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来的客人极多,熟的不熟的都想混个面熟。朱铃就不怎么顾得上赵长卿,好在赵长卿带了柳儿在身边,也并不需人特别照顾。
赵长卿见果碟中有桔子,便拿了一个细细剥了皮,慢慢吃。在边城,这些南方的果子并不常见。朱家随便便可拿出来待客,可见其富贵矣。
吃了半个桔子,赵长卿又捏了块沾着黑芝麻的蓬糕,掰了一小半用帕子捧着小口小口的吃起来,尽管不大新鲜,味道依旧香甜软嫩,肯定是南香园的点心。
再端起手边的茶盏喝一口,里面并不是茶,而是甜甜的姜蜜水。即便赵长卿也得感叹朱家待客周全,这屋里是招待小女孩儿的,年纪太小的孩子,不大适合用茶。
赵长卿这么又吃又喝,亏得她自觉的坐在角落,且别的女孩子都在忙着跟相熟的小姐妹或是刚认识的小姐妹们叙闲话、套交情,赵长卿年纪小,人矮矮的,何况赵家是小户人家,等闲没人知道,于是,坐在边角儿上也没人注意她。
没人注意赵长卿,倒是有人无趣的坐在她旁边来。
这女孩子也就十来岁的样子,皮肤是淡淡的蜜色,头发漆黑浓密,高高的梳到头顶,结成个小小的巾帼髻,巾帼髻周边戴一圈小小的金花,既别致又灿烂。她人生得并不是多么漂亮,眉眼间却是英气十足,穿一身浅紫色绣花百褶裙,华丽中透出洒脱的味道。
女孩子看赵长卿一眼,赵长卿也正在看她,就先欠身打了声招呼,“姐姐。”
“嗯,我叫楚越。”楚越张嘴也是帝都话,赵长卿想难道楚越也是从帝都来的?可楚越又不姓朱……
顾不得多思,赵长卿连忙自报家门。楚越直接坐在赵长卿身边的椅子里,随手拿了个桔子,道,“你选的这是方不赖。”
“没别的好处,清静是有的。”赵长卿笑,“咱们来的都早,一会儿人更多。”
楚越瞥赵长卿一眼,道,“看你一来就坐在这边吃个没完。”可见楚越来的更早。
吃个没完……
赵长卿微侧着脸看楚越,强调,“我也就吃了半个桔子一点蓬糕而已。”什么叫吃个没完啊?好像她多贪吃似的。
楚越看她包子脸鼓鼓的不乐意的模样,不禁一笑,问,“怎么不跟姐妹们去说笑?”
赵长卿小小的叹口气,“我有好多人不认得。”那哪里是说笑啊,完全是个小小的交际场所,谁的出身好,谁的出身差,谁与谁是亲戚,谁与谁是路人,样样分的清楚明白,才开始或一见如故,或再见陌路的说笑往来。
赵家虽然与朱家是实打实的亲戚,无奈现在家里委实微薄,赵长卿年纪又小,并不是聚会的热门人物。
楚越见她生的白嫩圆润,吁气叹气的小模样怪可爱的,笑,“无妨,我跟妹妹说笑。”
这话倒不是客气,楚越捏着个桔子与赵长卿说笑,然后没两句话就先把赵长卿的老底打听的一清二楚,其中就包括赵家与朱家的关系,以及赵勇在卫所的官职,连带赵家几口人都打听的清清楚楚。眨眨眼,赵长卿一寻思,她除了知道楚越的名子,余者竟一无所知。
赵长卿惊奇的打量着楚越,目光里满是好奇,她好歹上辈子苦逼的活了将将三十年,尽管没活出什么滋味儿,起码不是傻瓜。现在也只是面儿上嫩罢了,赵长卿行事稳妥,连赵老太太都是暗暗称奇的。可见,赵长卿智商绝对没问题,不想如今却被人牵着鼻子走了一回。
赵长卿一直盯着楚越看,肚子里那点儿小心思在她那张圆圆润润的小脸儿上一望既知。楚越笑,“我爹是卫所楚千户,说来,咱们都是军户,本就该好生亲近的啊,卿妹妹。”
楚越主动交待来历,这让赵长卿心里稍稍平衡了些。
楚越性子活泼,把桔子捏软,剥开皮吃得香甜,还一面小声抱怨道,“这桔子不大新鲜了,里面的水汁都少了许多,蔫蔫的,不大好吃。”一面挑剔着“不大好吃”的楚越,已经开始剥第二个桔子了。
赵长卿心道,不大好吃你都吃个没完,这要是好吃,你还不得把盘子都啃了啊!
“卿妹妹,你去过江南吗?”
“没。”赵长卿老实的说,却又觉着这话很傻,赵长卿道,“我是土生土长的边城人。”
楚越抬眼笑一声,“你帝都话跟谁学的?腔调很好听。”
“哪里用特别学,听别人讲过也能记住,每年边城都有许多帝都的商人过来。”赵长卿绝不会说她是前世特意练习过的。
楚越道,“南方有一种跟桔子差不多的果子,叫黄果。皮比桔子硬,要用刀切了吃,酸酸甜甜的,也很好吃。”
赵长卿问,“姐姐以前在南面吗?”
“嗯,我父亲才调来边城没多久。这里风沙真大,才十月天就这样冷了,我听家里老仆说,冬天都会下很大的雪,是不是?”
