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奚容一直心不在焉。
杨克走后, 村长还给他做了思想工作。
大意这是他本来就是得到了劳动奖。村里已经给他盖了章,认可他的成果,也已经上报给了县里, 并不是杨克的关系,是他自己该得的。
但杨克不来他们会让他回上海吗?
村长说外面传出来就这两年也能回去,他只是提前一些时间,如果他不想回去也可以留下来, 他们会把申请撤销。
奚容没有说话。
他是多么想回去。
那时候都想疯了, 只是突然希望渺茫,他早就已经放弃。
现在, 他在村里和肖坤安安稳稳生活,几乎没有想过回去后会怎么样, 突然天上掉馅饼似的,那曾经污蔑过他的男人来找他,说可以带他回去。
肖坤握住奚容的手都在抖, “容容,我怎么办?”
他们俩已经结婚了。
对于肖坤来说他们是不可分割的。
刚才那么凶神恶煞的对待那男人, 就是在害怕。
他怕奚容走。
“容容,你会回去吗?”
奚容没有说话,他好像在为难。
肖坤知道他的很想回去的。
他几乎是没有办法留住他。
那灯红酒绿繁华大都市比这个小村落好上千倍万倍。
这熬不到头的北大荒,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是多么辛苦,奚容是江南细雨般水土养育出来的美人,这几年在这儿受了多少苦, 上海还有他的亲人。
肖坤有一瞬间想强制的留着他, 把人藏在小兴安岭不准他走,每天就在屋子里等着他,他们每天幸福快乐的生活。
但又知道那样奚容会难受、会不开心, 甚至会厌恶他恨他。
他可一点也不想奚容会厌恶他,只能祈祷奚容不会回去。
奚容迷惘的说:“我不知道。”
但他心里已经肯定了,他一定会回上海,他有多久没见到家人了?现在有机会回家看看,看看信中妹妹提到了才出院不久的母亲,他的妹妹也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前不久告诉他她有了个同校的男朋友,说等他回来就结婚。
可是他要是走了,肖坤该怎么办?
奚容能从日常的点点滴滴可以感受到他的多么爱他。
他那样一根筋的人,仿佛离了他会瞬间失去灵魂。
他自觉自己并没有那么好,这些年都是肖坤在照顾他,他甚至比在上海还要自由得多,他可以心无旁骛的拿起笔杆子创作,写出来的文章比是上海的时候好得多,他发表的文章价格也越来越高,甚至已经有出版社联系他出书了。
闲暇时还研究过建筑设计,今年春天的时候他的设计稿还得过奖。
如果一辈子在这里也很好,他已经越来越适应、越来越喜欢这里的生活了。
晚上的时候两个人洗漱完毕躺在床上,肖坤搂着他亲了又亲,低低的在他耳边述说爱意,说他是多么喜欢他。
“容容我好爱你啊,别丢下我别走好吗,我真的离不开你……”
他力气这么大,对这一片地区如此熟悉,那么多没有开放的山林,如果想要强制留住奚容藏起来几乎是轻而易举。
可是他不敢。
奚容这天晚上特别宽容,任由他亲来亲去,甚至还主动。
他们约定过的,一周最多只能三次,昨天晚上已经是这周的第三次了,今日奚容主动拉着肖坤的时候翻身去亲他。
那纤细漂亮的手如白瓷一般轻轻的抚摸着肖坤的脸,他在微亮的光线里得以见到肖坤那双明亮的眼睛。
奚碰了碰他的眉骨和棱角分明的脸。
他只是每天都要干活、晒得黑黑的,但他其实生得十分好看,身材和脸在男人是顶尖的。
明明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却又脆弱无助的在恳求,连挽留人都不会只会说那几句话。
奚容坐在他身上,垂首吻了吻他的额头,轻轻的说:“我会回来看你的。”
…………
第二天两个人都起晚了。
奚容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想动,肖坤抱着他不放开,门被重重的敲了好久。
杨克一大早就来了。
杨克一点也不信任肖坤,生怕昨天晚上肖坤会把奚容掳到不知名的地方,把人藏起来锁起来,因此,这屋子周围都布置了人。
但是没有听说他有什么动静,不过奚容在他手里,肯定是不好的。
于是一大早就来敲门。
一直听见里面有动静,磨磨蹭蹭半个多钟见有人开门。
开门的是奚容。
奚容看起来才是睡醒,杨克连忙说:“对不起容容,是不是我把你吵醒了?要不你多睡会儿,我不急的。”
奚容神情淡漠,杨克又说:“昨日我问了,调令已经到了县长那边了,不好弄回来。”
奚容沉默了片刻,才说:“我后天走,可以吗 ?”
