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可能。”唐泽毫不犹豫地否认,“我当时只是带着画去见她一面而已。”
羽贺响辅大笑起来,样子有点孩子气:“我就说啊,真田君还不信……”
唐泽偏了偏头,没对他的消息来源感到意外。
虽然当时他根本没有做出要求,但三好麻子替他很好地保守住了身份的秘密,不过当真田一三等人问到她为什么会改变主意的时候,她简单讲述了自己在游乐园里遇见了一个少年画家的事情。
这幅《欲望》放在众人视线当中之后,这个故事自然而然找到了主人,这不仅不会影响喜多川祐介的名声,还会为他增加额外的传奇色彩,唐泽自无要求他们保密的必要。
“是三好小姐对绘画有误会。”唐泽如此回答,“哪怕是快干颜料也没有这个速度。”
“没办法,所有人都更喜欢戏剧的故事发展。”羽贺响辅耸肩,很理解他的样子,“好的,感谢你的诚实。我暂时没有其他问题了。说说看吧,你的困惑。”
三十岁出头的羽贺响辅早已经靠着优秀的市场成绩证明了自己,与他交流心得体会,请教各类问题的同行他见过很多,但被一个似乎压根不懂行的画家询问,这还是第一次,他自己都颇感新奇。
从他刚才提到的问题,结合羽贺响辅本人的真实背景,唐泽心下一动,或多或少猜到了一点羽贺响辅想都没想地跟着他跑出来的原因。
就像他对羽贺响辅很感兴趣那样,羽贺响辅或许也有些话想要同他说。
于是唐泽很快组织好了话语,开始引导谈话的走向。
“你的曲子写的很不错,我不懂音乐什么的,只能分出简单的好听和不好听,但我依然能从你的创作里感受到一种活跃的情绪。这很少见,和我最近创作上的困扰有一点关系,所以我想问你,你是如何看待音乐和情绪的关系的?”
羽贺响辅愣了愣,没想到他会问这个话题。
用音乐表达情绪,这其实是个很基础的话题,但往下延展却又能引申到很深入的领域,以至于要伴随所有作曲者一生。
摸了摸下巴,羽贺响辅随意地说:“我可以用很多乐理上的答案回答你,不过,我觉得你想听见的或许不是这些,也不是什么旋律、和声、音色之类的元素。你是想问如何在创作的时候准确地传达自己的感受吗?”
“对,我确实不想上一节基础乐理课。”唐泽看着羽贺响辅的表情,赞同了他的想法。
羽贺响辅身上最令人感兴趣的部分,莫过于在这个世界属于极高buff的“绝对音感”了。
在他的耳中,世界到底是用什么样的方式向他传达一切,唐泽是很好奇。
“唔,这样啊,让我想想……”
羽贺响辅思索片刻,觉得自己应当慎重回答。
不论喜多川祐介是否具备自己猜测的那些特殊力量,在艺术方面,这都还是个刚刚扬帆起航的年轻人,输出的观点不合适,会给新人带来不好的影响的。
斟酌再三,羽贺响辅吸了口气。
“受限于个体差异,主观感受是非常私人的东西,我不确定能否准确地传达给你,请容许我用一个类比。我偶然听说了一些你过去的事情。你从小是跟着第一个教你绘画的老师长大的,但你的老师最终却因为剽窃和涉嫌故意杀人入狱了。”
直直注视着喜多川祐介的羽贺响辅看见,对面腰背挺得笔直,但一直垂着眼睛的人,总算抬高了视线,不闪不避地对上了自己的双眼。
这不是什么光彩的过去,以他的年龄来说,这绝对是一段伤痛和难堪的回忆,不过本打算从他脸上看出一些情绪波动的羽贺响辅却失望了。
面前的少年只是眨了眨眼,然后平静地点了点头,简单地认下了这段描述。
“你是个绘画方面的天赋者,你擅长用画面去表达内心世界,所以在得知真相的瞬间,在发现你的老师不是你想象中那样的瞬间,你有想起什么具体的画面吗?某个颜色,某种笔触?”
抛出这个问题的羽贺响辅没有等待他回答,或者说,他就没打算听见对方的回答,这只是一个方便两人达成情绪上互动的类比。
“我听见了,在那个瞬间。我听见了声音,急促的,尖锐的声音,一直在变化,有力且低沉,快速的,低频的……”
羽贺响辅抿了抿唇,脸上再也支撑不住笑容。
“我用了很长时间去聆听,去寻找,我想要知道那是什么声音。终于有一天,我听见了,听见了那个同样不和谐的,充满了动态的声音。
“火焰。那是火焰的声音。那是火焰在灼烧上好木料的声音。”
就好像,正在焚烧一把,传世的小提琴。
————
“那个羽贺响辅,拥有绝对音感?”铃木园子诧异不已地睁大了眼睛,“这好像是个很厉害的东西来着?”
