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柳的深色阴影中,宋玢没有立刻说话,事实上,自打他知道这件事,已经在脑子里想过了无数次,该怎么和楚明姣说。
怎么说,都显得残忍。
楚明姣很快有了自己的推测,她盯着他,声音轻得像是呓语,不知是在向他求证,还是说给自己听:“你和天青画自作主张,将他关在了里面……”
“不。”她摇摇头,自我否认了:“你做不出来这种事。”天青画也没有那样的本事。
宋玢霎时不知道该不该苦笑着感动于她这么信任自己。
“那么。”她隐隐有了猜测,一动不动地看向宋玢,吐出几个字:“他是自己留下的。”
四周,云流凝滞,春风皆静。
这样的推测出来,楚明姣甚至能听到血液在身体里逆向流动的声音。
深潭就要沸腾了,江承函一个人留在里面,是怎么个意思,他想做什么。
他不是最反对山海界抗击深潭吗,他不是将凡界臣民看得比什么都重吗,他不是想用山海界的血脉封死深潭为凡界拖延时间吗,那他为什么让天青画把他们都传出来。
整件事情,从头到尾,通通不能深想。
楚明姣看着宋玢,张了张唇:“你说话啊。”
这时候,苏韫玉与楚南浔等人也过来了,宋玢面对这么多双眼睛,握了握拳,半晌,哑声承认:“对。”
楚明姣愣住了。
天青画实在看不下去,它蹦出来,简单直白地告知:“深潭里关着的也是神灵,神灵只有神灵可以击溃,江承函之前被监察之力控制,又被前任祭司自作主张坑了一把,兜兜转转,才成了今日这种局面。”
它停了停,自以为要捡点好话说,于是扬了扬轴面:“——好了,现在三界危机消除,后顾无忧,你们得救了。”
“这是好事。”
话才说完,就直接被宋玢面无表情地整个卷了回去。
楚明姣浑然不理那句“好事”,她揪住话柄:“什么叫被监察之力控制?我之前问天青画,它说没有什么可以压制神灵。”
不论是五世家浩如烟海的书册孤本,还是活了无数年的神物,祖物,它们一个个言之凿凿,说神灵拥有着最高的权限,没有什么能控制左右。
他做的事,一定是自己想做的事。
天青画想想自己昔日撂下的斩钉截铁的回答,觉得还是有必要补充一下:“一般来说,没有意外的话,确实是如此。”
楚明姣眼珠缓慢转了转,她不蠢,当端倪一点点摆在自己面前的时候,总能抽丝剥茧往回溯源出真相,可她现在静不下心来,她看着宋玢,语气听起来冷静得不行:“别藏着掖着了,现在不是玩捉迷藏的时候,你知道什么,都告诉我。”
“究竟是哪一步,导致了那个不一般。”
宋玢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双眼睛,轻轻出了一口气,因为情绪波动大,声音反而轻了:“明姣,当年楚南浔填潭,你喝得烂醉如泥,抓着我们的手臂问,怎么不是你呢。”
对啊。
怎么不选你呢。
楚明姣蓦的睁大了眼睛,无意识地动了动唇,眼前炸开一蓬又一蓬骤烈的焰火,这焰火炸得她屏着呼吸,连着往后踉跄了两三步。
她第一时间往手指上摸索,什么都没摸到,灵戒被她安排好分给身边人了。
突然想到什么,指腹落在眉心上,碾了碾,一个绚烂的金色蝶印缓缓现出身形。
察觉到她的心绪,蝶印化为圣蝶,振翅停落在她指尖,托曳出灿烂的深金色流光。
它对她很是亲近,一如既往的亲近。
宋玢像是知道她要问什么,见此情状,率先一口气将话提前说了:“当日,我们查到,神灵与我们不同,他有本体,你为掩护流霜箭矢的事,说从没听说过这种说法。”
“神灵确实有本体之躯。”
宋玢指了指她指尖凝出的圣蝶,一字一句道:“这就是江承函一半的本体。”
话说到这个份上,剩下的也没什么不好说的,他将其中的原委都仔细说了一遍。
“……他知道我们一定会有所行动,他想做的事,我们也同样会去做,所以一直以来,都想着忍一忍,他和监察之力那一战可免。直到,他看见本命剑在自己面前碎裂了。”
四下俱静,只能听见一片疾缓不一的呼吸声。
宋玢以为楚明姣会哭,嚎啕大哭,却见她只是紧紧地捏着自己的袖片,一双眼睛睁得大极了,眼尾倒确实是红了,但像是竭力控制住了,愣是没叫眼泪落下来。
楚明姣被圣蝶停过的那根手指都麻了,她来不及震惊,悲伤与手足无措地流眼泪,在所有人都沉寂不语,没想到最后竟是这般发展的时候,她最先出声:“你的意思是,在神诞月到来前的这一大段时间,他只是陷入沉眠了,并不是死亡。”
宋玢摁了摁眉心:“对,他是这么说的。”
“距离神诞日,还有多少天?”