杨克露出难得的笑意,“当然可以,我也正好是后天想走,容容这几日可以先搬去宿舍住,那边近。”
奚容摇头说:“我要在这儿收拾东西,这几日不劳烦您来了。”
杨克连连应着,但在周围都布置了人。
这几天他还在查肖坤。
查出了点事。
但是不急。
他怕肖坤这几日要搞事,因此十分提防着他。
但肖坤什么事也没做,他这几天也不出工了,成日在家里陪奚容,给他做好吃的,给他收拾东西。
“这件羽绒服带着,上海也有冷的时候。”
“好。”
“这给你买的笔墨纸砚和书。”
“这条白貂围巾冬天里暖和。”
“衬衫、裤子、鞋子,胸针,怀表,都别忘了。”
那怀表里有两个人的小照片,肖坤花了三十块买的表,仔仔细细把相片装上去,将怀表戴在奚容的脖子上,虔诚的吻了吻那块表,“容容不要忘了我。”
奚容之前是怕极了他会万般挽留,还想过要怎么说服他,没想到他这么乖,竟然一点也没有闹。
却又让他心里难受至极。
奚容握住那块表点了点头。
肖坤还有许许多多的东西要给他拿上,连奚容都惊讶于他怎么有这么多东西,这两年来都是肖坤给他买的,样样都是顶好。
但他的箱子实在装不下了。
奚容力气小,根本拿不动的。
肖坤说:“我帮你拿上车。”
到了市里就可以坐火车。
一出门就碰上了杨克,杨克见那箱子是奚容的,连忙去接,可肖坤偏偏是不给。
杨克说:“容容,我帮你拿箱子,我的车在黄土凹,到时候把箱子放上车便可。”
肖坤冷笑一声,抱着奚容上了马。
十里湾离黄土凹有那么一段路,这段路是车进不来的,只能靠双脚走或者是骑马。
肖坤恰好有马。
这是奚容第一次骑马,那坐垫放得软软的,奚容并不会骑马,但是肖坤将他护得好好的,那马在肖坤的掌控之下十分温顺,走起来也是相当平稳。
奚容的行李箱绑在马上。
杨克冷冰冰的在后面走着。
他心想,算了,就这么一会儿了,从今往后这个男人将从奚容的生命里退场。
可两个人无名指上道戒指是那么刺眼。
奚容竟也没有摘下来。
他们已经相爱到不怕世俗的眼光了吗?
在这样封闭的村子里,同性之间是更加不能容忍的。
那马在这种小路上是不能跑的,也能跑,但载着奚容不可以,会让他不舒服。
杨克教程快,他的属下今日没有跟去十里湾,是他一个人来回走的,也跟上了马。
杨克的车就停在了知青宿舍。
这天好几个知青没有去出工。
他们是有休息日的,一般会去赶集买些东西。
肖坤和奚容一路上断断续续说了好多话。
“容容回去后要好好吃饭,冷了自己多穿衣服,夏天也别洗凉水澡,冬天用油抹手,别生冻疮。”
“到了家里记得给我写信报平安。”他眼睛红红的,奚容甚至觉得他要哭了,一直在眨眼睛,他似乎想抱一下奚容,但又忍住了。
这儿人太多了。
他始终知道奚容不想公开这样的关系,上次成亲也是这样,奚容怕极了别人知道。
奚容轻轻的和他说话:“桌子金,你自己留着用,别省着,好好买点吃的穿的。”
奚容又想,如果肖坤能好好过就好,原本他们俩生活,肖坤绝大多数支出都用在了他身上,往后用在自己身上会过得很好,他这样想着又放心了些。
肖坤眼眸微颤,他没说话,只是点头。
两人说了会儿话,杨克已经在催促了,他说已经买好了火车票,再晚就赶不上火车了。
奚容刚想上车,一名知青有过来说话。
他说:“奚容,那年你说春天会回来的,为什么不回来?”
