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历94年,冶星月二十六日。
满盈城于一夜之间掀起了一场…与其说是暴乱反而更像是超大型行为艺术的诡异运动。
一大群前来庆贺新城主继任的江湖青年,以云响州来的那一批为主开始在城中主干道上四处奔走拦路,逢人便问:
你认识我不?记得那啥啥啥不?
不知内情的话,你说他们是被集体投毒了我都能信。而懵懂路人的反应当然就是:你他妈谁啊?有病吧?我怎么会认…
哎?等会…我们好像还真在哪见过…
在哪呢…?
有六成被采访到的幸运路人都是这个反应,其中更有接近半数加入了游行队伍。
头一回听说癔症还会传染扩散,对此城中新上任的年轻官员与还未完成职务交接的老人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造成社会危害了吗?算是吧。
该管吗?不太好管。
毕竟…组织这场奇幻运动的发起人与领导者正是江北杨家的四公子,新任城主最宝贝的小弟弟,全天下唯一正式挂牌“五杰传人”的满盈小霸王杨雪隐杨四爷。
“雪隐,你这是要造反么…?”忙碌一夜,连礼服都未来得及脱下的杨赐信赶回家中,站在卧房门口叹了口气:“我不是想教你做事,只是…方法和时机好像都不太对劲吧?”
“我已经反过一次了。”雪隐双手使劲往上一勒,紧紧系好新靴子的绑带:“只不过那一次从我本人的角度来看没什么参与感。”
“不怪你,你只是自然而然地站在了你认为是正确的那一边。”杨赐信无奈挥手摒去一众正在走廊里探头探脑的随行官员。
“你记得?”雪隐偏头问道。
“我记得。”杨赐信平静点头:“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的时候,他一上来就找到了我…该说是我主动找上了他吧。”
“你们聊了什么?”雪隐脱下手套抓起桌上一排排平摊着的飞刀刀片,将其小心揣入暗器背囊中…没点远攻手段总是令人心慌。
“就聊了些…很像我们之间会聊的事情。”杨赐信抬手撩开额前碎发疲惫答道。
雪隐撇着嘴点了点头。
嗯哼…我大概能猜到了。
“离开他吧,雪隐。”沉默半响,杨赐信扶着门框郑重说道:“总有一天你会发现,他的路并不是你在追寻的路,你一定会明白的。”
“离开他,然后呢?跑回来冲你摇尾乞怜,换个主子受尽摆弄?”雪隐冷笑一声:“你真的了解他是个什么样的家伙么?恕我直言,你的视野与他相比还真是有点鼠目寸光了…”
“我不了解他,但是我了解你。”杨赐信摇了摇头平淡回道:“你希望这个世界变得更好,又不希望任何人因此受伤。正是因为我们都了解你,所以谁都没有试图主动争取过你。”
雪隐手上的动作渐渐停住了。
“一窝蛇鼠里出了个凤凰,若说将来某一天有个杨家人真正改变了天下…那么他不会是爷爷,不是我,也不是他,而是你。”杨赐信的话语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暗藏机锋步步为营:
“他或许未曾与你提起过,但他一定也是这么想的。你只是想学习,只是想见识,我是世间常见的无趣脸谱,而他是个神秘的改革者…你感受到了他的魅力,所以才选择了他。”
雪隐皱眉转头。
“但那不是你的路,你的路是向死之路,他不想让你死,我也不想。所以无论哪一边在你来看其实都充满了强硬的掌控性,只是他的做法…更脱线一些,更能被年轻人所接受。”
杨赐信微微一叹,抬头继续说道:
“你若认为我这是在分化你们,那就姑且认之吧。他不善表达,所以…这句话便由我来替他说予你听,作为你的哥哥。”
“你可以走你自己的路,既非追随于他,也不必服从于我。我认为你是正确的,你是个永远都能寻到何为“正确”的孩子。”他深深望向正在低头沉思的亲生老弟,杨家最小的宝贝疙瘩。
仿佛还在昨日,大家看着他从那么一个小婴儿一点一点变得越来越大,张着小手嘟囔着模糊不清的孩童呓语爬来爬去…
不经意间,他已经能站起身来扶着小推车到处乱跑了。又在不经意间,他已经背着小书包迈进了学堂,学人字,习人识。
现在,他长大了,仅仅只在眨眼之间。
他已经是个战士了,年轻的战士。
“不关你的事。”显然已经陷入动摇的雪隐闭着眼睛甩了甩头:“乱七八糟地说了这么多,你不就是来劝我不要打破这一切的么?”
