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说干就干是一种好的品质,但如果你要搞一个耗费巨大人力,物力,财力的大工程,最好还是提前规划,免得到时候捉襟见肘,又或者跟别的要紧事撞了车。
于是自亚伯拉罕的宅邸回来后,透特便开始干劲满满地拟定来年的规划,打算涉足的产业,需要投注的资金,有必要疏通的关系,务必警惕的威胁……比起在脑子里过一遍,用笔写一遍会让祂比较踏实。
就在祂写到一半的时候,书房的门敲响了。
「进来……是你啊,小叶莲娜,这身打扮真不错。」
叶莲娜偶尔也会来北境度过新年,她穿着北境的传统装束,鼠皮小披风配长袖束腕的连衣裙。比起顺滑的丝绸和锦缎,北境更流行御寒的棉制品和皮革制品,但这无损人们在服装上的巧思——除了蔬果,大棚里还种植了可以当染料的植物,就像茜草,蓼蓝,苏木什么的,尽管质地没那么顺滑,但颜色总是很鲜艳,和北境人民奋发向上的精神氛围相得益彰。
说起来还可以种一点桑树,桑葚即能吃又能染布。透特不禁发散起思维,树干可以栽木耳,树叶还可以养蚕……可谓浑身都是宝。
「嘿嘿,谢谢您,您看这个花边——是女子会的姐姐们帮我缝上去的!」叶莲娜转了个圈,裙摆如花朵般绽开。
「您这么早就起来工作了吗?」
「其实我根本没睡……不过你起的也挺早的,现在还不到七点吧。」
透特把笔***了墨水瓶。「噢,我忘了,您是神话生物。」叶莲娜转到祂的椅子背后,亲昵地将手搭在祂的肩膀,「虽然您日理万机,但看在今天是一年的最后一天的份上,能不能赏光和我一起共进早餐呢?」
唉,新年的最后一天。透特暗自感慨了一句,这个年过得可真是跌宕起伏,短短几天内发生的事情也是如此之多,火灾之后甚至还开了场会议,一般情况下本来需要诸多筹措,但事态紧急,开会的人都是学徒们开门送来的——有一说一,亚伯拉罕真是一种便捷的交通工具。
「当然可以,反正也不急这一会儿。」
虽然火灾闹得人心惶惶,但和北境相隔甚远,人民依旧沉浸在辞旧迎新的喜悦之中,正是这份喜悦让透特舒心了不少,给祂一种「今年的努力没有白费」的欣慰感。
透特将目光投向窗外——在北境之内,黑皇帝的秩序阴影不会阻拦视线,所以祂的视野格外清楚明晰,几乎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祂看见孩子在大街上用木头剑玩打仗游戏,看见妇女在用长勺搅动粘稠的汤汁,看见广场上的积雪已经被清扫干净,看见祂的信徒们用板车拉来一张张长桌,有个人在跳下车的时候差点摔了。他们把长桌在广场上摆成整齐的一列又一列,尽管工程量很大,但所幸有不少早起的居民热心帮助,所以很快达到了理想的效果。
随后,一些身穿紫袍的学派成员四散到广场边缘,在经过一番布置后,广场所在的区域顿时变得温暖起来,仿佛盘着火炕的室内,一些来回跑动的人甚至感到背心冒汗,松开了扣得紧紧的衣领。
「快看,餐车来了!」一个男孩大叫了一声,所有人的目光顿时汇聚到由远及近的几辆大型板车上,不由得喜笑颜开,迸发出一阵阵欣喜的欢呼。这几辆车上的货物被一大块帆布罩得严严实实,还用绳子小心翼翼地捆着,车子也走得很慢,生怕把上面的东西摔下来似的,搞得像在运送火药——但里面的事物可比火药美妙多了,帆布揭开后,腌菜和熏肉,干酪和果脯,坚果和果酱,面包和饼干,炸鱼和酒桶露了出来,它们是「冬祭日」的第一个环节,「圣餐会」的主角。
「嘿!大伙快来帮忙好吗?把这些瓶罐盘碗摆到桌子上!」
「酒桶摆在左边
的桌子上!果酱记得和面包摆在一起!」
「噢天哪这熏肉怎么这么香,我简直想偷偷尝一块……」
