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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归途
    长安城郊,阳光照在灞河上,岸边皆是柳树。

    沿河走了许久之后,薛白体力告竭。

    他停下脚步,撑着膝低头看去,见青岚穿的还是那双不合脚的靴子,问道:“累吗?”

    青岚有些心事藏了一夜,被他一关心,反而红了眼。

    “我一个奴婢有甚好累的?就是,就是觉得委屈。我昨夜说我们隐姓埋名,倒显得我对主家无情无义、图你俊俏。可你说‘回长安扳回局面’又哪是容易的?我们俩算甚人物?那些人用马车将我们载着跑个大半日,我们便连回长安都难,连身在哪儿都不知……”

    说着,她背过身去,抹着眼泪。

    薛白指了指河,道:“事总归一点点做,沿河走一定有人家,我们先找到人家。可好?”

    “嗯。”

    薛白很有耐心,又问道:“找到了人家,问明回长安的路,回去把这件狐裘典当了,安顿好,收拾心情,再说下一步,可好?”

    “好。”

    出事以来,青岚拢共也只有方才一句抱怨,闻言点了点头,反而上前扶着薛白,低声道:“好在有你。”

    薛白点点头。

    两人互相馋扶往上游走了良久,终于看到了前方的桥。

    “快看!”青岚大喜,指着前方道:“有个小集市!”

    “我们有钱吗?”

    “有,我荷包里剩二十六钱呢。”

    虽只有些零钱,但想到能有吃的了,青岚还是很高兴。

    薛白笑了笑,边走边看。

    官道边有个小集,待雇的脚夫们抱着双臂蹲在卖胡饼的摊子边取暖。他们旁边是茶摊,对面则是个车马铺,散着一股马粪味。

    一个面容黝黑的老汉早早套好了他的驴车,正拿着秸秆努力引他的犟驴调头。

    周围几个孩童笑话不已,围着驴车边跑边叫,叫道:“老庄头的笨驴不调头!”

    这车夫老庄头眼尖,见有人来了,马上喊道:“俊郎君俏女使,一瞧便知是往长安的贵人,雇个车吧?马车太贵,驴车正好!”

    周围孩童偏偏喊道:“不调头的驴车可不好!”

    “去,去,莫在小老儿这闹。”

    老庄头挥散了顽童们,忙赶到薛白面前攀谈,道:“郎君是去长安吧?从这去可远,三十里路若用走的可得走一天哩,入了夜多冷……哎哎,女使这鞋也不合脚。”

    “敢问到长安东市几钱?”

    “郎君说话太客气了。”老庄头伸手一比,笑道:“三百钱。”

    “这么贵?”青岚才拿出荷包,连忙又捂住。

    “哪能说贵呢?小老儿来回也得一整天哩,便是拉满一车行李也是这价钱。”

    薛白问道:“这是包车的费用,是否有便宜的车辆?”

    老庄头笑道:“有哩,郎君可等别的客商一道分担路费,坐那大马车,一人六十钱。”

    “多谢老乡了,我们还是走着去吧。”薛白道:“敢问哪有卖鞋的?”

    “郎君太客气了,叫我老庄头就好。”老庄头依旧乐呵呵的,指点着道:“买鞋那得到前方的大集去,也有三五里路……”

    “老庄头!”

    有老妇从官道南边跑来,喊道:“有位大主顾从蓝田县往长安,路上有辆车坏了轱辘,要分一半书籍另载,笨驴可拉得动?!”

    “哪能拉不动?每日喂得饱饱的!价可说定了?”

    “快去,还有赏钱哩。”

    老庄头大喜,也不要那犟驴再调头了,赶着就走。

    薛白与青岚去买了胡饼。

    长安城里的胡饼一个两钱,这边则是一个三钱。

    两人希望能用十六钱买六个,好剩些钱买鞋子。那卖胡饼的老妇是个颇好心的,多给了他们一个。

    从被活埋到终于捧上这温热的胡饼,薛白深吸了一口气才用力咬上一口。

    他走在飘雪的官道上,回头看了几次,直到再也看不到那老妇……

    ~~

    “小郎君,又见面了!”

    老庄头见到了避到官道旁的薛白、青岚,连忙拉住驴车,笑着打了招呼。

    “老乡好。”

    “小郎君稍待。”老庄头忙不迭下了车辕,向后方一名骑马者拱手行礼,道:“大郎君,小老儿可否载他们一途?”

