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咳得弯下了腰的沂俐,刹那间有些愣神。
黄舒不满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你怎么了?”
南奕躬身,笑得依旧卑微:“回陛下,草民见李大人咳得厉害……因而分了神。”
“太医呢?”
南奕收回目光,垂眸,毕恭毕敬地站在黄舒身前。
“陛下,是草民失态了。”
依旧是不卑不亢不亲热也不疏离的姿态,黄舒盯了他一会儿,旋即笑了。
他拍了拍南奕的胳膊:“朕任命你为翰林院修撰。”他放下胳膊,带着一众侍从朝着幽鸣轩门口走着,“你就……明日就去翰林院任职吧。”
长生殿内,黄舒与王老头儿面对面坐着,两人之间的桌案上,放着的是那局残棋。
而棋盘正中一枚黑子旁,又出现了一枚黑子。
“陛下,是黑子,他是大沂的人。”
黄舒揉了揉额角:“可是……朕派人查了他,他的身世……并没有什么问题,更何况朕到现在都不曾抓到他的把柄,又怎么判他的罪?”
王老头儿用拐杖敲了敲木质地面:“没有一点把柄这一点就足够可疑了。”
“朕知道……”
“谁?”
黄舒听到王老头儿这一声吆喝,猛然拔出桌边剑鞘里的宝剑,他抛出那柄宝剑,那宝剑穿破了长生殿大门,却没有听到利器刺穿人肉的声音,相反,那长剑穿过庭院内种植着的花花草草,最终钉在了一棵树上。
“没有人?”
“怕是一个武功高的。”
“嗯……那恐怕就有些棘手了。”
格物书院内,沂俐望着胳膊处衣裳被勾破露出了丝丝棉絮的挽翠,不动声色地起身关上了门窗。
“你退步了。”
“你也不关心一下我有没有受伤?”
沂俐漫不经心地瞟了她一眼:“没见血,想来是无碍的。”她双手撑在桌面上,凑近了挽翠,“怎么说?”
“如殿下所见,黄舒确实并未相信南小公爷。”
沂俐起身,笑吟吟地摆弄着桌面上花瓶里插着的一支腊梅:“你说来听听?”
挽翠将那棋盘上出现黑子之事一五一十地描述了出来。
“殿下,若是南小公爷的出现让棋盘上出现了黑子,那么殿下您……是否也会出现在那棋盘上?”
“你看清南奕的棋子是哪一颗了么?”
挽翠回忆了一下。
“回殿下,是棋盘正中往北一格的位置上。”
“好。”沂俐扯下一朵腊梅,将那嫩黄色的花朵放在指尖反复碾压,直至香气沾满了整只手,“我不管你用什么方式,务必给我把那一枚棋子弄成白色。”
“要多久?”
沂俐抿唇,将手中那朵已经被蹂躏成烂叶的腊梅仍在火炉里:“尽快。要让黄舒尽快放下戒心。”
“是,属下遵命。”
她看着挽翠倏然消失的背影,重重咳了两声,一口鲜血被她喷在了地上。
又咯血了。
她一时间头昏眼花,只能扶着墙慢慢缓着。
几日之前挽翠拿着黄舒给她的改变声音的药去找了陪嫁而来的医官。
“殿下,这药……恐怕会对您的嗓子产生不太好的影响。”他犹豫了一会儿,“甚至有可能致哑。”
沂俐把玩着装在茶盏中的药汁,静静看着放在桌案上的药炉,神色晦暗不明。
“能治好么?”
“应该是……可以的。”
“好。”她一仰脖子,将那盏药汁一饮而尽,“若是我哑了,你也别想活了。”
挽翠想扑上去夺下她手中茶盏时,她偏过身去,挽翠扑空,跪倒在了地上。
“殿下!”
沂俐惨笑着擦去唇边水渍:“若是本殿不喝,他又如何信我?”
“这……殿下完全可以找一个人来替殿下试药的。”
所谓试药,不过就是找一人俯下黄舒给的药,随后再让医馆观察那人服药后的症状,随后再用药物给沂俐服下,让她拥有相似症状。
窗外风声好似数声叹息。
“来不及。”她喃喃自语,“我只能找人给我配解药。”
找到一个各方面与自己相似——最好还是患过心疾的人,谈何容易?