「收起你要掉下来的口水啦,听完圣训有你吃的!」
「我在开玩笑而已!」
当七点的钟声敲响时,广场已经变成了小小的宴会厅,食物的香气勾得人食指大动,但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有小孩子想要偷偷拿一块饼干,却被父亲严厉地打了手。紫袍人站在高台上,朗声念到——
「让你茁壮成长的,是一滴滴出自母亲胸怀的乳汁,是一粒粒出自耕夫锄头下的稻谷,是一只只由农场主养得膘肥体壮的家禽……」
「让你风光体面的,是织工嘎吱作响的纺车,是裁缝裁布的剪和缝缀的针,是工匠善于打磨饰品的巧手……」
「让你情感充实的,是嘘寒问暖的家人,是志同道合的朋友,是心心相印的爱人……」
「你需永怀谦卑之心,你需敬重每一位含辛茹苦的母亲,每一位挥汗如雨的农人……」
「无论他们生于何地,长于何地……」
「你需赞美,赞美劳动,赞美劳动者,赞美你所能想到的每一个创造吃食和用品的人……」
最后的最后,紫袍人高呼道:「赞美劳动!」
熙熙攘攘的人群亦高呼道:「赞美劳动!」
紫袍人又在胸口画了个倒三角形,「这圣餐是贤者给予劳动者的馈赠,赞美贤者!」
熙熙攘攘的人群亦在胸口画了个到三角形:「赞美贤者!」
这些食品是用学派的资金购得的,而透特经商赚取的钱财大都存在学派里,用来办这么一场「圣餐会」绰绰有余,正所谓「民以食为天」,虽然祂的尊名中很侧重对知识权柄的描述,但如果连肚子都吃不饱,又哪来的精力追求知识?哪来的闲暇思考奥秘?
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祂坚持在北境搞那么多大棚,不仅要吃饱,而且要吃好。
圣餐会正式开始,人们用佳肴和美酒慰劳在旧的一年辛勤劳作的自己,三三两两地聊天,这一切被他们的神看在眼里。
在隐匿贤者的神国,「海市蜃楼」中,隐匿贤者和红天使父女正在吃早饭,通过一扇窗户,他们可以看到外面的情景——不论是盘子里腌肉还是一个人脖子上的肉痣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但外面的人对他们的窥视一无所知。
「透特叔叔,你怎么做到的?」在咽下一块培根后,叶莲娜如是问道。
「什么怎么做到的?」
「就是……这里的人很有活力!不是那种纸醉金迷的活力,就是那种,对生活充满希望的活力。」
梅迪奇也饶有兴致地放下叉子,「对啊大眼,我以前可没看出来你这么擅长管理。」
「这可真是个难回答的问题。」透特吹了吹茶水的热气,「我只是读过一点历史,知道一些前人的经验,知道哪些问题会让一个城邦堕落腐化,哪些价值观能让一个城邦积极向上,然后在大方向上做出正确的引导……仅此而已。」
「好一个「仅此而已」。」
「我以前是一个教书匠。」看到梅迪奇一脸「你是在敷衍我吗」的表情,透特还是决定展开讲讲,「「教学」的本质就是把人往社会所期待,所需要的方向影响,而信仰将这种影响力放大了数倍——尤其是在人们知道,诅咒还是祝福,毁灭还是救赎,篡夺还是给予对我来说易如反掌的情况下。」
梅迪奇听出了祂的弦外之音,「现在是给予馈赠,过会儿还有个展现威能的环节?」
「不错。」透特微微一笑,「简单来说,就是把一些犯罪情节比较严重的家伙带到众目睽睽之下,宣读完他们的恶劣行径之后展
开惩罚。」
「要是罚得太轻,你可立不起什么威信。」
「轻吗?还好吧,鞭笞,阉割,拔舌,刺字,裸游……就这些。」
「没有死刑?」