“二十四天。”
楚明姣点点头,又看向天青画,声线有一瞬没有控制好,出现了颤意:“天青画能将我们都传出来,也有办法再将人传进去吧?既然其他人对深潭没有作用,那让我进去,我一个人进去,行吗?”
宋玢眉头皱成“川”字,他不是个心硬的人,但这一刻,却只能不顾“人之常情”,态度强硬地摇头。
他抓着楚明姣的肩头,低声说:“明姣,我知道你现在是什么心情,但你冷静下来,你听我说。江承函做这一切,是为苍生,也为你,他不想你死,从始至终,都要你好好的活着。”
“你现在进去,他所做的一切都付诸流水,没有意义了。”
这时候,四十八仙门的人闻风而来,他们不明内里,只知道现在大概是要和深潭决战了,周沅和白凛两人为首,带着一群白头发白胡须的老者赶过来,急匆匆地问:“现在是什么情况?我们四十八仙门先来了一批化月境修士,后面还有一批,都是可以参战的。”
也算是下了血本了。
楚明姣站在原地,跟没有听到一样。
苏辰伸手将这群人拦下,带到一边去安排了。
天青画被楚明姣看得也有点不是滋味,沉寂一会,还是开口,略不自然地说:“小姑娘,你也别看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今日我没法给你开这道门。传送大域一旦开启,除却三界信仰与神灵,无法进出,你现在虽然拥有圣蝶,算半个神灵,但没有神灵该有的战斗力,传送阵不会认你。”
“进去了,也只会让他分心,平添牺牲。你拥有圣蝶,天资又如此出众,之后还有无尽的岁月,大好的前程,何必呢。”
诚然,天青画说的,都是大实话。
楚明姣的神色平静下来。
她就站在宋玢跟前,煞白的一张脸,毫无血色,眼角通红,但除此之外,竟再也看不出什么别的情绪,安静得像是一座濒临爆发的火山。
“我要重修本命剑。”她做出决定,说:“就在这二十四天里。”
楚明姣不顾宋玢愕然的神色,转身看向楚南浔,抬眼看他,道:“哥哥,我若是失败了,家里的事,还有父亲,都麻烦你照看。”
楚南浔难得的懵住了,头脑陷入混乱中。
他以为自己是卷入此事最深的一个,可方才宋玢那一连串的话,那么多事,每一样都超乎他的认知,他在脑海中理了一段时间,才算真正明白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作为一个外人,乍然得知此事,心中都掀起了惊天骇浪,更遑论局中人。
她该有多难过,自责与绝望啊。
楚南浔认真打量自己的妹妹,半晌,哑声道:“明姣……”
“哥哥。”楚明姣没哭,只是哽声说:“二十五年前,江承函为我舍弃了寒霜箭矢,十七年前,他将圣蝶作为礼物给了我。他现在一无所有。”
“现在是他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必须走到他身边去。”
这种时候,问她本命剑碎裂的事为什么不和家人说,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楚南浔低眸,仔仔细细看她的脸,弯弯的眉,圆圆的眼,挺翘的鼻脊,好像要将这一幕深深刻在脑海中,最后伸出手,抚了抚她的长发,喉结滚动着,艰难出声:“哥哥从前和你说过,你从小很有主见,永远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论何时何地都怀有一颗赤诚之心,这是好事。”
“哥哥不拦你。”
“家里的事,你不必担心,凡界与山海界这边,我们也会请天青画出面,将真相公之于众,大量的信仰之力,或可帮助到你们。”
楚明姣踮起脚拥抱了他。
她说话时,苏韫玉就站在一边。
他的眼神十分复杂,自打意识到自己喜欢楚明姣,他认得干脆,说实话,他从不觉得自己的喜欢拿不出手。可此时此刻,即便心比天高,也不得不承认,这份喜欢比起另一个人,确实逊色。
扪心自问。
他做不到这样。
楚明姣能被人这样对待,他再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拉了下楚明姣的手腕,在她看过来的时候挑了下眉,轻声说:“都说本命剑重修,艰难重重,可我相信,我认识的楚明姣,就是样样都能冲在别人前面,次次都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也就是在刚才,他才知道,原来能叫他灵识留存的流霜玉,也是江承函特意安排好的。
苏韫玉释然扯了扯嘴角,在心里说,不知道也就算了,现在知道了,还敢抱有某种隐晦的心思,那真就是禽兽不如了。从小到大的教养和素质,他做不出来这样的事。
“去吧。二十四天后,我们等你们出来。”
宋玢也没有拦,反而是天青画瞪直了眼睛,在他身边乱蹿,大惊小怪地叫:“想在二十四天内修成本命剑,这不可能,你也不拦一拦?”