“确实比较少见。”毛利兰一边回答闺蜜的问题,一边瞥了眼注意力总算转过来的柯南。
从离开了内场开始,这小子就心不在焉的,明显还在想着刚刚喜多川祐介那番近乎旁若无人的举动。
行事风格我行我素,与其说是过分自我,不如说从头到尾都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喜多川祐介会这么做不奇怪,但突然对陌生领域的创作人感兴趣就有点离奇了。
所以当铃木园子出于看见帅哥的条件反射,打听被喜多川祐介叫走的人是谁时,她干脆事无巨细地介绍起了自己所了解的羽贺响辅。
会弹钢琴,也会看画展的她,真的是个涉猎甚广的艺术爱好者来着。
“人的听力以及分辨声音的能力和天赋是有关的,可以说,耳朵是决定了人能不能从事音乐行业的基础。有的人耳朵是有些问题的,根本听不出自己唱歌跑调之类的,这种人就算接受音乐方面的培训,也很难有什么成就,也就是俗称的音痴了。
“除此之外,普通人,或者说绝大部分人,拥有的都是相对音感,也就是说,在有参照物的前提下,就能辨认出声音的音高,只是敏锐程度各不相同。这样的人经过长期的音乐训练,都是可以学习和从事音乐行业的。”
说到这,毛利兰就指了指他们刚才出来的方向。
在那里,那一大帮子的设乐家族成员们还呆在那里,试图与如月峰水多聊上几句。
“最后嘛,就是羽贺响辅先生那种绝对音感了。无需任何参照音,在听到某个声音的瞬间,他就能知道这个声音的高低,分辨声音的来源。甚至不局限于音乐信息,哪怕非音乐,面对的是环境音等生活里听见声音,也一样能确认出音调,给出准确的记忆和判断……
“所以羽贺响辅先生的创作在情绪表达和画面传达方面真的是一流的。很多影视剧都喜欢邀约他的作品,因为不管用什么样的形式,轻音乐或者流行歌曲,他都能很准确地给出想要的效果。‘绝对的音阶构成的天才’,大概是这样的吧。”
“也就是说,即便没有音乐,他的生活也充满了音调和曲谱。”铃木园子用自己能理解的方式概括了一下,“还挺浪漫的嘛。”
“确实是很厉害的天赋。而且绝大部分人没有,自然就会好奇这样的人感受到世界是什么样的。说不定,羽贺响辅先生会当一个作曲家,就是为了传达自己听得见,而其他人感受不到的世界具体的样貌吧。”
满脸长见识了的铃木园子点了点头,马上又回到了熟悉的话题:“嘿嘿,不过你这么一说,你家那个推理狂肯定是个耳朵有缺陷的吧。他从小到大,根本听不出自己唱歌跑调的啊!”
“这个,是有点奇怪的……”毛利兰用余光留意着表情变得有点精彩的柯南,“你要说他是音痴吧,他对音乐的分辨能力还挺强的,很早以前,他就能一耳朵听出某件乐器的调音不准确什么的。可你要说他音感很好……”
新一唱歌是真的跑调啊,到现在都这样。
在其他方面的天赋和记忆力,在音乐方面似乎就失效了,像是他大脑的回路哪里搭错了线一样,莫非这就是所谓智慧的诅咒?
“你可以直接一点的,”铃木园子嫌弃地摆了摆手,“他就是脑子哪里有点问题呗。”
“喂喂……”听科普听的好好的突然被顺劈了一下的柯南嘴角抽了抽。
“也不一定吧。”毛利兰想了想,“也有可能是他真的骨骼传导哪里不太对劲,听不见自己的声音?要真的录下来给他听,他或许是能听出来的。”
“那不还是生理缺陷吗?”
“嗯,这样好接受一点吧。”
“喂喂……!”
“小鬼,又不是在说你,你激动个什么劲。”
“我……!”