语气酸楚,听得挽翠心里又是一震。
黄舒命人一天两次从来改变声音带着毒性的药,而医官则一日两次给她送去解毒的药……一日四次,喝得她脸色蜡黄,整个人都病恹恹的。
“殿下受苦了。”
沂俐坐在门边蹬着门框,百无聊赖地看着格物书院内来来往往的学子,呵呵一笑:“吃点苦也是好的。”她放下手中药碗,笑吟吟地望着眼前身着玄色衣裳的学子们,“你看,至少我能得到这些人啊……”
她压低了声音:“只要能控制住格物书院的这一批学子,就相当于控制住了沥城未来十年里的官场,值啊……”
身着男装的挽翠侍立在一旁。
“殿下,黄舒他说……”
“碧澄居?还是明凤军?”她眯了眯眼,对着同自己打招呼的黑衣学子们笑脸相迎,“明凤军能在转瞬之内消失得无影无踪,黄舒……他抓不到她们的。”
药碗之中残存的一些药汁被她泼了出去,那药汁日日落在庭院内一颗腊梅树根部,几日后那棵树看起来有些蔫蔫的。
“李院首,又在喝药啊?”
沂俐挥挥手,将手中药碗递给了挽翠:“咳嗽咳了好几日,可不得喝点药么?”
“李院首,我爹前两三个月前给我寄来了几瓶秋梨膏,现在还剩下两瓶,我待会儿差人给您送一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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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那日沂俐下令在格物书院山下摆了各种小摊赚得盆满钵满后,格物书院的所有学子都对这位不按常理出牌的院首大人心怀参杂着一丝鄙夷的敬意。
“多谢。”她咧嘴笑笑,顺手指了指屋内放桌上摆着的一只食盒,“陛下派人送来的点心,你拿去分给你的同窗们尝尝。”
“这……这怕是不好吧?”
“没事。”她满不在乎地站了起来,眯着眼看着漂浮在阳光之下的细碎尘埃,“这是昨日的了,陛下说今日还会送。吃不完也是浪费,不如分给你们改善改善伙食。”她想想这些学子们每日吃的都是各种水煮蔬菜后,不由得蹙起眉头。
水煮蔬菜……
她叹了口气,摸了摸饿得咕咕叫的肚子。
刚刚空腹喝了一碗加了甘草的药汁,胃有些难受。
“李大人,您怎么了?”
沂俐抬头,瞅了一眼男孩儿关切的神色,摆了摆手:“不碍事,你快把这食盒拿走。”她眼神示意挽翠将食盒送出去,“你们分了罢。”
那黑衣学子应了一声,恭恭敬敬地捧着那食盒,转过屋角,身影渐远。
挽翠欲言又止。
“殿下……”
沂俐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唇角再次泛起一抹笑意,她地下头去,将脸埋在大氅领口中,将那抹笑意藏好。
“殿下,您笑什么?”
沂俐抬手摸了摸脸:“笑?”她摸着自己上扬的嘴角,又是一怔。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然养成了对他人笑脸相迎的习惯?这种习惯性的不自觉的带着讨好的笑容……她摸了摸自己上扬的唇角,强迫自己让它垂下。
自己已经到了需要对所有人笑脸相迎的地步了么?
嘴角垂下后,她望着铜镜中的自己,无意间发现嘴唇紧紧抿起时,嘴角竟然已经冒出了一丝威严的细纹——她在祖母嘴角才看到过的细纹。
她揉了揉眼晴,强迫自己将这些不愉快的念头抛之脑后,待她的嘴角再次泛起笑意时,她的眼却不曾弯起,而挽翠看着她的眼睛时,也不曾在她的眼底看出一丝一毫的笑意。
沂俐望着镜中身着男装并未施脂抹粉的自己,冷冷地哼了一声。
“挽翠,给手炉添上几块银碳,咱们准备走。”
“殿下,外边冷……您这是要去哪里?”
“幽鸣轩。”她回眸,“你说我这些日子就是呆在这小屋里吃吃喝喝看看风景,这院首当得……也太失职了吧?”
