给病人看病,人手不够还能叫了小纪账房凑数。倒是林老板那里,你最好也去知会一声。”
赵长卿笑,“这是自然。”
林老板只有一句话,“神仙养容丸的量怕是不够,有好几家夫人太太又打发人来买。”
赵长卿将一大包药粉给林老板,再将一张方子递上,笑道,“余下的再按方子上的药配匀,团成丸药便是神仙养容丸了。”
林老板一笑,接了药粉与方子,“没什么事了,你只管住着去吧。”
赵长卿就要告辞,林老板拉住她,附于其耳际道,“我听说,朱大老爷带了个与你年纪相当的孙子回来。朱律是上科举人,也算年少英才了,你自己心里有数。”
赵长卿眉尖微蹙,止了脚步道,“若与我年纪相当已是上科举人,又是大舅爷的孙子,如何会看得上我?”不是她自轻,朱律有祖父为户部侍郎,尽管朱大舅爷已然致仕,但哪怕在帝都,朱家也算不错的官宦人家,何况朱律年纪轻轻便能中举,有父祖的庇护,日后前程自不必多言,如何会到边城娶她一个百户的女儿。
林老板轻声道,“真是笨,难道你不知道,皇后娘娘生了一对龙凤胎。嫡皇子年轻虽小,却是正经中宫嫡出,赵百户于宋皇后有救命之情,你与林掌柜有生意来往,别跟我说你不知道李掌柜手里的生意就是宋皇后的本钱?你自己掂量着吧。”
赵长卿知林老板时常来往于高官显户之家,实不知她消息这般灵通。赵长卿道,“若朱家有心与我家联姻,那先时朱庄怎么还……”
林老板讥笑,“朱庄算是什么东西,他那种猪脑袋也想不到这一步。朱大老爷在帝都为官多年,为子孙计,难保不动此念。”
赵长卿亦是个机敏人,她微微笑道,“想来大舅爷也还没下定决心。”
林老板一笑倾城,“这谁知道呢?你留些心是真的。”
“多谢姐姐提醒。”
赵长卿与赵蓉都穿了簇新的衣裳,坐着朱家豪华宽敞的马车去了朱家。
朱老太太的气色心情都极好,一见赵家姐妹便笑了,“你们铃姐姐、曦姐姐也回来了,我也格外的想你们,过来住几日,也陪我这老太婆说说话、解解闷儿,热闹热闹。”
姐姐两个行过礼,赵长卿笑,“只要老祖宗不嫌我们聒噪,我有一肚子话想跟老祖宗说呢。听说大舅爷、大舅奶奶也回来了,来前儿,祖母叮嘱我们给长辈请安问好。说大舅爷、大舅奶奶远道归来,想来身子劳乏,这会儿过来相见,未免又使大舅爷、大舅奶奶劳累,且本是至亲,不必在意些繁文缛节,待大舅爷、大舅奶奶去了疲乏,祖母再过来兄妹姑嫂相见。”
朱老太太笑,“你祖母向来仔细。”
赵长卿身量高挑,纤腰细束,玫红襦衣配玉色长裙,裙摆绣着疏密有致的蔷薇花,腰间悬一块羊脂玉禁步,头上梳的是云髻,簪一支雀头衔珠钗,耳上一对莲子大小的珍珠坠子。赵蓉今年十四岁,也已是亭亭玉立的小少女,姐妹两个都是漂亮孩子,只是赵蓉之于赵长卿多了一分稚气,少了一分沉稳。朱大太太不着痕迹的打量过姐妹两个,最终目光落在赵长卿身上,笑,“这是母亲说的卿姐儿吧,真是个伶俐乖巧的孩子。”
朱老太太指了赵家姐妹对朱大太太道,“你二妹妹也是做祖母的人了,两个孙子两个孙女,长卿是做姐姐的,这孩子素来体贴。阿蓉小几岁,也是个好孩子。”
朱铃引了赵家姐姐给朱大太太请安,朱大太太回老家这一趟,早预备了无数见面礼,给赵家姐妹的与朱铃姐妹的相同,均是一对赤金花钗,极是精致漂亮。
