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之子这个称谓指的并不是某个人,而是…一个足够引起我们注意的集合体。
何谓集合体?这真的很难用人类的语言来解释清楚。不是什么一体多魂,精神分裂之类的特殊情况,集合体本身就是完整的。
如果将某个国家或者某个社会环境看作是一个具备独立意识的“人格”,那么它便很接近我想说的那个东西了。
我们从来都不指望人类这种渺小的存在能够理解我们,毕竟他们的视网膜都装反了…光是处理上下颠倒的视觉信息,就足够他们那芝麻粒大小的可悲大脑往死里忙活了。
好吧,我承认…当时我们只是想搞个介于猴子与猩猩之间的新玩具出来乐呵乐呵,当然不会为此劳神费力琢磨各处细节。
纵观自此天道诞生至今的亿万年间,人类并不是最强壮的,也不是适宜性最强的,更不是最聪明或者探索意志最坚定的。
他们只需要一点点时间就创造出无比瑰丽的繁荣景象,却又总是在一夜之间将其尽数葬送…先往前走再往后退,这其实跟原地踏步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了。
但…他们是最特别,最有魅力的生物。
随机性,这种奇妙的两脚猿中总会生出就连我们都难以理解的异数。
不像其他生物种群中的阿尔法个体,那无根冒出的异数并不一定会是最强大的,也很少能走到族群顶端的领袖位置上。
世间万物的命运早已被谱写完成,而“人类的阿尔法”则会不断向其反抗。
我们先前从未见过这种…近乎狂热地执着于浪费自身才能的诡异思潮。他们既不为种群存续而战斗,也不为巩固自身的权威而累积。
他们就是…想到什么做什么而已。
谁不让他做他就跟谁急。
事实上就连极易受到感染,本质上和羊群根本就没什么区别的人类本身,也很少有能追随着这群怪家伙走到旅途终点的。
这个异数便是凡人之子,古语的发音我也差不多快要忘记了。反正…他们都是凡人,大概意思对了,横竖都没差。
这些家伙很奇特,却并不稀有。每个时代都会冒出一个,死了一个顶上一个,还总能跨越命运跟我们牵扯到一起。
若将世间看成一本书,他们应该就是所谓的主人公吧?唔…我真的很难理解,人类为何要把完整立体的信息处理成扁平破碎的叙事?
第一个凡人之子,或者说是第一个被我们发现的特异存在…他叫我们:视界内生命体。
我们没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亦如他无法理解凡人之子这个称呼的意义。
交流是件无比考虑缘分的事情,人类脱胎自我们,再怎么演变也不可能超过我们…但他们却总是会做出我们无法理解的行为。
我们当然不是不理解“视界”和“生命体”这两个词,就像他们也不可能不理解“凡人”和“子”象征的具体事物一样。
尽管那个时候,我们已经跌落到需要动动手指才能重塑寰宇的水平了,但耶寐塔…他们称之为黑洞的那个小东西还是难不倒我们的。
不用说更接近本源的父裔个体,那个时候就连我都能一个喷嚏打出千八百个小耶寐塔。真的很有趣,人类竟然会说那玩意是黑的,甚至还说它是个洞…
好吧,我知道这只是一种理论称谓。但要是有人把香草冰淇淋叫成白铁树…你不会觉得奇怪么?这就是我们当时的感觉。
我们是有根源的,只是我们早就已经忘记了上个天道之前的世界。
也许就连“记忆”这个概念,都是不久之前才衍生出来的新鲜事物。来到一处地方,你就得适应那里的规则,哪怕它是被你创造出来的。
但他,凡人之子…他似乎看出了就连我们自己都探寻不到的本质。视界内生命体这个称呼…到底是在指什么呢?
我们是代码,这世界只是一个程序?我们是细菌,这世界只是一颗沙砾?我们是虚无缥缈的意识碎片?这世界只是一场梦?