“那也要我能拦得住啊。”他看着楚明姣的背影,眯了眯眼睛,瞳仁里闪出一种希望的光泽,指腹无意识摩挲着天青画的轴边,说:“你瞅瞅她这样,我能拦住吗?”
宋玢露出这几天第一个笑,他点了点楚明姣,说:“你别看她现在落魄了,狼狈了,十三年前,这姑娘可莽得很,天下之大,凶险数不胜数,就没有她和本命剑不敢闯的地方。”
“你瞧着,这次,我赌个奇迹出现。”
但很快,宋玢的笑就继续不下去了。
谁都知道本命剑冲重修很难,但对这个难没有具体的概念,毕竟,谁也没有亲眼看见过。
直到楚明姣正式踏上那条路。
在凡界,楚明姣没法再花时间找个合适的密室,她就地找了块小山丘,就踏上了重修的路。
楚南浔等人为她在四周联手建了道结界,让里面动静与外面完全隔绝,同时将无数道偷窥的视线挡在结界外。
谁也不曾想到,本命剑重修,没有弄出什么惊心动魄的剑阵,也不是什么玄而又玄的小世界,而是一根由下而上,悬悬挂在天边的阶梯,阶梯由巨大的青石铺成,一道只够走一人,晾在天地间,现出一种摇摇欲坠的渺然。
楚明姣睫毛向上颤动,一眼看到云层尽头,半晌,没什么表情地收回眼神,上了第一道楼阶。
她是剑修,剑却在心中,是以现下孑然一身,满袖长风。
上去的那一刹,如遭重击。
她却从来没有如此渴盼过一场疼痛的到来。
所谓重修,也是重铸的过程,意味着在这数千层台阶之中,楚明姣过往为修本命剑经历的所有苦难,伤痛,全部都要重来一次。
楚明姣忍着痛,面不改色,一连上了五道阶梯。
脚步停在第六道。
随着一声清亮的剑吟,剑意自虚空中而来,以一种常人没有办法想象的角度猛切在她左臂。她捂着伤口,鲜血汩汩从指缝间流下来,这一剑力道很大,几乎要将她的手臂斩下来,只剩后面一层皮肉吊着,情状分外可怖。
楚明姣闷闷哼了一声, 大概知道这天阶的规则了。
昔日受过的伤, 小伤只痛在身上,若是大伤,便会还原回来,从前怎么伤的,现在也要挨一道,这叫铸剑。
她眯了下眼,细想自己从前受过多少次伤,但哪里记得清楚。光是生命垂危的,就有不下五次,那五次,纵使用遍了上好的药,她也隔了半月有余才悠悠转醒,更别提养伤花的时间。
而这还只是身体上要遭受的重创,本命剑剑心出问题,其症状根结在心中,想要逆境而上,需要将心中脓疮一一剔除,刮骨疗伤。
难怪说本命剑想重铸,少则数月,多则三年五载。
想在二十四日之内重修成功,无异于痴人说梦,不切实际。
可她偏要上一遭。
楚明姣捂着伤口,眼仁乌黑,没管淋漓而下的血和断折的伤势,就这样带着深可见骨的伤又连着上了七八层楼阶,随着伤势一道道叠加,渐渐走得吃力,额心细汗从脸颊上滑落,悬在下巴上,或是直接砸在青石阶梯上。
她要节约时间,自然不能伤一处就治一处,只有实在受不了的时候,才会稍微停下来,坐在阶梯上,吞糖豆似的咽下一颗颗丹药。