奚容愣了一下,他几乎忘记了这个承诺。
只记得那几天自己过得很苦,他封闭着内心,不愿意面对这些人,这两年他见过的人不超过三个。
他的内心在与世隔绝。
奚容苦笑一下,“肖坤那边近。”
回来的话,他们都知道他是什么人了吧,都以为自己是个谄媚的奴种,巴结着杨家兄弟,这不,他又在宿舍这边上车了,杨克就是一旁,也许他们以为他又是如何巴结着他们了。
但他要走了,这些都无所谓了,这些人也不重要。
奚容以为他说了这话就完了,没想到那青年还在说:“那年那杨胜戏弄你、他的哥哥也污蔑你,现在来接你的是他哥哥,你要小心,不要被他们哄骗了。”
一旁的杨克的脸冷了下来。
奚容眼皮微动。
他以为他们都觉得他是个谄媚的小人,没想到这青年叫他小心。
那青年笑了笑,“我和你在一个中学,你也许不记得我了,你那时还帮过我,我看过名单知道在这个宿舍,但因为工时缘故总是没有见到,本想与你多说说话,但你再也没有回来了。”
…………
车开起来的时候奚容往后一看,远远见着肖坤在看他,他坐在车的后排似乎要闭目养神,突然往窗外一看,竟然见肖坤骑马追了上来。
那玻璃是锁住了,不能摇下来,奚容隔着玻璃喊道:“回去、你回去!别跟来了!”
那已经被肖坤训练得很是强壮,他跑起来竟然比得上小汽车。
杨克冷冰冰的看着后视镜,嘱咐司机,“开快点。”
他接着又和奚容解释,“跟车太危险了。”
奚容见肖坤的距离渐渐和他拉远了。
一直延续到了半个小时才渐渐看不见肖坤的身影。
此时此刻他突然感觉到了。
自己是负了他。
他和那些抛妻弃子的男人没有什么两样。
他终于有些难过,一边是自己的亲人和未来,一边是他的伴侣。
他独自上了路,将那男人抛弃在这落后的小山村里。
他心里想着往后会回来看他、或是寄钱给他,但他知道这个男人终究是被他放弃了,往后他们的人生天差地别,再也没有可能像从前那样同床共枕。
上了火车,奚容的位置是双人间卧铺,他的上铺是杨克。
奚容一路上也没有和他说话,他打开行李想拿些东西出来,他把羽绒服拿出来想盖盖,往口袋里一摸,竟然摸出一把钱来。
那足足六百多块好生用红纸包裹着,一分两分的都有,厚厚的一大把,奚容是数都数了好久好久。
他摸着钱沉默了很久很久,杨克和他说什么他都没听见。
他很担心肖坤,他不知道他的钱哪里来的,但是知道一定赚得很辛苦,前不久听肖坤说在攒钱,说要给他买架自行车。
说还差些钱。
这些钱刚刚够买一架上好的自行车,几乎他所有的积蓄。
他搂着羽绒服眼睛有些湿润,终于能听见一些声音。
杨克轻轻的问他,“那次你生病、过了几日好的?”
他这两天反反复复做梦,梦见那天的事,几乎每句话、每个场景都清晰的记得。
他记得杨胜说奚容病了好久,这几日都在生病。
在梦里奚容病得相当惨烈,他当时是没有见到奚容的,但如今的梦中他能清晰的看见奚容躲在房门后面,脸色苍白,捂着嘴在哭。
但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他似乎分割成两个人,在呐喊着叫自己别说了,让自己把奚容带走,却眼睁睁的看见自己放了药便转身力离去。
第二日奚容发着高烧干活。
然后他猛然惊醒。
他问了话,始终没听见奚容的声音,以为奚容有什么要帮忙的。
他连忙下去看。
只见奚容抱着一件羽绒服坐在床上在无声的哭。
他心脏一抽,连忙去看他,“怎么了容容?”
他伸手帮他轻柔地擦拭眼泪,那温热的眼泪烫得他指尖一颤。
只听见奚容哑声开口。
“那次我病了很久很久。”
“是肖坤治好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