“不是。”杨赐信摇头道:“他自认为自己创造了一个完美的世界,然后便一股脑地将我们全送进来…这点让我很不爽。”
“但那一边确实已经走到头了。”雪隐收好装备包裹系在腰间。
“真实的毁灭总好过虚假的安详,而且一切仍未尘埃落定,谁能道明日如何?”杨赐信抬起头来观察了一下雪隐卧室的天花板:
“这里…很稳定,但并不完美,他吸收了上一次的经验教训,可终归资源有限。破局的点就在于他的名字,但我对此毫无头绪。”
“爷爷…那个人,他是真正的…”雪隐思索许久,最终还是将心底最纠结的问题倒了出来。
“我也没见过他,我也不知道杨守心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杨赐信摇了摇头:“你觉得爷爷不太对劲么?是他在扮演…”
“不,如果…如果杨守心这个人真的存在于我们的时代,那他绝对就该是这样的形象,我有种很难言明的直觉…”雪隐挠了挠头:
“不过,只有一点,我见过的新老五杰…他们都是碎成烂肉都要糊你一脸的狗皮性子,无一例外。而这一个却…该怎么说呢?”
“太绝望了。”杨赐信平淡补充道。
“没错,这般放任心中不平,沉湎于往昔愧疚的杨守心,他绝对当不起天下最桀骜的名头。”雪隐沉沉点头:
“我不是说这样不好,只是五杰不该如此。如果我们的血脉中流淌着他的遗志,那么他就绝不该是这样一摊燃烧殆尽的灰烬。”
“绝望的杨守心才是最好的杨守心。”杨赐信轻叹道:“也许他只是想告诉我们一个道理…没有希望的世界才是最安稳的世界。”
“也许吧,也有可能他只是单纯地搞了场不得了的大破坏,而我们被送到这边来的情况并不在他的预料之中。”通过一阵兄弟交谈,雪隐对那不存在的怪家伙的记忆越来越鲜明了…
“让开,别挡我的路。”理好行装走出屋外,尽管杨赐信并无多做阻拦的意思,雪隐还是相当叛逆地呛了他一声。
当哥哥,难。当二哥,更难…
“等等,雪隐。”眼见老弟即将快步离去,杨赐信终归还是揉了揉脑仁出言唤道。
雪隐直角回头,却见对方掌中正平托着一枚锈迹斑斑的小铁针。铁规…伴随杨守心征战一生的传奇神剑,后来居上的杨家五宝之首,同时也是精神意义上的尊贵证明。
还未展剑身,雪隐便能看出来了。
这是把泡在尸山血海里的罪恶之刃,同时也是能够轻易斩断世间万物的天顶神兵。
小的时候两兄弟经常缠着杨赐信讨要这把高级玩具,而对两位幼子极尽纵容宠溺的杨二哥却从未在这件事上有过半步退让。
凶兵妨主,若无气运承之,稚嫩孩童光是伸手摸上一下没准都得病上十天半个月…
这玩意实在是太过凶戾了,直接丧命其下的生灵到底有多少?十万?二十万?
杨守心到底杀了多少人,才能铸出这样一把淬血之刃?到底要堆积多少罪恶,才能站上那凌驾众生之上的双源尊位?