等恢复一点了,就继续往前走。
风雨不能阻她,滔天卷浪般的疼痛不能阻她,这所谓既定的命运也不能阻她。
当近乎一生的疼痛与伤势都集中在短短半个月内,再坚韧的心性都会被逼疯,楚明姣再能忍,再能喊疼,也是个正常人。
实在是受不住的时候,她曾数次在阶梯上坐下,坐下时,双臂露在外面的地方,没有一处是好的。
她不看云头,也不看去一身箭气时,十七年前,他自毁身躯时,以及这十三年,为了救楚南浔而承受那荒谬至极的惩罚时,他多疼。
他无处喊疼时,是不是也只能像她现在这样,蜷着身体抱一抱自己。
每次想到这个,她就尚能在一片疼痛的泥沼中拨出一丝清明,继续向前走。
她走得确实很快。
昼夜不分,浑然不顾身体,把自己当傀儡人用,能不快吗。
不过短短二十日,楚明姣就已经快要走到顶,眼前只留了寥寥五六道阶梯,希望二字几乎就摆在那阶梯尽头,像一块悬在饥饿至极的人面前招人的肉。
楚明姣在走这最后几道时,好好休息了半日,等觉得自己状态好了,才一鼓作气登上去。
出人意料的是,前面几道并没有什么想象中的重罚,她一阶顺着一阶,脚步落得快而流畅,直到最后一步时,脚步落下去,就仿佛踩进了云端,整个人失陷掉落。
云端里不是仙境,而是一条白骨路。
楚明姣早知道最后的关卡不会如此简单,这二十二天,她身体上的折磨已经受尽了,可心结之症的诘问迟迟不到,现在看来,原来是在这里等着。
这一步若能踏出,本命剑重铸,若不能,白骨堆里多添一具罢了。
这路静悄悄,别提人影了,连风都没声息,沿途两边竹林,叶片如翡,却不见招动,没有活力,就成了死气沉沉的摆件。
这种空芜的寂静中,突然出现一道声音,这声音细细的,雌雄不辨,显得阴柔,每一个字都像是贴在楚明姣的耳边吐出来的,叹息似的:“你心结当真能解了吗?”
眼前那条原本清晰的路随着它的问话变得烟气缭绕。
楚明姣自然而然停下脚步,怕前路不明,一脚踏空,前功尽弃,于是留下来听这不知出处的东西将话说完。
那声音像极了看热闹的蛊惑:“这一次,你与他是机缘巧合,心念一致,可这事若是再发生一回,你与他对峙到无可调和的地步,你能毫不迟疑拔剑杀了他吗?”
楚明姣顿了下。
“这不就是你的心魔吗?”它溢出一点明显的笑音:“若是下不了这个决定,你今日来走这一遭,又是为什么呢?人生在世,世事难测,你执掌本命剑,往后,再有这样的情况,你想叫本命剑又碎一回?”
这话出口,不知为什么,像一柄小锤子,重重将楚明姣脊背砸得弯下来,整个人被迫跌坐在地面上。
以一种反省的虔诚姿态。
那声音的主人又笑,声音像是在透过一层薄薄的蛋壳,逗弄里面的小雏鸟:“你第一次拿起本命剑,剑灵问你为何执剑,你说的是什么,可还记得?”
