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念黑焰,始于恶,吞噬恶,就像人类需要靠践踏压榨他人才能生存。火既能象征希望也能代表毁灭,区别只在于你是点火的那个人,还是被火烧的那个人,还是两者皆有。
天道就是哲,就是真理,它甚至都不需要亲自开口说话便能昭示出无数智慧。
但白曦城中燃起的漆黑焰墙却与我熟悉的黑流有些不同,那被杨御成玩出花来的万能力量无论如何变形却始终都会有一个共通特点:无论如何改变,一旦黑焰升起,在影响范围内的人们便会感受到源自本能的厌恶与不适。
而此刻立在我等面前,凝若实质的辽阔焰墙却并未让人泛起那种在喝了一半的汤中看到死蟑螂的反胃感,反而是…怎么说呢?恢弘?
我不确定这是浊世行带给我的直接感官,还是正常人同样会领略到的心理暗示。总之白曦城内的一道道实质黑焰就像进入千年古寺时推开大门第一眼时看到的影壁墙,就像…
刑场,沾染过无数哀怨鲜血的刑场。
没人知道杨御成想做什么,不过一旦他正式启动,那么所有人都别想把自己从混乱不堪的廉价时代剧中摘离出去。
在一系列菜市场讨价还价般的热烈叫喊中,我最在意的是卫南溪说的“第二项工作”,毕竟那是杨御成直接传达给她的重要指示。
虽然他是个行事滴水不漏的家伙,但同样聪慧非凡的赵抚兰也在场。我有种直觉,所谓的第二项工作也许就是最重要的线索。
换个方面讲,有线索总比没线索好。
“南溪,你刚才说的…”
“雪隐,前面!!”
林中的鸟儿总会不约而同,莫名其妙地齐声鸣叫起来,就像追逐圆月高声咆哮的狼群。但我相信即使化作漫溢野性的猛兽,拉结应该也是最冷静的那个。
她喊前面,前面就一定有问题。
雪隐瞬间切换至临展姿态潇洒扭头,帅气坚毅的表情僵立半秒,马上便转换成了双目圆睁不可置信的惊讶颜艺。
杨…
“抱歉抱歉,我也有话想和你说呢…”距离众人最近的黑焰幕墙中,身着祖传皮大衣的杨御成如同破坟僵尸一般从中缓缓钻出,对着同样满头叹号的大伙爽朗一笑。
哒哒,有人从背后敲了敲雪隐的肩膀。
雪隐眨眼回头。
又是杨御成…
“想我了没?”骤然出现在人群之中,面带同样爽朗笑容的叉腰说道。
大伙眨眼的眨眼,吞口水的吞口水。
杨御成似乎也不怎么在意大伙想不想他,二话不说抬腿对着雪隐的屁股就是飞起一脚…
砰!嗖~…这一下绝对是用上白滞了。
坚实紧密的北风翘臀如无想海上的阴晴风浪般一阵狂涌,雪隐整个人都摆出了野猪跨栏的狂野姿势,嚷着倍速放慢的低沉声调,划着无比优美的抛物线直飞了出去。
他不会真要杀我吧?
这是雪隐即将撞上焰墙之前的第一反应,杨御成先前在与他对练的时候在极少数情况下也会激发天道之力,不过更多只是用作封路屏障…被那玩意烧上一下可真不是开玩笑的。
但很快杨老五就想明白了,自己的屁股并不疼,直飞出去的方向也明确得很。他是了解自家四哥的,他若真想杀人,那么就根本不会给对方留下思考“他不会真要杀我吧?”的时间。
果不其然,强行憋住浊世行,尽力将身体缩成一团重取平衡的雪隐一个杨式凌空翻。焰墙正好在即将与他接触的瞬间敞开了一道不大不小,与雪隐摆出的姿态完美贴合的裂口。
斜擦落地,脚弓急刹。刚要回头透过焰墙裂口大声骂娘的雪隐眨眼一愣,却见突然出现在人群正中的杨御成又是叮哐五四一顿乱踹,一脚中,飞一人,反复循环…
不出五秒钟,原本热热闹闹的瞭望台顶就只剩下行动困难的苏乘与老天师,还有眼睛瞪得大大的三颗小树苗了。
在我的印象中他一直要比我强上三成,故此对于被他偷袭这事我倒是没感到有多震惊。可是其他人呢?五杰,恶兽,这些都是进了蚊子窝呆上五六个时辰,出来都见不着半个包的怪物。
他进阶了?还是掌握了神力?天道化身的成长力会有这般恐怖么?
