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皇帝徐徐道来,显得颇为神秘。
倒像是他一早就等着刘彦这些人来似的。
刘彦等人道:“不知张百户所奏何事?”
他们还是不愿张静一为县令,宁愿叫他百户。
虽然百户的级别比县令高一些,可县令的含金量却是很高的。
在这以文制武的时代,六品武官见了七品文臣,也只有行礼的份,否则奏你一个嚣张跋扈,那便死定了。
天启皇帝道:“张静一恳请,在这清平坊,追加十品官制。”
十品……
众人大惊失色。
历来朝廷的官制是九品,当然,官到了七品之后,就不太入流了。
好家伙,你张静一居然直接又加一个品级,这是要做什么?
于是大家一下子激动起来了。
“没有这样的先例,陛下,若如此,则官员要泛滥不可。”
“是啊,陛下,此事臣万万不赞同。”
“你们不要急。”天启皇帝道:“只是在这新县中实施而已,断然不会全面推广,这十品,就当是传奉官吧,你们同意也要同意,不同意,也需同意。”
一听传奉官,大家的脸色总算好了一些。
大明的制度,对于官员的出身很严格,尤其是文臣,不经科举制度,是绝不可能做官的。
就算是勋贵,也只能授予武官官职。
不过到了明宪宗的时候,却另辟蹊径。
当时的明宪宗不走程序,为宠信佞臣,不经科举和庭推,直接授予了一些官职。
自此之后,历代皇帝也会赐予一些传奉官。
不过这种传奉官表面上也是官,可实际上,却几乎不被当时的官场所认可。
当然,皇帝选拔的人,该有的俸禄还是有的,也允许他们有官员的穿戴。
张静一奏请追加一层官员的定级,其实就是将从前的吏,也收入官僚的体系。
以往的吏是贱吏,几乎和官天差地别,虽然在官员心目中,吏又懒又贪,可在吏的心里,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什么活都叫我们干,你高高在上,读了圣贤书,十指不沾阳春水,每日差遣我们,而我们却连正常的俸禄都没有,我们好好干活那才怪了。
于是乎,这就形成了大明的一个顽疾,在衙里当差的,正经人家不愿去干,而肯去干的人,大多都是宵小之徒。
这小吏干一辈子,也还是小吏,谁还愿意上进,混日子罢了。
新县只有两个坊,与大兴、宛城这样动辄有十几个坊的县不同,一切都得从吏治开始改变。
这事,天启皇帝也不知道好坏,不过……既然张静一要干,那支持便是了,十品官而已,说难听点,这算啥?
这些翰林还有御史,这几日也是被折腾得透不过气了,现在实在不想也没有气力再反对啥了,他们只想回家,好好的沐浴更衣,好好的吃一顿。
黄立极则一直保持着旺盛的战斗模式,看谁都觉得是坏人,唯独对张静一,多了一丁点自己人的意思,他现在乐见其成。
孙承宗则更希望看看……这张静一到底想做什么。
在辽东的时候,他心知很多时候,照规矩来是不成的,因为根本就没有规矩,既然从前的规矩没有效,那就看看张静一有什么企图。
天启皇帝这时阴谋全部得逞,露出了如沐春风的微笑:“诸卿都是朕的肱骨之臣啊。”
刘彦等人心里翻白眼。
堂堂清流,被天启这样的皇帝称之为肱骨,这大抵就相当于骂人的话。
只见心情大好的天启皇帝又道:“所以朕打算在此设宴,大家吃一顿好的,待会儿,朕就摆驾回宫,你们呢,随驾吧。”
说到了吃,大家也就不客气了。
说实话,不知什么缘故,自从到了粪水里泡了一泡,居然现在胃口都好很多了。
当下百户所设宴,吃了一顿之后,天启皇帝便对张静一道:“在这儿等圣命吧,还有……朕的那个摇床,你带回去给你家妹子,等孩子生出来,朕还等你入宫报喜,终究……是朕看着生的,自己人。”
所谓爱屋及乌,大抵就是如此吧。
张静一噢了一声,表情很淡定。
怎么说呢,感激?感激个屁,我特么的才是帮人养孩子的那个。
不知道张静一心思的天启皇帝唏嘘着道:“朕从前也有一个孩子,是个男孩,只有半岁大,朕看了他便乐,总觉得……这世上多了一个盼头,有了希望……”
他自言自语,可是脸色却变得伤感起来:“可王恭厂炸了,却不知怎的,房梁就摔了下来……哎……他若还在,现在大抵能走路了,能叫爹了。”
张静一这个时候不敢接茬了。
天启皇帝说着,眼角掩饰不住有泪水想要流淌出来,可随即他又露出没心没肺的样子:“所以说,你那妹婿,真真不是东西,禽兽不如。”
说罢,便站了起来,摆驾回宫。
张静一亲自相送。
临别的时候,天启皇帝突然想起什么:“京师水患,谷仓中的粮食可好?”