“你说,护己心坦荡,护亲友平安,护故土无恙。”
“执剑之路,总要舍弃一些重要的东西。”
楚明姣垂下眼睫,默然不语。
那人以为她被戳中心事,摆摆袖子,十分宽容地道:“回去吧小姑娘,天资不易,等能下决心了再来——”它话只说了半截,便戛然而止。
楚明姣盯着那千斤重的压力,一点点站直了身体。
不知道是因为这二十几日的无数次断骨重生,片刻不歇,还是因为这重力的压迫,她撩撩眼皮看人时,天生美丽的眼睛里火烧火燎,遍布血丝。
她很瘦,瘦得昔日合身的衣裳都变得宽大,很难想象,这样纤细的身躯里,在踏过天阶之后,仍能爆发出如此巨大的能量。
“你错了。”她并不着急,语气很是轻缓,似乎这道诘问给得比想象中要容易许多,但这世间之事大多又总是如此,看不破的时候千回百转,寸寸绕肠,看破了,只觉得是个简单的坎,抬开腿一迈,不费什么力就过去了。
“叫我耿耿于怀,辗转犹豫的,从来不是要不要杀江承函,我只是遗憾,觉得难过,好像当年雪地里长身素衣的神嗣殿下,那个与我朝夕相处,与我相守多年的道侣变了,他面无全非,判若两人。”
这世间最遗憾的,莫过于亲眼看见白雪烂进污泥中。
“这十三年,让我离他更近一步,也离自己更近一步了。”楚明姣抬步往前走,全然不将云雾缭绕的白骨路放在眼里,“我很开心,这一路走来,原来我们从未失散过。”
“经此一事, 我确信, 我们不会再有生死相对的时候,我永远不需要纠结要不要拔剑当他的敌人。”
她缓声补充:“还有,在杀不杀他这件事上,我从未犹豫,从未动摇。”
说完,一步踏出。
楚明姣又从云端,跨上了天阶的青石楼阶,就在她清醒的一瞬,整座天梯应声而断。
她急忙查看本命剑的情况,但这次不需要她特意潜入灵识中去观察,只见小小的一柄剑出现在眼前,流光四溢,寒芒毕露,吹可断发,剑身如镜面,纤毫毕现地照出人的容貌。
干干净净,一丝蛛纹也没有。
她指腹摁着刃边,薄薄一刮,很是满意地感受着那种更胜从前的锋锐状态。
除此之外,还有个特别的收获。
天空中的灵力以旋涡状一股脑朝楚明姣涌来,整个过程持续了半个时辰,她的修为从化月境中层一跃到了大层接近圆满的境界。
而此时,已经是楚明姣踏天梯的第二十四天正午。
神诞月,也从这一天开始。
楚明姣来不及感受身体更多的变化,也来不及冲到,将圣蝶招了出来。
圣蝶与本源之间有着割舍不下的联系,现在好像察觉本体出了什么事,有些躁动不安地在她的指尖踱步,抖动,楚明姣摸了摸它漂亮的翅翼,说:“带我去找他吧。”
她本命剑修复,修为一举突破,更上一层楼,又拥有圣蝶,已经达到了天青画所说的跨越大传送阵的资格。
圣蝶用神力将她裹起来,迅速冲向虚空中的某一处,在真正撞上去的那一刻,楚明姣听到一声清脆的响声,像玻璃在耳边碎裂,可身体没有任何痛感,只是眼前眩晕起来。
一种熟悉的,在二十四天前感受过的眩晕。
她回到了山海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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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潭的封印已经压不住秽气了。
在人全部撤出,神灵也自我封印之后,秽气占据了山海界每一个角落。它们搜遍了每一座大殿,山峰与酒楼,却全无收获,这导致它们暴怒,嘶吼着游荡,想要冲破沦为空壳的山海界,去到外面真正的桃花源里。
偏偏还被神灵之力束缚着。