不…我大概明白了,这地界成了他的领域,万物皆受其支配,与力量无关。
我们之所以没有泛起进入逆星落时的那种异常感,大概是因为…这世界本就由天道主宰,我们其实一直都处在类似的领域之中,只是外界天地没有具备完整意识的主导者罢了。
“高处只有我能站,你又不是不知道。”杨御成挥手招来重化黑猫姿态的十恶子,嘴角上扬叉腰呼喝道:“作为对宝贝弟弟的特别优待,我允许你说一句话,就一句…说吧。”
“我就等着你整这出呢,你不可能一直有功夫死盯着我,所以你不会知道我这一路行来所经历的大小事…”雪隐冷笑一声:
“我在绒献城里买了点非常有意思的东西,如果你想要,那就下来拿…你亲自来拿。”
哼哼…杨御成怂鼻一笑。还真是娃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但弟弟跟当哥哥的玩心眼,终究还是差了那么三两点意思。
“我还寻思着这是什么玩意呢,还特意包得这么严实…”杨御成微笑着从外衣内兜里掏出一团用细绳黑布缠得紧紧的小包裹,当着雪隐的面一点,一点,一点点…地拆了开来。
雪隐拍了拍自己空荡荡的内衬,眼眶圆瞪,瞳仁儿都缩成一个芝麻大小的黑点了。
“嚯!”随着内容渐晰,杨御成的嘴也跟着张成了一道完美的“O”型:“你还真清楚该怎么钓我,还好我手够快…要不然事情搞到一半结果让自家兄弟给拉下了马,那可就真要闹笑话了。”
在他手上的是一张金光灿灿…好吧,从外表来看只是一张做过些许晶化处理的反光小卡片。全天海五州限量三十张的鱼粒粒联名博物牌…虽然不能在正式的竞技对战中使用,不过它在双方粉丝圈内的收藏价值可不是开玩笑的。
事情倒也巧得很,绒献城中有对老夫妻的大儿子死在了星烁战场,二女儿远嫁他乡十年渺无音讯。家中只有个积劳成疾患病卧床的媳妇,以及勉强能打打酱油的半大小子。
余复载一众在逛街时恰好路遇老爷爷推车上桥脱力遇险,出手相救后得知对方家中情况便二话不说抄起家伙,跑去给人家干了一个星期的家务活…翻田土的翻田土,修水泵的修水泵,直接提前搞定了人家两年份的重劳力。
四豪皆是妙人,凡事随心而为。临走时自然也不会收人家送的一车萝卜,不过他们却收下了孩子执意递来的小卡片。
这张牌是他在英杰会时鱼粒粒参加演出期间的活动中抽奖抽到的,但他并不喜欢鱼粒粒,而是另一位小兽歌姬的狂热粉丝,呃…那位具体又是谁,咱们日后再说。
我怕杨御成发飙,他是真的会生气的。
四豪后来又将这张卡随手转赠给了阿闪,阿闪是职业级的竞技玩家,不怎么在意卡种的收藏价值。而且她也深切体会过杨御成对鱼粒粒殿下的狂热喜爱,故此又将其交给了雪隐。
雪隐拿到卡的时候人都傻了,他是小杨动物园里持家管钱的那个,也是鱼粒粒粉丝骑士团团长杨老四的御用采购人,自然知晓这玩意上了市场能换来多少真金白银…
当然,他后来也偷偷摸到那户人家放下了一箱银锭并留了字条。这本是件美事,但坏就坏在杨御成的手实在是太他妈的快了。
瞧瞧,因缘交际良善相报,最终便宜却落在了那个时刻盯人衣兜的家伙手里。
“你是什么时候…”
哗啦,焰墙合拢,声息隔绝。说了一句就一句,你是我弟也不行。
杨御成将卡片上解开的细绳黑布重新绑好,细想不妥又从下摆上撕了块布再缠三圈,还抬起左手往上拂了一层璀璨白晶,这才无比珍重地将其紧贴在最不易受击的左侧下腹轻轻收好。
这玩意可比圣人的头骨都要贵重呢。
“御成…”苏乘无奈一叹。
“我的好师兄,你就继续装死吧,虽然你现在这样离死也不远了。”杨御成咧嘴一笑:“我说什么来着?我赢,天道死,而且我也知道我一定会赢…接下来就是兑现承诺的关键时刻了。”
依旧呈大字横躺的老天师努了努嘴。
“这世间只分黑白,藏于黑幕,人就要忍耐灼心烈焰。立在白光,人便须抵受摧骨重压…”杨御成搓了搓手,迈着反派特有的三拍步来到老天师身边,狠狠一脚跺到了他的胸膛之上:
“站在中间的人呢?呵…他们既要被地火烧,又要被铁秤砣捣,这就是人类的愚蠢之处。他们总以为中立就是最佳答案,殊不知没有对立面的“中间”才是最危险的地方。”
“你是想说中庸是种错误么?真是相当符合你这个年纪的小屁孩的想法。”整个身子都被踩得陷地数寸,陈惜命却跟个没事人似的挑了挑眉毛无谓招呼道:
“接下来该开始“这个世界错了,我们错了,你要修正它”之类的中二台词了吧?”