    那是一个年逾四旬的中年男子,留着三络美须,面容清癯,神色淡漠,眼神如古井无波,身穿素色襕袍,头戴幞巾,一手持缰,一手拿着一串佛珠,装扮虽不华贵,气度却极佳,显然是名门望族。

    薛白与此人对视一眼,未及开口,有小童赶马上前,道:“驴车上都是我家主人的珍本书籍……”

    “无尘。”中年男子喝止了童子,向薛白点点头,道:“小郎子若不介意,一道同行如何?”

    “多谢先生。”薛白学着做了个叉手礼,道:“在下薛白,敢问先生高姓尊名?也好往后报答。”

    他仔细想过,东宫虽想活埋了他,他却不是逃犯,不怕人知道他的名字,他甚至打算让更多人知道他的名字。

    “不必谈报答。”中年男子却不肯报名字,道:“出门在外多有不便,相互帮衬,应该的。”

    “先生所言甚是。”

    薛白今日才感受到生活在这个时代的诸多不便,愈发能体会这“相互帮衬”四个字的意义,也明白了时人与家族乡邻抱团相处的因由。

    中年男子含笑点了点头,催马而走。

    他眼神依旧淡然,这一笑不见欢喜,反而显得有些慈悲。

    眼见这位大主顾不爱说话,因此往长安的一路上连老庄头都不敢太说话。

    好在,这段路平坦好走,半日之后便抵达了长安。

    ~~

    长安城东有通化门、春明门、延兴门三个城门,总称为“春门”。

    春门一带酒肆密集,乃是开垆畅饮的好去处,故而有诗云“未饮青门酒,先如醉梦身”。

    车队进了春明门。

    薛白放眼看去,只见酒楼林立,旗杆招摇,帘招高挂,红幔飘飘。每家酒楼里都有表演,歌伎吹笛,乐师击瓯,杂技相扑,还可见到酒客投壶或行着酒令,做着各种游戏。

    更吸引人眼球的则是在门前揽客的胡姬。她们多是湛蓝的眼眸,头发微卷,唇抹胭脂,身披薄罗,袒露出雪白的肌扶,扭动着腰肢,频频挥舞素手邀人入店。

    半城豪客醉酒高歌。

    “摩诘!”

    忽听得一声喊,康家酒铺中几人跑了出来,赶向那位带了薛白一程的素袍中年男子。

    “摩诘!哈哈哈,我便说摩诘迁任库部员外郎,这两日该回长安任职了。”

    “元二兄?!多年未见了。”

    “你那辋川别业可拾掇好了?”

    “年初便开始稍作拾掇,为此还赋了几首诗。”

    “摩诘又有新诗了?!哈哈,快快念来。”

    “不到东山向一年,归来才及种春田。雨中草色绿堪染,水上桃花红欲然。”

    “好!好一个水上桃花红欲然。”

    “……”

    薛白目光再看那素袍中年男子,一瞬间先是惊讶,其后不由显出些恍然而悟的笑意来。

    此人被称为摩诘,想来极可能是一个人——王维王摩诘。

    听他们攀谈,原来是王维有个辋川别业在蓝田县,所以从蓝田县迁往长安任官。

    薛白先是觉得好巧,再一想又觉得或许不是因为巧,以如今盛唐诗坛之璀璨,谁知今日这青门酒楼间还有多少名留史青的大诗人?

    他忽扬着嘴角,自顾自笑了笑。

    太子遣人将他送出城活埋,诗佛王维却将他送回了长安城。

    这一路让他终于能开始了解这个时代。

    它有骄固奢侈、争权夺势的黑暗,也有仓廪富足、文章璀璨的华彩,它们相互交织,构成了眼前的大唐鼎盛。

    这般盛唐不会蹉跎掉薛白的斗志,只让他愈发振奋。

    ~~

    街边,王维与友人的对话还在继续。

    “对了,储兄怎不在?”

    “还不是因为贺监的诗,摩诘可知长安出事了?”

    “何事?”

    “韦坚案复演,太子再次和离……贺监前年病逝,哥奴却到处散播他的诗,还故意曲解诗意,一首重见家乡景色而欣喜之作,被说是太子心怀不满。可谁不知韦坚案在年初,贺监诗作于前年,时间都不对……”

    “噤声,当街莫提国事。”

    那被称作元二的酒客有些醉意,反而大声道:“有何不敢提?!哈哈,旁人怕哥奴,我不怕!”