楚明姣进来后,第一眼就看见了导致山海界险些覆灭的罪魁祸首。
它们没有人形,被人叫做秽气,就真的是一团团飘荡的“气”,这气像海藻,也像发丝,贴在人的肌肤上时,叫人头皮即刻发麻,汗毛倒立。
但这都是些小喽啰,谁都知道,真正难缠的,绝不是眼前看到的这些东西。
楚明姣没有停下来好好观察,她的步伐不停,圣蝶指引着她继续往前走,到黑气最浓郁的地方去。
江承函从沉眠中醒来两个多时辰了。
他的跟前,数百米处,站着一位女子,一位依稀可辨往日风华的女子。
这漫天黑雾黑气中,唯有她像个正常的生灵,穿着及地的长裙,裙摆蓬松柔软,由黑雾编制而成,头发很长,也是纯正的黑色,唯有眼睛的色泽与浑身装扮不搭,看起来泛出点冷银。
这就是那个致使深潭之祸的昔日神灵。
她不会说话,自从破封印而出后,一直在用意念表达自己的意思。
这让她的引诱很不成功。
江承函不为所动,他自打露面,连眼皮都没撩一下,而两人身下,那个足以将整个山海界囊括进去的神灵法阵,已成雏形。
这是打定主意,要和她同归于尽了。
作为一个被关了不知道多少年,好不容易嗅到自由气息,还没放肆烧杀抢掠一通,就又要嗅到死亡气息的神灵,她狂怒,发丝化作滔天的黑瀑,桀桀怪叫着朝江承函扑过去。
被他伸手斩断。
神诞月到来,他的神力增强不少,虽然和巅峰时期没法比,但这种不动真格的战斗,对他构不成什么威胁。
虽说如此,但也不能再拖了。
江承函结印手势一变,突然感觉天空下起了雨,这雨中蕴含着灵气与勃勃的生机,像第一场润润土的春雨,能滋养万物,催长出无数种可能。
他猛的抬眸,尤有些不可置信。
这不难辨认,是有人突破到化月境大成之后会降落的灵雨。
可是现在的山海界,哪还有半个人。
最先看到的,是振翅过来的圣蝶,它的颜色太过浓郁,在漫天黑雾中尤其明显,在看到它的那一刻,即便是江承函如今的心境与定力,瞳仁都止不住地收缩,一颗心猛的悬起来。
没让他等待太久。
圣蝶之后,出现一道熟悉到叫他心悸的身影,以及一段璀然锋利的剑光。
江承函一动不动,在灵雨中握了握拳。
她也发现了他。
这姑娘足尖一点,身姿轻盈,如雨燕般落在他跟前,握着那柄威震四方的大杀器。
灵力在本命剑剑身上草草包了一圈,充当剑鞘,现下,她压根没给个眼神给昔日的神灵,只是眼也不眨地盯着他看,须臾,很不客气地将本命剑往他腰间一抵,掩着喉咙里的哽意,恶声恶气地说:“还想着送死?”
她示意脚下蔓延出去的阵法,示意:“这个东西,不收?”
江承函低眸一看,依言收手。
他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半晌,喉结忍不住颤动一下,将她拉到身边。
对视之下,那双自打得知真相后就没红过的眼眶,在短短几个呼吸之间湿润透了,她眨眨眼,将睫毛上的泪珠眨掉,告诉他:“你留给我的曲谱,我已经学会了。”
“好像也没有看上去那么难。”
意识到此刻还有更重要的事,她转身看向面色明显扭曲起来的黑衣女子,这位昔日神灵意识到江承函来了个帮手,还带来了另外一半神灵之力,忌惮地停下所有动作,但这不意味着偃旗息鼓举手投降。
她知道,策反江承函是没希望了。
她也不做试探了。
只见黑衣女子从喉咙里发出尖啸,遍布整个山海界的黑气顿时如潮水般聚集起来,短短一会,已然声势浩大。随着更多黑气的加入,它成为黑衣女子手中的一根黑色长矛。
下一刻,长矛脱手,朝他们狠掷而来。
那种力道与威势,天地都为之变色。
楚明姣却不怕,一点也不怕,她只是侧首去看身边人,问:“现在要用吗?”