“不,中庸没错,只是没人能永远做到绝对的中庸。而且你也不是个中庸之人,在我看来你不过是颗墙头草。”杨御成耸了耸肩:
“哪边强,你就站在哪边的对立面。黑天盛,你赴白,白日耀,你站黑…说到底还是看着那简陋的卦象见风使舵,你与市井间精明贪婪的贩夫走卒又有何异?安敢自称尊者?”
“墙头草?”老天师乐了:“你说得对,我确实是这样的人,但我以为你刚才形容的那一段应该被称作“个人英雄主义”才对吧?”
“这世上只存在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屠杀所有罪与恶,当终有一日自己化身邪恶时,再亲手做掉自己。”杨御成冷笑一声:
“你不是英雄,你活着是因为你还不想死,你死了是因为你不想活了…我不是,杨守心不是,你们所有人都不是英雄。”
“那谁才是英雄?”老天师皱眉道。
“死人,被遗忘的人才是英雄…活在人们心里的那个叫故事。”杨御成笑着眯起了眼睛:“接下来,我会“制造”英雄,很多很多英雄…到时你就能知晓我心中的正确答案了。”
“我该杀了你,孩子…你并不疯狂,却是我们无法掌控的异样存在。这份超乎寻常的桀骜会驱使你将整个世界拉向无底深渊,现在我终于确定了,你就是毁灭之子。”老天师长叹一声:
“你也累了吧?一层层的迷雾,一层层的欺瞒与摆布…放开我,我给你个痛快。”
“不劳您操心了,烧饼脸老棺材…你还是趁着没入土之前好好操心操心你那宝贝徒弟吧。”杨御成缓缓加重了脚下的力度:
“什么才是答案?生者,还是死者?这些都无关紧要,我现在需要证明的事情只有一件。不过在此之前,我得先杀个人…”
咔哒哒…杨御成脚下越踩越重,老天师越陷越深。不过片刻,架设在整块坚石上的生铁瞭望台迅速冒出了一道道触目惊心的恐怖龟裂。
“御成,咳…等等!”苏乘急忙抬手。
“咋了?”杨御成转过头来眨了眨眼。
“你知道他是谁吗?”苏乘喘着粗气指向整个人已经嵌进高台裂纹里的老天师。
“陈惜命啊,咋了?”杨御成继续眨眼。
“他是天师,是双源尊者,是无数人发自内心敬仰的伟大存在。我知道…咳,我知道你要走的路与他们是截然相反的…”苏乘继续劝道:
“我也知道,他们未必是绝对正确的。但…无论如何,人们已经习惯了他们的存在,现在还不是大刀阔斧掀翻一切的时候!”
“是啊,你说的没错。”杨御成挤着眉毛挠了挠头:“所以…咋了?”
“只看当下,他们活着远比死了有用。”苏乘尽量用最坚定的语气严肃说道。
“当然,到底咋了?”杨御成彻底懵了。
“不要杀他。”苏乘沉声道。
“杀谁?”杨御成疑惑眨眼。
“天师,不要杀他。”苏乘答。
杨御成瞧了瞧他,又低头瞧了瞧面无表情的老天师,再漫无目的地左右寻摸了一圈。
“谁说我要杀他了?”杨御成又铆足力气在老天师看似脆弱的喉头与上腹狠跺了几脚:“我倒是想杀,可我也没那本事啊?你瞧,人家躺着不动让我打,我都动不了人家半根毫毛…”
苏乘愣了一下,也跟着眨起了眼。
“呃…哦。”意识到自己会错意了的苏乘连忙清了清嗓子:“可你说你要杀个人…”
“是啊。”杨御成木然点头。
“你要杀谁?”苏乘疑惑问道。
“你。”杨御成摊手答道。
“啊?“苏乘眼皮一跳。
“开玩笑的。”杨御成苦笑一声,抬脚放开已经深深嵌入人形大坑中的老天师,抬头望向高悬天顶定格不动的赤目上人。
人们常会说出“迷失的灵魂”这个词,但什么样的灵魂才是迷失的?只要有目标,无论走向何处都不该存在迷茫一说。而漫无目的随波逐流的空洞躯壳…那不就是行使天命的容器么?
恶念黑焰烧不死的人有很多,他们都肩负着某种相当重要的使命。那么…这些人的路就是清晰明确的么?未曾受到命数指引的人就是浑噩迷失的么?是谁界定了这两者的区别?