她轻轻一笑,依旧是眼底不带任何笑意的笑容。挽翠瞄着她眼底闪烁着的幽幽蓝光,莫名想到沂俐那条银鞭里灌注的毒蛇毒液。
“殿下,外边冷,您再加一件衣服。”
她的软底鹿皮靴踩着厚重的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这阳光……听刺眼的。”她抬手遮住透过树叶间隙穿透而下的阳光,扬起脸,感受着这冬日里难见的温暖。
“走吧。”她拉住了挽翠的胳膊,在强烈的阳光下眯起了眼睛,“你说得对,外边挺冷的,但幽鸣轩就挺暖和的。”
两人踩着山路上积得厚厚的皑皑白雪,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
幽鸣轩里很是闹腾。
沂俐看着一屋子脱去黑色外袍,露出花花绿绿中衣的学子,也不害臊,她倚靠在门框上,脸颊蹭着毛茸茸的大氅领子,笑吟吟地看着一屋子少年。
上次见到这么多男子,还是在大沂国子监的时候了……
太子府的郡主,安王府的郡主,平王府的郡主……女孩儿们坐在国子监中隔出来的一间小屋,透过碧纱橱,可以隐隐看清坐满整间屋子的好儿郎。
当年骄纵得明媚的皓阳郡主在碧纱橱后见到了国公府的小公爷,当即便命长桑用绣着牡丹纹的锦缎帕子裹着她百日时景顺大帝赐下的一枚貔貅玉坠,递出了碧纱橱,交在了南小公爷手中。
而南奕则在众人艳羡嫉妒的目光中打开了那方帕子,取出那枚只有皇室子孙贵女出嫁之时才能赠出的玉佩。
而能如此狂妄到在众目睽睽之下赠出这枚玉佩的,恐怕也只有被景顺大帝宠在手心里长大的皓阳郡主了。
众人艳羡的目光变得惊异,众人看看南奕,又看了看碧纱橱后那几位模糊不清的贵女的身影。
“这玉佩,不能收。”他白皙修长的指尖将那枚玉佩塞回了帕子里,“郡主的好意,南奕心领了。”
不出众人所料,一抹火红的衣裳从碧纱橱后飘出。大沂天下只有两人敢穿如此肆意张扬的红——皇后娘娘与皓阳郡主。
皓阳郡主迈着轻快的步子走了出来,身后跟着的宫人依次排开,弯下腰去。
“本郡主送出去的东西,又怎么会有要回来的道理?”
众人见皓阳郡主走了出来,齐齐站起,行礼。
“郡主,这怕是……于理不合。”
“实在不行,本郡主就找陛下,把这礼改了便是!”
当日,沂俐就去找了景顺大帝,景顺大帝连夜传旨,命卫国公府公子南奕入东宫,做皓阳郡主伴读。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谁都没有想到卫国公会三番五次派人刺杀沂俐,谁也没有想到沂俐会远嫁和亲。
东宫与卫国公府见的那一条路,恐怕就是天堑吧?
挽翠看尽了沂俐眼底怅然。
她不知道沂俐想起了什么,她也没有陪着沂俐成长因而也不知道她经历了些什么,因而她只能站在她身后,默默等着她。
半晌,沂俐清了清喉咙,打破了屋外沉寂。
“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挽翠听着幽鸣轩里吆五喝六的声音,有些迟疑。
“殿下,他们……怕是在赌……”
为首一人顺手抄过手边带着盖子的茶碗,倒去了碗中茶水茶叶,扔了三枚骰子进去,盖上盖子,摇晃了几下。
“买大买小?”
沂俐兴致盎然地盯着他们看着。
“挽翠,你买大还是买小?”
“买大。”她回答得很肯定,“我刚刚听到骰子摇晃的声音了,不多不少恰好十七点。”
沂俐挑眉:“你懂?”
“嗯。”她低声应了,“碧澄居内设了一个赌坊,这几日耳濡目染下来……也算是略略懂了一些。”
屋子里,那身着孔雀绿色中衣的少年狡黠地笑了,这时,一只带着凉意的手搭上了他的肩膀,他却也没有放在心上:“押大押小?”
身后那声音微哑清冷。
“一千两,押大。”
这声音,好熟悉……
那身着孔雀绿衣裳的少年没有瞧见众人示意他赶紧住手的目光,他笑得很是嚣张:“一千两?这儿竟然还有人比小爷我还富?”
他抬头看着众人齐刷刷地低着头时,面色“唰”一下变得惨白。
某人微哑清冷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疑惑:“一千两,很多吗?”他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地看着那穿着孔雀绿中衣的男子,“对了,你是谁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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