“用。”
“注意保护好自己。”
江承函终于从震撼中抽出神,他双手往跟前一抚,古琴就出现在跟前,手指连着拨了三下琴弦,起了个很难的头。
楚明姣严阵以待,握着剑,配合着琴音往外横斩出两剑。
潺潺琴音从修长的骨节中流淌出来,江承函不看那位发了狂的昔日神灵,只专注看楚明姣。
天空还在飘雨,且雨势渐大,很快将一切淹没。
她今日还是一身黑衣,那黑衣被雨一淋,好像褪色了,水从袖口,衣摆处滴下来,成了鲜艳的红色。
那不是褪色,
是她流的血。
来之前就流的血。
本命剑想在二十四天内恢复如初,绝非易事,为了做成这件事,她不知经受了怎样的折磨与考验。
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衣裳都来不及换。
江承函心尖发涩,喉咙也发涩,指节下拨弄的好像不是琴弦,而是自己胸腔里那颗酸胀得不知所以然,抽痛又悸动的心。
他已经做好彻底消散的准备。
却没想到在四面坚冰铸成的棺椁中,会有姑娘仗剑而来,凶巴巴又鲜活无限地用剑敲敲打打,不是很客气地告诉他赶紧出来,别想着这么着对待自己。
而今世上最厉害的剑与最厉害的琴合力时是什么样,大概见过此情此景的寻常人至死都不会忘却。
随着剑气渐盛,攻伐力凝成了实形,白色的匹练跃跃欲试地横亘在天穹上,霸道地霸占了半边天,像一头亮出獠牙想叼住敌人喉颈的巨兽。
相对而言,琴意虽也带着攻击力,却显得温和,它们内敛而安静,像一块静得瞧不见涟漪的湖面,锋芒都藏在最深处。
原本好好的一前一后,互不打扰,共同退敌,不知怎么的,在攻势成型期间,楚明姣竟猛的挥拳,接下来的动静就大得不行。剑意如宏光,强势灌进湖面中,将里面搅得不成样子。
这孩子气的动作,怎么看怎么都有种泄愤的意思。
江承函顿了顿,很包容地容纳了那只任意嬉闹的剑意巨兽,看见它,他甚至觉得奇异的心安。
这是完整的本命剑。
完整的楚明姣。
最终汪洋终见雏形,剑意巨兽也扩大两倍不止,它们一跃而起,呈奔腾之势,扑向秽气的中心集中地,那是黑衣神灵心脏的位置。
下一刻,长矛与巨兽汪洋相遇,发出的撞击声,嘶吼咆哮声将厚厚的乌云层都撕裂,击得溃散。
半刻钟后, 长矛最先顶不住消散, 而剑意与琴意仍有残存,迅疾地朝黑衣神灵猛攻过去,被那女子狂怒地嘶吼着拍碎了。
但她受了伤,发丝被削了一半,左腿膝盖以下和胸口几处地方,黑气明显比别的地方稀薄很多。
她终究不是曾经的神灵了,如今一被激,露出了原始的兽性,当即不管不顾,披头散发地冲上来,滔天的黑气灌入身体,化出无数道蠕动着挥舞的手臂。
论打架,楚明姣还没怕过谁。
她看了看,二话没说,提着剑就冲了上去。
两人打得不可开交,半晌,楚明姣觉得不对,找个机会退回来,气息微急,和江承函说:“我觉得不对,不能和她拖,必须找个机会一击重创,不然我们会被耗进去。”
江承函一直专注地看着她,眼神深重缱绻得叫人脸红,他说好,手下拨弦动作不停,琴音很快分出来一部分,贴进她湿漉漉的身体里,将方才打出来的伤口一一愈合。
楚明姣绷着脸不动。
“到曲谱最后一段了。”他轻声问:“准备好了?”
楚明姣记起来,那足足七八页的琴谱,看得人眼花缭乱,他们关系缓和那段时间,江承函逮着她足足学了五六天,学得她天天眼前都是音符在跳跃,可唯独最后一面,她学得最容易。
因为全程,只需要她出一剑。
致命一剑。
“准备好了。”
她点点头,手臂垂落,安然收剑,倏而朝江承函看过去,很是高傲地说:“看清楚点,本命剑最巅峰的一剑。”
她脖颈很长,再挺直时,像只纯白天鹅。
语气也,是那种“我还没原谅你,但是现在你先看我出一剑”的那种骄傲又微妙的口吻,像个明知在冷战又止不住炫耀心的别扭小孩。
江承函的心随着呼吸柔软成一片,他抬着眼去看她:“好。”
楚明姣于是出剑。
她这一剑不似之前疾风劲雨般散落,也不是之前那些需要极高技巧与天赋方能摸索出来的横切纵切背切,她摒弃了所有花里胡哨的前奏,只将本命剑行云流水般地往前一挥。
随着她的动作。
本命剑脱手悬立在半空,它越来越大,越来越长,寒光熠熠,光芒照得人不敢直视。
这一次斩出去的,不再是剑意。
而是本命剑本身。