「夺走生命太简单,也太迅速了。」透特把烤肠切成两半,「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往往更让人痛不欲生,警示作用也更强。围观者与其说是惊恐,倒不如说庆幸被千夫所指的那个人不是自己……谢谢。」
一盘类似饺子的事物被放到祂手边,透特下意识地说了句谢谢,但立刻想起来这里的一切都是由一只章鱼状的灵界生物操持的,但端盘子的并非它带着吸盘的触手,而是一只指节修长,肤色白净的人手,祂顺着那只手和白色的袖管看上去,一张戴着单片眼镜的面孔映入眼帘。
「好久不见。」
侍者打扮的阿蒙眨了眨眼。虽然不过两三天,但祂还是点了下头,但突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新年快乐?新年对神话生物来说可不算什么稀罕的概念,诅咒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听起来就好像上司在过问下属公事。
自亚伯拉罕那儿回到自家快乐小窝已是深夜,祂本想像条咸鱼般往床上一倒,让紧绷的神经好好放松一番,结果一侧头就瞥到了那本厚厚的日记——它还保持着摊开的姿态,里面漂亮的字迹一览无遗。
怔愣三秒后,透特一个鲤鱼打挺弹了起来,逃也似的扑到桌边,强行进入工作状态,大脑像个陀螺似的连续转了一夜,所以叶莲娜进来时才会看到祂奋笔疾书的样子。
对神明来说,沉湎于私人感情无疑是一件很差劲的事情,可如果连面对都不敢,岂不是更差劲了?
「这是什么玩意儿?」
梅迪奇伸长手臂,想用叉子把一个「饺子」戳开,看看里面是不是藏着什么恶作剧——透特不太确定这是不是饺子,因为在祂的记忆里饺子应该是半月形,但它却要圆一些,结果被阿蒙用另一柄叉子挡了下来,清脆的碰撞声让透特回了神。
阿蒙露出了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反正不是给你的。」
梅迪奇不屑地嘘了一声,「可别告诉我这是你亲手做的,如果是的话我宁愿去吃糠咽菜。」
「你怎么知道这个的?」
为了避免某些东西被偷走,某些东西被点着,透特赶紧这么问了一句,祂插起一个「饺子」细细端详,发觉它应该是把中式半月形饺子的两个角粘到了一起。
「在父亲的记忆里。」阿蒙想了想,「按照他们的语言,这个应该是叫пль。」
好吧,不管是俄语,法语还是西班牙语,凡是带弹舌的我都读不太来,顶多认认词句。透特心想,但祂读得还挺好听……这是什么基因传承吗?
在阿蒙殷切的目光下,祂插起一个俄式饺子放进嘴里。
一丝诡异的甜味在口腔内蔓延开。
「你包了什么?」透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要颤抖。
「跟肉桂和砂糖苹果放在一起翻炒的苹果馅。」阿蒙问道,「虽然父亲的祖母用的是洋葱和猪肉的碎末,但好多料理都是这么一回事,我想创新一下。」
透特眼前一黑,许多难以名状的事物在祂脑海里翻涌,比如橘子酱通心粉,比如草莓麻婆豆腐,比如放了菠萝的披萨,比如珍珠奶茶馅小笼包……
救命啊我的味蕾不纯洁了它被玷污了!好想吐出来可是这样很不礼貌啊啊啊啊啊啊!
怀着壮烈成仁的心情,透特把这个苹果肉桂味的饺子吞了进去,诡异的甜味顺着食道滑进胃里。
「噗。」一声轻笑从头顶传来,欺诈与恶作剧之神笑得肩膀一耸一耸。
「你……」
「我也没想到你第一个插到的就是水果馅。」阿蒙一本正经地说,「但我保证其他都是猪肉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