赵长卿笑,“这就已经入冬了,今年雪下的晚,要是搁往年,还有八九月下雪的时候呢。我听说南方暖和的很,冬天的树都是绿的。”
楚越笑,“要说暖和,也得看什么地方。其实南方的冬天也会下雪,就是下的比较少而已,并不是人们想的那样冬暖夏凉的好地方。只是南北风物不同,南面水多,故此人们多食鱼虾,果子之类的也较北方丰盈。要我说,我还更喜欢北方,就拿边城说,地处宽阔,民风也够彪悍,那天我在街上看到有个婆娘追打她家汉子,直接一把菜刀飞出来,把那汉子吓的险些尿了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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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长卿道,“这有什么奇怪。世上男人打女人的事多了去,你不觉着奇怪。乍见到女人打男人就觉着怪了?”
楚越一愣,立刻道,“这怎么一样?”
赵长卿眸中含笑,问,“怎么不一样?”
楚越显然已经想好说辞,道,“就算民风再彪悍,三从四德的道理也应该懂的。”
三从四德?
赵长卿此生最恨这四个字,唇角却是微微向上一勾,笑道,“圣人都说,仓禀实而知礼节。你说的三从四德,是给填得饱肚子的人听的。你知道富贵者家眷,与穷人的婆娘有什么区别吗?”
楚越道,“一贫一富而已。”
赵长卿面上淡淡,胸口却像堵了几十年的一口怨气,她堵的难受,简直不吐不快,赵长卿控制不住,率然开口道,“富贵者家眷多依仗富贵者过活,小到一汤一饭、大到金奴银婢皆是依仗富贵者的给予,富贵者做到这份上,女眷自然应该三从四德。穷人过的是什么日子,一个穷困的男人靠自己是养不活一家人的,他们需要家里女人也出去做活挣钱养家,女人挣的钱不会比男人少,换言之,女人同样是在承担养家的花用,女人吃的饭是女人自己挣来的。端谁的碗,服谁的管。若是女人自己挣来的生活,男人有什么脸要求女人三从四德?若是哪个男人跟女人说三从四德,最好先问问自己君子五德做到哪样?”
楚越自以为是个有见识的人,却给赵长卿说的瞠目结舌。
赵长卿一通话说完,心气才算稍顺,打量楚越一眼,道,“你看,男人只记着要求女人,却总是忘了要求自己。就是女人自己,也只记得要求自己。”多少女人一辈子就被三从四德压的喘不过气,就是她自己那可怜又可恨的上辈子……她还真是自心底羡慕那些敢打敢杀敢闹敢骂的泼妇婆娘!
楚越张张嘴,最终不可思议的问一句,“你真的只有四岁啊?”
赵长卿立刻明白自己说得太多,露了马脚。不过,她又不是重生后的第一天,赵长卿笑,“我看姐姐并非俗人,才跟姐姐说了几句心里话。”
楚越笑着捏捏她的胖脸,“放心吧,我又不会给你说出去。不过,你这种离经叛道的话还是少说,不然以后会嫁不出去的。”
赵长卿打开楚越的手,揉揉自己的脸,“姐姐才要注意言语行止,姐姐才几岁,就成天婆娘汉子嫁不嫁的满嘴胡言乱言。”
楚越眼珠一转,凑近赵长卿的小胖脸儿,悄声道,“那,我不把你的话往外说,你也不要把我的话往外说,可好?”
赵长卿嘟着嘴巴表白自己的高贵品行,“姐姐当我是什么人了?我本来就不会乱说。”
楚越嘿嘿一笑,拉起赵长卿的手跟她对手指按个手印,道,“这可就是说定了。”
“好吧。”赵长卿点头应下。
楚越不大会儿工夫就把盘子里的桔子吃了大半,留下一堆桔皮,赵长卿忍不住提醒她,“你少吃点儿,叫别人看到会笑你的。”她倒不是担心楚越被人笑话,实在是她与楚越挨着坐,若是不知道的还得以为是她跟楚越一起吃的呢,没的连累她的名声。
当然,赵长卿也不否认,楚越说话直率为人聪明,却并不讨人厌。她觉着楚越为人不错,亦不是心胸狭窄的人,才会直接出言提醒。
“笑我?”楚越大咧咧的一指在屋里穿来穿去与人攀交情的凌三姐,小声问,“那傻瓜不知是哪家的?还一个劲儿的去找人家说话,没见大家都烦了她呢?有这傻瓜在,谁还会笑我?”
啧啧两声,楚越轻轻笑着,“看这傻瓜穿戴,一只钗子还是镏金的,镯子也是寻常货色,值不了个三俩铜板的,哎,连衣裳料子也是去年的了,朱家的仆妇都比她讲究……啧啧,贫富倒不是要命的事。要命的是,这傻瓜完全没有自知知明啊。”
楚越笑眯眯地摸摸下巴,“莫非这也是朱家人?”
赵长卿摇头,“不是。”
“那是朱家的亲戚?”
赵长卿依旧摇头,“不是。”
楚越不明白了,问,“那她是怎么进来的?”
不知怎地,赵长卿忽然就虚荣了一下,道,“有人带她进来的吧。”
楚越摇摇头,颇是感叹,“看来这屋里的傻瓜不只一个,能把这傻瓜带进来的,也只有另一个傻瓜了。”
另一个傻瓜……
赵长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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