————
“……有时候我会觉得,能听出太过准确的音调,这种能力可能是种诅咒吧。”
羽贺响辅轻轻闭了闭眼睛。
准备用于沙龙的餐具早已布置完成,工作人员都在前场参与展会的秩序维护,空荡荡的宴会厅里没有其他人。
但他依然听见了声音,从那远远的、穿过通道的风声当中。
激动的喘息声,不忿的呵斥声,气泡碎裂的声音,鞋底留下痕迹的声音……
不只是绝对的音感,还有敏锐的听觉,以及更多的,夹杂在话语里细微的音调变化,那些微妙的改变,那些在他耳中仿佛呐喊一般的情绪……
通过声音与波长,万物新生的动态与世界末日的景象传送进他的耳中,他三十来年的人生,从来得不到须臾的安静。
“毫不夸张地形容一下,我甚至能听出他们说的是真话还是谎言,我能感知到他们的情绪变化,只要通过一些很细小的音阶变动,我就能感受到很多东西。你来找我询问,可能是听说过一些评价,我是很擅长用曲调表达情绪,但我不得不承认,我依旧是有遗憾的。”
这是他想要问一问喜多川祐介的事情,是他从真田一三那里听见了三好麻子与九十九元康一切纠葛的来龙去脉之后,就想要问的问题。
三好麻子这个自己都无法挣脱困局的囚鸟给不了他答案,他希冀喜多川祐介可以。
“我听不见我自己的情绪,我也写不出它。每当我试图安静下来,想要认真听一听自己的心跳,我就只能听见……”
羽贺响辅抿紧双唇,后面的话变得有些说不出口。
坐在他对面,沉默地聆听了半晌的喜多川祐介却开口了,替他说完了后半句话。
“你只能听见火焰的声音。”
羽贺响辅睁开眼。
这一次,他明确地从喜多川祐介的声音里分辨出了自己想要听见的东西。
那是某种同类的动静,某种羽贺响辅自己同样找寻了很多年的东西。
“所以你其实想问我的不是那幅画的问题。”很清楚这个文艺青年通过这些意识流的表达想要说什么,唐泽重新纠正了他先前的疑问,“你想问我的是,我画《欲望》的时候,对斑目老师怀有的是怎样的想法。你想问我恨不恨他,你想问我发现真相的时候,想要怎么做,对吗?”
直白一点的,他想问当时的喜多川祐介是否心怀杀意,就像三好麻子那样。
羽贺响辅的父母是被他的那些叔伯爷奶害死的,这些人既是帮衬着他孤苦的生活,陪伴他长大的亲人,也是害死了至亲,害他陷入这种境地的元凶。
他被仇恨困了太久,而且此时此刻,很有可能已经做出了不可挽回的选择,却依然在被温情与自我厌弃所撕扯。
所以了解到了三好麻子的事情,了解到喜多川祐介的身世,羽贺响辅才会有此一问。
“所以,你之前说的不是真话。”羽贺响辅定定看着他,用很肯定的口吻说,“《欲望》的原型确实不是什么旋转木马,但你去游乐园,是为了见一见三好麻子,从她身上汲取到相似的心境,来完成你的画,不是吗?”
这是羽贺响辅所认为的真相。
喜多川祐介,是个有些神奇的画家,自从关注到这个人之后,他就暗自收集了不少与他相关的内容。
这个少年不止是会画画这么简单,他的画笔很不一般,他能通过孩童的描述还原真实的人类相貌,也能目视犯罪现场勾勒出一切的原貌,就好似他使用的不是什么颜料之类的俗物,而是时光的砂砾,是人类的爱恨情仇……
包括今天,从无数人中一眼看中羽贺响辅自己,指名要与他聊一聊。
“我愿意协助你的创作,如果你还需要下一幅像《欲望》那样的画,我想你或许是需要我的帮助的。”羽贺响辅这样说的时候,表情重新变得平静安宁。
他也想看一看,喜多川祐介笔下的他,究竟拥有什么样的色彩。
他会像三好麻子那样得到宽慰,甚至说宽恕吗,对方会鼓励他,还是批判他?
一个能对他的处境感同身受的同类,会认可他的做法吗,会觉得他选择了复仇的道路太过极端,毁灭了别人也毁灭了自己吗?
感觉自己的生活越发失衡的羽贺响辅需要一个答案,不论那是赞同还是否决。
“其实,没必要搞这么复杂的。”
在开口点破自己的身份之前,唐泽眨了眨眼,赤红的色彩从灰色的美瞳片底下一闪而逝。
这毕竟是柯南溜达过的地方,谨慎起见,先扫一遍窃听器啥的。
“不需要我来替你‘转述’,羽贺响辅。你可以自己去听一听,你心灵的声音。”
唐泽抬起手,在空空如也的餐布上随意摆了个弹钢琴的动作,在羽贺响辅因为他滑稽的业余模仿发笑之前,做了个下压琴键的动作。
悠扬的、独属于钢琴的音色,突兀地自他空无一物的手掌下响起。
羽贺响辅猛地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