    “噤声噤声……无尘,你带行李归家,我与诸公小聚。”

    “喏。”

    薛白则起身,再次行了个叉手礼道:“多谢先生。”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不仅谢先生载我一程,也是谢先生诗句激励。”

    “哦?哪句诗?”

    “纵死犹闻侠骨香。”

    王维闻言一愣,那双古井无波的眼里忽露出些许怅惘之色。

    纵死犹闻侠骨香,连自己都忘了自己曾经是这样的诗风啊。

    待他再回过头来,却见那少年郎已随驴车而去了。

    ……

    车队过了道政坊。

    前方又听到了孩童在唱诗。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薛白在兴宁坊便曾听过一次,再结合方才听到的对话一琢磨,对时局的看法又清晰了些。

    这诗一旦带了主观感受,听起来前两句似乎就能理解为太子在朝臣们心中的形象。至于后两句,就像是在抱怨那位功比尧舜的圣人裁剪了他的枝叶?

    ~~

    “吁!”

    到了东市东门,老庄头拉住驴车,笑道:“小老儿还得跑车,小郎君下次走城东,记得照顾小老儿生意啊!”

    “好。”薛白笑应了,道:“老乡再会。”

    “小郎君太客气了,再会……咴,咴。”

    薛白与青岚目送了驴车,走进东门。

    眼前是一派繁华热闹。

    宽阔笔直的长街不见尽头,只能看到两侧是整齐的商铺,屋檐、楼台、酒旆、灯笼,街上行人如织,商货琳琅满目。

    “走,先买鞋。”

    青岚飞快一瞥薛白,道:“这边。”

    两人走了一会,听得鼓乐声渐响,走近了可看到前方搭了个台子,十余个美艳少女正在上面翩翩起舞,煞是好看。

    薛白四下观看,不见有人端盘收钱,不由问道:“这是做什么?”

    青岚拉着他便走,道:“卖新罗婢的。”

    薛白再回头看了一眼,心想全天下的美女都在往长安送,难怪最近遇到得多。

    再往南走,当铺还未看见,反而拐进了一条卖吃食的街巷。

    一阵香气扑面而来。

    各种蒸食铺摆着蒸屉,腾起云雾一般的蒸气,将香味散远;炸食铺里的油锅噼啪作响,将杂胡肉丸炸尽金黄;还有花样百出的糕点;洒上香料的烤羊肉、烤驼峰。

    “你饿了吧?”青岚现在已知道薛白食量大,遂道:“我们还有十钱,不急着买鞋。先吃些东西,等当了狐裘再买东西……对了,你可知,‘买东西’这词,便是从这长安东市、西市来的。”

    “我知道。”

    “你想吃什么?”

    “水盆羊肉一碗多少钱?”

    “羊肉汤面吗?正好十钱,我去买。”

    薛白拉住她,道:“那你想吃什么?我们先垫垫肚子。”

    “嗯,我看看。”青岚四下张望,最后指了指一个摊子,道:“马蹄酥。”

    “那就先吃这个,一会当了钱再吃羊肉汤面。”

    “好!”

    青岚用力点点头,又道:“娘子给五郎制冬衣时,仅一张成色上等的狐皮便花了两万钱,又寻了长安手艺最好的师傅,再加上旁的料子,至不济也值个三万钱呢!”

    话虽如此,但等两人垫了马蹄酥,又连续走访好几家当铺,终究是只当了不到五千钱。

    这数目若全换成铜钱也有将近二十斤,好在那当铺做生意却十分周到,让薛白把要采买的东西列个单子,雇人跑了趟,让各商铺一并送了过来。

    待两人出了当铺时已都换了一身夹袄襕袍,头戴幞头,脚踩软底便鞋,各自背了个小包袱,里面装着包括匕首、伤药等一应所需。

    剩下的钱则兑了一个碎银与一些好带的铜币。

    青岚终于打起了精神,拉着薛白附耳道:“换了这身男装,方便不少,我也没那么害怕了,不然总害怕被认出来。”

    “不用怕,如果东宫在长安有这样的势力,也不至于要活埋我们了……”

    东市崇家店的羊肉汤面据说是渭南来的手艺,在长安颇有盛名。这日下午,两人各点了一碗,捧着大碗喝得干干净净。

    青岚放下碗,看向薛白,脸上浮起明媚的笑容,道:“真好吃吧?”

    “嗯。”

    “我们现在去哪?”

    薛白想都未想,径直道:“十王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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