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君是在当天下午五点到家的。
时间已经进入了十一月,郑阳天气晴好,温度不是太低,但是云园这里就不行了。
连阴雨,已经下两天了,虽然还更靠南一些,但是有些刺骨的凉意了。
李晓滨本来是要给冯君订林业宾馆的总统套的,不过冯君说了,今天我回家住。
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穷,前两次回家,没有在家好好地住两天,已经很不合适了。
冯君回来没有通知任何人,通过嘎子在林业宾馆找了一个相熟的保安,悄没声把车停在宾馆的停车场,打着雨伞走回了家里。
进了家之后,他才给小卖部打个电话,说是自己到家了。
连上上大学,他已经离家七年了,那个逼仄的、七平米大小的隔断里,大致还是七年前他离家时的样子。
只是那张宽度一米三的手工床上,摞着几个布做的包裹,对角打结的那种。
在大城市里,已经看不到这么落后的打包方式了,多数人用的是衣物收纳袋,也有使用真空压缩袋的,但是冯君看到这种包裹,心里却蓦地涌上了一丝亲切。
打记事的时候起,家里差不多就是这样的布局,那时候还有爷爷奶奶,临街的房子也没拆,二叔也还在附近住着。
不多时,得了消息的张君懿就回来了,手里拎着一条鱼和一只宰杀好的鸡,笑着发话,“可算知道回家住了,你爸正对账呢,一会儿就回来……我去给你做饭。”
“我来吧,”冯君走上前,笑着发话,老妈待儿子肯定不错,但是她做菜的水平……不提也罢,书香门第出来的张家大小姐,也就腌咸菜和蒸水蛋的水平拿得出手,其他都是渣渣。
所以大多时候,她要做的是择菜、洗菜和切菜,正经的煎炒烹炸,还得冯文晖出马。
老院子用的是公用水龙头,娘儿俩就在水龙头下忙乎开了,院子里的邻居出出进进,瞬间就发现了他,“呦,小君回来了?”
现在邻居们都已经知道,冯家的孩子出息了,甚至还有人说,他好像要花几十个亿,在县里承包山林——朝阳就这么屁大点地方,有点风吹草动,基本上全县就都知道了。
大家分析,这话应该是真的,别的不说,迟县长可是亲自来过小院的,还有人见到过,晁颖进了冯家的小卖部。
可是别人问起冯文晖夫妇,这夫妻俩就笑眯眯地表示,事情都是小君在办,我们也不清楚。
至于说承包山林会花多少钱,他俩回答得更干脆了,那都是孩子搞的——我俩就那么一个小卖部,能赚几个钱?
所以邻居们都知道,冯家能让县里高看,原因是在冯君身上——这孩子小时候就不凡啊。
这院子里一共六户人家,有三户老邻居搬进了楼房,其中两家把房子让给了自家亲戚住,另外一户则是把房子租出去了。
所以冯君在院子里,也就是仅存的两户老邻居惯熟一点,另外两户老邻居的亲戚,多少打过一些交道。
正说着呢,冯文晖回来了,手里也是拎着一塑料袋的菜,兴冲冲地发话,“我跟你二叔说了,他一会儿也过来喝酒,还说从宾馆带一条烤羊腿过来。”
冯家夫妇配合做饭,速度还是相当快的,张君懿炒菜的水平不行,刀工还是满不错的——可惜就是经常切到手指,在冯君的印象里,老妈起码切到过三四次手指。
也就是一个小时,一桌热腾腾的饭菜就做好了,然后二叔冯文成也来了,他身后还跟着二婶和二婶的弟弟泽平。
两兄弟家人吃饭,那是没问题,二婶的弟弟过来,多少是有点扎眼。
不过在朝阳这种小地方,大多数人还是比较好客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再说来的也是亲戚,左右不过是多一双筷子而已。
大家才刚刚坐好,老邻居艮叔回来了,他家里的条件不太好,为人倒是不错,也喜欢喝两口劣质酒,于是张君懿站起身招呼他一句,“小艮过来一起喝点儿。”
艮叔犹豫一下,扬一下手里的塑料袋,“我买了烧饼回来。”
他家里老婆孩子都在,熬了一锅紫菜蛋花汤,等着他的烧饼呢,他不好一个人过来吃。
“哎呀,拨点菜给你,你从家自己拿盘子啊,”冯文晖大声发话,“你过来喝酒……椅子也少一个,自己拿。”
老街坊邻居就是这样,家里吃什么好的,拨一点给邻居很正常,甚至会因为洗碗麻烦,而要求对方自带饭盆。
反正今天这顿足够丰盛,在场的人肯定吃不完,多分一点给邻居,一点都不影响。
不过这么自然地让人自带碗筷椅子,得冯文晖出面——冯君也行,他老妈就做不到。