张家大肆购粮,京城的人都知道,尤其是这一场暴雨,不少米商都急着出货,粮价又跌了不少。
这事,刘彦等人也有耳闻,都不禁笑起来。
一旁一个翰林倒是不明所以地低声问:“刘公笑什么?”
“我笑这张静一无谋,他爹张天伦少智,这时候购粮,不是找死吗?”
众人便都窃笑。
天启皇帝显然是为张静一担心的。
其实京城粮价的下跌逻辑很可以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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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不是产量区,而是囤粮区,无数的粮食从江南等地通过运河送来。
所以每次京城大灾,尤其是水患之后,囤粮的成本就会急剧增高。
毕竟粮食可能有发霉,以及被淹没的风险,不少粮商,都会想办法急着出货。
而这里的灾害,其实是不会影响粮价的,因为京城每年的产量,对整个天下而言,不过是沧海一粟,就算整个京城的粮产颗粒无收,也不打紧。
张家这一次……收购了这么多粮食,就意味着他需要大量的钱财来进行储粮,而且还要担心,等夏天过去,天下各处的粮食开始收割,许多士绅人家去年囤积的大量陈粮,也需售出,然后装入新的粮食。
这样一来,市面上的粮食便会大量增加,往往就在这个时节,是粮价最低谷的时候。
倘若张家还要坚持囤积下去,那么这粮食也有新旧之分的,越是陈粮,囤积的时间越久,就越卖不上价。
所以虽然人人都知道,粮食是救命的玩意,可真正敢做粮食生意,且还能从中大赚一笔的,却是少之又少。
天启皇帝为张静一默哀,太可怜了,听闻张卿家连老本都赔进去了,这一次水灾,又不知京里多少粮食要抛售,张家怎么撑得住。
张静一却道:“请陛下放心,卑下的父亲,已去了昌平,就是为了防范于未然,想来这些粮食,不会出什么问题。家父还在那边营造新的谷仓呢,这一次暴雨之后,说不定还能低价再收一些粮食。”
这意思还要继续坚持购粮了。
天启皇帝的脸顿时抽了抽,这个时候,当着大家的面,他也不好说什么,最后只是道:“你好自为之。”
身后,却继续传来刘彦等人的窃笑声。
大家当然将这事当做笑话看,也不想想,这京城里多少粮商现在都急了,眼看着粮食要受潮,谷仓可能进水,或者储备不善,再眼看着有人在市面上要抛售粮食,你张家这个时候还敢继续购粮?真不怕死!
有人低声道:“这是想挣钱想疯了,不晓得其中的厉害。”
大家都成竹在胸,倒是颇有几分想看笑话的心态。
其实这些人笑话,还真是有底气的。
这些大臣,往往都自诩自己是耕读人家出身。
什么是耕读呢,其实就是大地主,家里是有地的,从小耳濡目染,家里都有高高的谷仓,有许多的土地,晓得这粮价的波动。
这粮食的涨跌,他们心里大多都有数,比起一直在京城里生活的张家父子,那真可谓是专家了。
当然,大家也只是暗笑罢了,陛下已起驾,众人自是随着陛下散去。
……
这圣驾刚走,张静一便回到了百户所公房。
只是前脚还没站定,便有人急匆匆地来道:”张百户,张百户,有一些商贾求见。“
张静一疑惑道:”商贾,什么商贾?“
“是粮商,他们早就听闻百户家里收粮,所以想来问问,张家还收不收粮食。”
张静一:“………”
怎么感觉这些人,都在薅我张家的羊毛啊,我特么的购粮还购出了冤大头的感觉?
张静一道:“告诉他们,张家的银子,都去购粮了,现如今……手上没有现银。”
“他们也知道的,不过……有粮商说,天下谁不知道张百户乃是陛下肱骨,张家在京城产业不少,自然是信得过的,只要想买粮,赊欠也可以,来年再还也是无碍。”
好家伙……张静一这才意识到,这些粮商们……现在是想出货想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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