两人道了谢,朱老太太问袁氏,“你妹妹们的院子可收拾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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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氏笑,“昨儿就收拾出来了,就在阿铃院旁边的兰院,小姐妹们住得近,也好生说说话儿。”
朱老太太点头,两姐妹谢过袁氏。
朱律就在屋里承欢膝下,表兄妹们互为相见。午饭时,朱太爷就把赵长卿叫过去了。
其实,赵长卿除了在六岁的时候见过朱老太爷一面,后来再未见过。此时再次相见,她真心觉着,朱老太爷这十好几年的工夫大概都用在保养这张脸上头去了。跟她记忆中的帅老头没什么差别,朱老太爷还一个劲儿的念叨,“一见你们这些孩子,我便觉着自己老了。”
赵长卿笑,“太爷跟十几年前一个样。”
朱老太爷便叹气,“心老了。”
赵长卿抿嘴笑,“人老了,知道年轻是怎么回事。年轻人,却再没有老人的阅历。如同山间溪流,至清也至浅,如何有海纳百川的气度。”
朱老太爷哈哈大笑,招呼赵长卿在身畔坐,欣然道,“果然长成个小美人了。”
赵长卿笑,“萤火之光焉敢与皓月争辉。”
“就是还不大会打扮,可以更好看。”朱太爷笑,“先陪我用饭。”
朱太爷用饭并没有什么奇怪的规矩,无非是仪态更优雅,饭菜更讲究罢了。起码比朱老太太讲究,天凉未做冷盘,也有十菜四汤两样果点,朱太爷吃的是青粳米饭,给赵长卿用的是胭脂米饭。
朱太爷不用金银器,清一色的雨过天青色的薄胎瓷器,色泽雅致,碗碟俱不过巴掌大小,精致至极。故此,菜色丰富,却绝不至于暴发户一般汤汤水水、大鱼大肉摆满桌。
赵长卿礼仪是苏先生一手训练出来的,这许多年来,早已融到了骨血中去。用过午饭,漱过口,朱太爷起身,带着赵长卿去花房玩儿,十分庆幸,道,“你祖母吃饭总是吧唧嘴,幸亏你不像她。”
赵长卿笑,“祖母从不吧唧嘴哪。”
朱太爷道,“那是我叫她改的,不然真怕她嫁不出去。你这规矩是跟谁学的?”
“苏先生。”赵长卿道,“家里教我念书的女先生。”
朱太爷点点头,“你医术也是跟她学的吗?”
“太爷也知道我坐诊的事?”
“怎么不知道,我叫人买了神仙养容丸,每天都吃,的确是好东西。”
赵长卿与朱太爷坐在暖融融花香浮动的花房内,笑道,“太爷多是不在家,仙踪难觅,我就只孝敬了老祖宗。”
朱太爷撇嘴,嘀咕道,“我又不是那老婆子,一把年纪了还占你们小辈的便宜。”
赵长卿笑,“这也不叫占便宜,若我们孝敬长辈不肯收,才叫我们伤心。”
朱太爷形状依旧优美的桃花眼斜斜一瞟,眯起眼睛,唇角噙着笑,小声对赵长卿道,“其实我是钱太多了,我想着,要是临死前花不完,儿女子孙为这点子钱打翻了狗脸,未免不美。所以,这些年我一直在拼命花钱。”
赵长卿笑出声来,眼睛弯弯,不知该说什么了。朱太爷道,“看吧,真话总叫人不好对答。”
赵长卿只好道,“太爷身子骨还健朗的很,何苦说这样的话。”
朱太爷道,“天下谁人能不死,我这一辈子,吃喝玩乐,儿女双全,子孙无数,样样不亏,已是福气。丫头,你学医的人,难道你还忌讳生死?”
“我是觉着,活着时就应该好好活着。”
朱太爷道,“这话颓丧,活着时应该极致的活着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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