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会儿,许嘉音觉得脖子发痒。
她一边在心底念叨那风沙真讨厌,一边伸手去挠挠脖子,指尖感受到有沙子、有发丝,似乎还有别的什么带点粘性的细丝。
许嘉音收回手,深吸一口气,缓缓回头。
食堂的墙角、墙顶以及墙面接合处,她身后大片空间都挂着不少白色的蛛丝。
刚刚那让她脖子发痒的罪魁祸首就是它们!
正常状况下,基地里绝不会出现这种状况。要知道,每天都会有身穿橙色制服的监测员前往公共场所进行评估与打理,力求为基地住民营造良好的生活空间。这突如其来的异常,只有一个解释——暗影借着噩梦来了!
暗影入侵的特征最早出现在梦主身边,再以此为中心,向外扩张。
刚刚朱叔脖子痒,恐怕是正在遭受暗影的初步侵扰。
许嘉音向四个窗口张望,企图看清被蛛丝掩藏的情况。
“朱叔?朱大叔?”她喊了喊,那边半点回应也无。恐怕食堂值班人员都已被暗影拉入梦魇之中去了。
许嘉音心底发沉,她现在无法逃脱,只能穿戴严实,试着去扯开蛛丝开门逃离这里——基地的建筑,除了几座监测点,都没有对外的窗户。
可惜,这蛛丝看着脆弱易销,实则坚韧难毁。她不再做徒劳的挣扎,而是站在未被侵蚀的空间等待。
希望监测员能早些发现这处异常点,希望守卫员能在她被触底吞噬前将她救出来。
她在心中祈祷。
那蛛丝还是渐渐爬过来了,许嘉音尽力挥开缠到身上的蛛丝,可她的速度终究敌不过蛛丝蔓延的速度。
她渐渐被包裹成茧。
茧衣之中是柔软且温暖的,这感觉使人格外容易困倦。
若要形容的话,她想到从刘老太那听来的一句话:“从前的春三月呀,太阳照得人暖烘烘的,再被那温水一样的东风一吹,这人就跟喝醉了一样,只想赶紧闭眼睡觉喽!”
许嘉音没见过刘老太说的那样的春天,没吹过那样的春风,更不知道喝醉了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打记事起,她就住在基地的安置房里。
基地外隔三岔五见得一次坏天气,风沙、龙卷、电闪雷鸣。基地内也不时出现借着噩梦钻进来的暗影。
生活,对许嘉音而言,是被能源罩切割成一个个六边形小块的天空,是十平小房间里拥挤的空间,是基地食堂里一成不变的饭菜,是借着噩梦来袭的暗影,还有对了无音讯的双亲的牵挂。
“也不知道,我现在感受到的,和那春三月的阳光与东风如何?”她在心底暗笑,一边放任自己入睡。
她还从未体验过被拉进梦魇的感受,也很久很久没有做过噩梦——好像是从父母失踪以后?没想到今儿终于要来体验一遭了。
许嘉音入梦了,她清楚地知道这点。
不过梦境的主人翁不是她,而是朱叔。
她听别人讲述过自己的梦境。有人说梦里的主人公是自己,有人说做梦像是看着别人行动。她大概是做的第二种梦吧?
只可惜,这梦境中的一切都是围绕着朱叔转。
同样是十平安置房,这里只有一张床,一个柜子,显得朱叔这儿格外空荡。
朱叔坐在他的床边,从枕头下摸出一张照片,红着眼眶看着。
许嘉音走上前去,照片上边是他一家子。他们站在新落成的食堂一号窗口前,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照片上的朱叔看着年轻一些,也是,距离食堂建成,都已经过去好些年了。
但除了朱叔,其他三人许嘉音完全没有印象。
朱叔突然站起身,许嘉音还没来得及让一让,他便穿过她走向旁边的柜子。
她不禁惊叹于梦境的神奇。
朱叔拉开柜门,取出一个小匣子,从里头取出三只标着名称的玻璃瓶。其中两瓶装着黄沙,一瓶里放着一颗封着绿色小虫的琥珀。
看着朱叔刚刚忍着的泪水争先恐后地涌出来,许嘉音便明白这些是什么了。
纪念标本。
闯入基地里的暗影,必然会被消灭,而被暗影彻底侵蚀的人,也会一同消失。基地不会记录引来暗影并丧命其中的梦主的身份,但会分发给死者家属一份标本。
标本无法填补活着的人心中的痛苦,但多少能给予他们一点留念:旁人不会时常惦记着死去的人,一旦身为他们最亲近的你死去,他们生前的故事就更难知晓,他们曾存世的痕迹就愈发黯淡。为了他们曾经的鲜活,你要努力活下去。
一个对世间少有留念的人,总需要点什么,才能撑着那一口活下去。
朱叔活下去的那口气,就系在这标本之上。
许嘉音觉得时间仿佛被人偷偷按下了放慢键,小房间里的寂静格外沉闷,让她有些喘不上气来。空气似乎变得沉重,压得她心底发慌。
朱叔在那枯坐了很久,好似睡着了一样。玻璃瓶先后从他手中滑落、迸裂。
接下来的情况让她瞪大了眼睛。
黄沙和琥珀化作洁白的蛛丝一点点往朱叔身上攀爬,它们像有生命一样钻进他的肌肤之中。
许嘉音连忙扑过去想要扯下那些蛛丝,但她压根触碰不到朱叔。
“朱叔!朱叔!快醒醒,你不要睡啦,快醒醒,你要是离开了,还有谁记得阿姨和你的孩子们呀!”
她徒劳地哭喊着,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蛛丝包裹,逐渐变成一只跪坐在地的白色人俑。
在这之后,许嘉音眼前的世界突然失去亮光。她恍惚间感受到自己的肩膀正被人剧烈地摇晃着,接着有一对冰凉的指尖揉着她的太阳穴。
睁开眼,首先撞进眼帘的,正是妹妹许嘉期。
“嘉期。”许嘉音茫然开口,“你怎么在这里?朱叔呢?”
许嘉期没有说话,只是看向前方。
许嘉音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一只头部只有白色骨壳的蜘蛛正一腿插在一人心口将他悬在半空中,正是朱叔。
他双手握着蜘蛛腿,正在试图将它拔出去。他的左手只剩下骨头,连带着袖管都显得空荡荡的。
另外,许嘉音注意到他脚下还倒着三具穿着完整衣物的白骨,恐怕就是食堂里的另三位值班人员的骸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