“拿上这个吧,它能帮到你。”杨赐信淡淡说道:“你的旅途需要一把利剑傍身。”
“愧疚?”雪隐皱眉反问道。
“不,我从不会因愧疚而做出任何行动。”杨赐信直视着对方的清澈双眼:“我只是在做我认为是正确的事情,一直如此。”
“而且…”他又补充道:“我已经用不到它了。”
雪隐盯着他掌中的针刃铁规,静立原地足足沉思了一分钟。
“相信我,总有一天你会需要它的。”咧嘴一笑,雪隐未接铁规,转身朝屋外阔步走去:“我不会再回来了,这家是你的了。”
叹气,摇头,待雪隐哐当一声推开大门走入光明之中,杨赐信方才无奈收起铁规。
我的兄弟都是这个样子…其实我也一样。正是因为相似,因为理解,人们方才会更加难以走向一处,分岔路途越行越远。
再挥手再摒退再次围拢上来的一众官员与城主护卫,杨家第十七代家主背手远望窗外宁静风物许久,转身迈向主宅书房。
无论情势如何迷惑,无论天地如何变革,城主都是要工作的。现实亦或幻梦与我何干?桌上还堆着齐天高的大摞文件呢…
少年离家,伙伴汇合,大家的脑袋都是懵的,自然就不需要深入讨论战术计划了。
只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于此天地之间,每个人都像一道萤火,每个人都紧握着各自心中微微发光的模糊记忆。
每点亮一人,所有人的记忆都会变得愈发清晰。汇集星光锻铸烈阳,一加一加一,加到圆满为止,线索自当浮上水面。
我们需要想起那个人的名字,就像用来粗暴解咒的术式密语。人的名字能有多大的力量?我不知道,没人知道。
无论如何,我们都需要做点什么。沉沦亦是正确选择,却不该由他人替我们做出决定。
人如蜂群,唯一的区别只在于我们没有绝对至高无上的蜂后。或者说…我们曾经有过,但祂却抛弃了我们,任我们自生自灭。
我有种感觉,他其实早就布好有关这一步的破局之策了。只是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正确的计划施行在了错误的时间点。
他曾与苏乘论道,在对方心中种下了一道疑惑心念。黑棋裂开之后,填塞其中的洁净石棉昭示出了它灰白单调的真实内在。
白棋呢?按理来说,若世间万物生阴阳,天地萌发之初自生对称对立…那么无论如何,白棋的心按理来讲都该是黑的。
或者也是石棉。
可它却是红的,是血的颜色。
倒置天地中最不经意间的小小提示。
世间万物并不对称,举个例子…说到底,生与死真的是两相对立的二元存在吗?它们都不过是性命旅途中的不同阶段而已。
生的反面,应是不生。
死的反面,应是不死。
它们深切关联,遥相呼应,互相见证,存在必然的因果联系,却又无碍于彼此。
天道生善恶,善恶再生滞与流。而红从黑中诞生,又在白的干涉下趋向完整。
谁是白,谁是黑,谁是生,谁是死?
谁是善,谁是恶?
白龙是创世,黑龙是灭世,而事实却是万物诞生自无垠黑暗。
我有些理解有关云响灭亡的悠久预言了…事实上,作为无比深入第一线,亲身体验了这一切的参与者,我才是掌握着解密关键的那个人。
三寸雪,是心中雪。
那是人心中的贪嗔痴,随时间缓缓堆积,最后化作连带自我一起摧毁万事万物的滔天湍流…恶的本质汇聚成江河湖海,亲手塑造出这一切的人们只能无奈接受这场注定的循环。
三寸雪化即为洪水,人类自古至今一直在对抗洪水,却从未真正获胜。
我们只是把它堵起来,疏通开来,求神拜佛祈祷掌管大水流向的至高存在降下怜悯。
龙熄热,是地上热。
来自旧世界的新文明注定诞生,敌龙寄生虫积沙成塔立作敌龙格式塔。
现在,它们还是生长在我等死骸之上的可怖怪物。但文明终将寻找到自己的出路,当它真正独立出去,彻底斩断与人类的共生关系时…我们又该如何面对彼此?
战争,对话?
还是一边杀伐,一边谈判?它们会按照我们的固有思维与道德观念行事么?
人类有史以来首次见到不屈从于自己,也不可能被自己驯化的智慧生命时,号称主修仁义礼智信的我们最终会做出怎样的反应?
这是场考验,这是场试炼。
雪是人心,热是人性。
姐妹真蛇…也许当初放出这段预言的古老血裔所指的,其实并不是现在这两条丢人玩意。
如果我没猜错,这则预言应是来自于神秘难解的天遗民,旧日大地的主人公。
他们口中的姐妹真蛇…不是这对代表正义与仇恨的双生姐妹花,而是更悠远的存在。
黑龙与白龙,创造与毁灭。
一体双生,裂隙难合,却并非对立。
龙,代表着某种我们需要将其斩杀,却又绝对无法伤其分毫的基础概念。我们有两只眼睛,却只能看向一处…我们需要寻到一切看似对称的事物的分割命线。
我们需要证明,对立其实并不存在。万般色彩可以彼此相融,不分你我却又鲜明独立,各绽耀眼辉煌。
我们不会成为他人生命中散碎的过客,也不会像敌龙格式塔那般走向万众归一。
我们需要寻到那个瑰丽的奇点。
三相显形,五相立志,八相创寰宇,九相…仅仅只是代表万物尽头的九相登神仍然不足以击碎这一切注定的条理。
他追寻的东西,就在九相之上。
我必须帮他。
记忆汇聚,堆成意识高塔。
我感觉到了,破局的关键点。
还是杨守心,确实就是杨守心。
并不意外。
晴历94年,冶星月二十六日,夜。
我们动身,前去对峙双源尊者。
开创一切的那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