书香门第出来的,就是学不会市井一样的接地气,久而久之,大家知道她只是不擅长这么套近乎,她的心里不会介意,也就无所谓了。
然而张君懿今天有点小算计,她主动招呼邻居喝酒,也并非嫌喝酒的人少,只是她不想听张泽平这不速之客念叨一些事。
菜是自家炒的菜,酒是冯君带来的汾酒,三十年陈的,朝阳人更习惯喝曲酒,不过这酒很好喝,价位不算便宜,又没有茅台或者洋酒那么扎眼。
一开始,大家还是关心冯君的生意,冯君也不想多说,含含糊糊地回答,买卖还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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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话题就逐渐转向了现实,聊起了拆迁的事情。
冯君他家所在的街道,终于也要拓宽了,这事儿念叨了七八年,两届班子都没搞定,主要原因就是这曾经是县城的主要街道,老街改造成本太高。
艮叔甚至笑着表示,“大家都说,这亏得是小君要承包山地,要不然还是搞不起来。”
“我那点钱够干啥?”冯君笑着发话,“我听说是省里的意思,要大力扶持旅游业了,咱这条街,有点影响县里的形象。”
“哎,你那也能说是一点儿钱?”二叔冯文成看他一眼,“趸交承包费,也亏你能想得出来,有这钱做点啥不好?”
“人民币越来越不值钱了,还不如趸交了,”冯君听得就笑,“种树的话,树天天会长,钱放在那儿,天天是贬值的。”
“哎对了,你到底打算花多少钱啊?”艮叔喝得有点开心,话也就多了,“有人说十五亿,也有人说二十个亿,你跟叔交个底成不?”
“我哪儿有那么多钱?以讹传讹而已,”冯君笑着回答,“就几个亿,具体多少待定。”
其实数字已经定下来了,他回来就是为了签约,不过……这个场合合适这么说吗?
“几个亿也不少了,”艮叔大着舌头发话,“你是发达了,连嘎子都帮衬上了,啥时候帮衬艮叔一把,成不?”
冯君笑着回答,“嘎子在我那儿,也就挣个死工资,主要是人在外地,用家乡的人,比较放心可靠。”
“嘎子倒是挺不错的,”冯文成出声插话,“要不然我也不会把他弄进宾馆,可惜就是他那个羊癫疯,找不到更合适的活计了……听说现在好了?”
“很久没犯病了,”冯君斟酌着回答,“至于说会不会复发……这谁说得准?”
“哎呀,那可是别让他开车了,”二婶出声发话了,“他开着你的车,一旦发病,不说车碰坏了算谁的,只说他撞了人或者伤到自个儿,那可都是你的麻烦。”
二婶的话还算中规中矩,但是她弟弟张泽平酒意也微微上头,说话就有点冒失了,“小君,说正经的,你当初带嘎子出去,还不如带我出去。”
冯君笑一笑,端起酒杯来,跟他碰一下,也不说话,仰头一饮而尽。
我带嘎子出去,是我指挥他,我带你出去,听你一口一个“小君”叫我?
知道的,说我是你的老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我的老大。
冯君对张泽平也有了解,人不是坏人,就是有点浪荡没个长性,偶尔能吃点小苦,但是大多时候游手好闲。
他身为家里的老小,还是唯一的男孩,做过很多生意,但都是浅尝辄止,那些辛苦的买卖,他又看不上眼——别的不说,就是冯文晖张君懿这种夫妻店,他都做不下来。
张泽平今年三十六、七,五年前跟妻子离婚了,日子就过得越发神仙了,很多时候,他女儿的赡养费,都是老爸老妈出的——反正他三个姐姐,老两口手头也宽松。
“我就不知道,你看上他啥了,”张泽平见他不说话,一口饮尽杯中酒,长出一口酒气,才待继续说话,院子里传来一片闹哄哄的声音,有人大喊,“刘老根呢?滚出来!”
艮叔大名刘艮,自从十来年前一部电视连续剧走红,就被叫成刘老根了。
冯君家吃饭,是虚掩着屋门的,不知道谁冲着他家指了指,“在那儿呢。”
然后,房门猛地被拽开,三个汉子走了进来。
这阴雨连绵的天气,他们居然是穿着单衬衣,还挽着袖子。
打头的汉子狞笑着发话,“麻痹的,老子们跑来跑去,苕货你在这儿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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