就在这时,一种玄而又玄的东西朝着江承函大量涌过去,还有些飘到她身边,像金色的匹练,凉绸的质感。楚明姣蓦的回首看江承函,满脸“你是不是又在搞什么我不知道的花样”的神情,眉心拧着,看上去一点生气。
江承函与她对视,看懂了她的意思,为自己瞥清关系:“是信仰之力,你将它们抹在剑刃上,能重创秽气。”
这信仰之力来得像场及时雨。
楚明姣放心地转过头去了。
她抓着这些信仰之力,往锋利无匹的剑刃两边薄薄地卷上一层,手掌往剑柄上重重一撞,随着琴音的节奏,往前横推,直指黑衣神灵。
本命剑爆发出万丈剑光。
这一击之后,江承函身前的琴弦像是完成了使命,同时断裂三根,不能再用,楚明姣也扶额喘息。
她紧盯着黑衣女子的方向,等得紧张而焦灼。
心里盘算着,琴是最好的琴,剑是最强的剑,圣蝶临时去江承函身边帮忙了,神灵之力也算是合一了,还有了信仰之力,这神灵被封了万年,也该在这一击中殒命了吧。
想是这样想,但没看到结果之前,到底心里没底。
她以为江承函必然也是如此。
谁知他像是已经忍受到极致,垂着冰霜色长睫,猛的将眼前的古琴拂开,几步走过来,拉着楚明姣,往自己臂弯里一摁。
爆炸般的轰鸣小下去,视野余光中,剑痕贯穿黑衣女子额心,她缓慢倒地,漫天黑气没了主心骨,疯一般地逃窜。
楚明姣背脊下意识一松,但这松懈的劲还没过一会,她就无法无天地挣动起来。
江承函将她捞出来一看,发现这姑娘在哭。
楚明姣觉得自己不应该哭,她现在多神气,说是人生中最威风的时候也不为过,怎么他一抱她,那些忍了一路,但明明憋回去的眼泪,就像不受控制一样,吧嗒吧嗒往下掉。
这样一来。
豪迈的英雄气概顿时减了一半不止。
她觉得别扭,自己捂着脸胡乱一通抹。
江承函见不得这一幕,伸手去给她擦。
可他忘了,楚明姣就是个越哄越来劲的主,平时一点小事都这样,更遑论此次受了这么天大的委屈。
他一擦,那眼泪水和决堤了似的,没完没了。
江承函索性不擦了,他又去抱她,这回她不配合,像是要把所有的情绪都使劲发泄出来,在他怀里拳打脚踢,呜呜咽咽地骂他,咬牙说他无耻,大声说他完蛋了,以后都完蛋了。
他别想有好日子过。
因为带了浓厚的鼻音,这些话没什么威慑力,只叫人觉得可爱。
她骂一句,他就低低地应一句。
半点脾气都没有。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能耐坏了。” 过了许久,她闹够了,抬眼去看他,想想这人闷声做了多少大事,就觉得牙根痒痒,闷声闷气地问:“你后面要是敢说半句我这次自作主张——”
话没说完,她瘦了一大圈的脸被三根手指头温柔地托起来。
她一怔,发现他的眼睛不知何时也有点红。
“不会。”江承函否定得很快,他亲了亲她哭得红肿的眼皮,低声道:“我感谢二姑娘来救我。”
感谢神灵亘长而寂寞的一生中,出现这么一个人,恣意,鲜活,被教养得那样好,热烈盛放在他身边。
从前,他总觉得她是风一吹就折的鲜妍花卉,是最易碎的珍宝,在生命接近尾声时,他将她妥善安放好,却没想到她会狠狠舍弃那些他自以为美好的安排,争分夺秒走天梯,奔袭万里,穿着一身被鲜血沁透的衣裳来捉他。
这衣裳红得刺眼。
和多年前,她结契时穿的那件,一样鲜红。
神灵至此终于明白,他所有付出的爱,皆有回音,他深爱的人,在以同样炽热的情感爱着他。
从来如此。
从未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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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后来见证了这一场战斗,知道内情的生灵眼中。
爱实在很难被定义。
所有见证过它存在的人都曾止不住的惊叹,它是世间最璀璨,最不可思议的存在,能叫清者自污,神灵折翼,也能叫决堤之桥重起,溃败之穴重聚,碎裂之剑重铸。
它终将为这世间,为他们自己,闯出无数种美好的可能。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