无论如何,不论是赤目上人,蒙世国还是三轮纱夜,他们都是很适合被用“迷失的灵魂”来形容的可悲存在…但事实却是,这三者都坚定得很。
当我栖身身躯,徘徊于神明那无边无际的混沌思维中时,唯一能感觉到的只有空虚。其实这一切对神明本身都是毫无意义的,就连自身是否是被某种外界意志所操控支配这件事,对于本该至高无上的真神来说都是无关紧要的。
如果祂们也只是一件“容器”…
我离自己要找的答案已经很近了。
万事俱备,只差实证。
“阿闪,孤环,我有项非常重要的任务要交给你们。”杨御成朝呲溜一下躲进角落,却又忍不住好奇探头强势看戏的三朵小花招了招手:
“看好苏大哥和这臭老头,他们敢动一下就直接上非常手段。这是天字一号的最高指示,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听明白了吗?”
“御成哥哥…”阿闪忽闪忽闪地眨着大眼睛:“你是坏人吗?”
“你觉得呢?”杨御成灿烂一笑。
肯定是。
阿闪十分笃定地点了点头,接着一屁股坐到苏乘怀中以泰山压顶之势将其镇住…现在的小孩都叛逆得很,时代也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大家都跟在正义伙伴屁股后面乱跑的时代了。
“奉旨承命!”小孤环也敬了个相当不标准的雷行军礼,迅速小跑到陈惜命栖身的人形大坑旁边一个小驴打滚翻了下去,学着阿闪的样子对老天师使出了不可阻挡的人肉封印。
奉旨承命…也不知道这小子是跟谁学的,太后久久不理内政,皇上又不可能天天抱着孙子上殿开大会。哼…若是在太子府中学出来的,那事情可就有趣得很了。
无所谓,现在还不需要琢磨这些。
“四娃。”杨御成与两位小特务互敬完军礼刚要动身启程,血离花终于伸手叫住了他。
“第二次青春该如何使用?是任其炽烈燃烧,还是安然享乐弥补往昔遗憾?”杨御成偏头一笑:“这不是别人能替你决定的事,但…即使是我也知道,它也许就是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奶奶,替我照顾好孩子们…还有你自己。”
“你也是。”血离花探出的手又握成拳头缩了回去:“你的生命也是历经磨难的宝贵之物,记住…这世上有人深爱着你,他们不希望你无端消磨自己的存在,话止于此。”
“正因如此,我才必须做成这件事。”杨御成抬手朝天长抒一气:“我也只是希望爱我的和我爱的人能过得更好。爱真是件相当沉重的东西啊,简直就像衍生万物的基盘…”
那么,你的爱会洒向何方呢?
赤目上人啊…
呼…黑白交缠细线,一时脱离本体显化法相的杨御成纵身一跃,再次变回了那道世间最为纯净的天道涟漪,直冲寰宇苍穹。
光影入体,神明复醒。
赤目上人的舞并不是毫无意义的,当天道化身回归本位,四臂神躯重新启动。原本展现橙黄裂隙的苍凉天幕逐渐变得愈发清晰,星是星,夜是夜…风云相继,万物鸣动。
已然显现女娲神相的赤目上人再一次发生了绝美玄妙的奇异变化。那无形中展示出女性优美的纤柔体型开始变得健硕宽大,黑煤似的体表迅速开裂蜕皮,现出倒映着纯白宇宙的璀璨星空…每一片鳞,都宛若一座天地。
呼…直降大地,再次进化的赤目上人手扶白曦高塔,缓缓抬起空灵头颅。三道如同将死恒星般的猩红光点分别从祂的眼眶与眉心处依次亮起,城中焰墙随之变换排列。
从天顶俯望,此刻的逢明县白曦城,就是一张极不规则且随时会改变格子排列的宽阔棋盘…焰墙为线,大地为白。
“证明给我看吧,证明你们真的想要阻止家园迈向毁灭,反抗给我看吧…”终成完整的赤目上人傲视全域,少女,青年,老者的三相话音完美融为一相圣言:
“牺牲,拯救,代价…我的孩子们,我就在这里,没有命运,没有运气之别。过来,击败我…你们便会得到救赎。”
龙尾高抬,扫平万里烟尘,梦幻纷飞的逆升红雪陡然一滞,如同戏幕开场前夕的深邃寂静…赤目上人一掌反握落于城中的琉璃菩提,一手拔出嵌入大地的敌龙母菌,一手指天,一手指地,上为未来,下为过去。
“我接受你们的挑战。”祂十分平淡地对城中被焰墙分隔的无数英杰柔声说道:
“一如既往…来吧,孩子们。”
雄相,象征力量与征伐。
云响州,该从雌母的怀抱中醒来了。
这是孩子们的第一声哭啼。
这是人们要正式面对的第一场弑神之战。
赤目上人…不,神随信仰而改换面貌。万千记忆之中,祂其实有个更大的名头。
至少在这个状态下,我们可以叫祂…
伏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