是的,都没错,世界的起源是一滴水。而那滴水,则源自五场终末。
第一场终末是一台试图复制出天地万象的庞大机器,它根据某条指令不断演算,不断挖掘数字的内核,不断进行着毫无意义的探求…
最终,它“计算”出了实体。
一滴凭空生出的“水珠”。
第二场终末是一座永远不会有人问津的残破雕像,它做梦了。梦中没有它自己,却处处都是它自己,这使它陷入了困惑…
最终,梦醒,雕像“流”出了眼泪。
一滴凭空生出的“水珠”。
第三场终末是一朵遭到背叛的翻卷浪花,它受到…浪花怎么会“遭到背叛”呢?
另一半“记忆”不在我这,我得去问问他。
问问…“他”是谁呢?
我…又是…谁…?
漆黑翼龙陡然睁眼,脂黄瞳孔猛缩成一条琥珀裂纹般的美丽细线,又缓缓舒展开来,渐渐适应了周围不断洒落的耀眼光线。
“阿缘,阿缘!”
啪嗒,啪嗒…阿闪正在使劲敲打我的鼻子。好痛,她的劲怎么这么大啊?
“结缘,是你么?”寻香轻抚着我的爪…爪子?我哪来的爪子?
“!?”终于缓过神来,已然成功融入武玄思体内的李结缘愣愣抬头,明黄眼珠转来转去,疑惑望向周遭风景。
拨浪关卡的巨大城楼已经碎了,周围的密林山岩也像被好几条狗乱啃了两个钟头似的,该塌的塌,该陷的陷。
往下看,这简直就是片…到底得死多少人才能堆出这么一片鲜红的血湖啊?
“我…失控了?”漆翼恶龙缓缓开口,硕大双目中流露出无限悲痛。
凑在它周围的人们面面相觑。
“严格来说…算是吧。”雪隐凑上前来,懒腰抱起物理意义上对李结缘蹬鼻子上脸的阿闪,顺手摸了一把它崭新身躯上的光滑龙鳞。
真的,不摸不知道,那手感是真的好。
手感有点像金属,但是软软暖暖的,又有点像皮毛,却没有丝毫静电缠绕的干涩感。
“…?”化作四足黑龙的李结缘瞧了瞧正在强势围观他的熟悉面孔,小心翼翼地翻动翅膀,从城楼废墟中爬起身来。
虽然感觉上来说挺自然的,但这对翅膀,还有尾巴…啊,好奇怪。原来操纵翅膀的感觉是这样的啊?屁股好沉…
下意识保留着人形立姿,猛挺上身前屈胸口愣了好一阵,李结缘才终于学会“像条龙一样”放低重心,高抬尾巴四足着地。
啊,好多了。
“我知道你可能也挺懵的,不过…先由我来尽量简洁地解释一下情况吧。”雪隐一手抱着阿闪,一手轻抚龙鳞抬头喊道:
“你成功了,据懂行的人说,你现在这个确实是武玄思的身体…就是小了点。但考虑到你的本体是个孩子,会变成这样倒也正常。”
李结缘耸了耸鼻子。
从目测高度来看,自己的脑袋抬到最高点时离地也不过四五米,若换算成四足翼龙那种两边长条中间椭圆的体型的话…
妈呀,都没我地行鬼的本体大呢。
“这些也不是你搞出来的场面,我不能确定你之前到底有没有失控,不过…”雪隐一边揉着对方胸口的漆亮龙鳞一边说道:
“就算你当时控制不了自己,你应该也没什么机会能搞破坏,放心吧。”
不是,能不能别摸了?好痒的…
“这到底…”
“吼—————————!!!”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声震天怒吼一阵撼地狂笑,不止是还没搞清楚情况的李结缘,所有人都被这阵直冲心灵的狂暴噪音吓了一哆嗦。
黑龙展翅,向西警惕望去。
两条“龙”正在进行一场足以作为任何神话开端的惨烈鏖战,周围还有一头铁足穷奇与四尾狼獾在不断游离,谁靠得近就打谁。
穷奇和狼獾自然就是寅虎与雪寻。
但那两条龙…我一个都不认识。
地上那只,鱼身马背,蚁足猿爪。两侧生四扇羽翼,脊负三面骨帆,它本该是脑袋的位置长着一只大手,掌中悬着一枚晶状眼球。
那怪物是有鳞的,墨晶龙鳞,只不过此刻沉静的漆黑晶体已然尽数化作不祥的血红…从鳞片间隙中不断向外淌着鲜红的浓稠液体。
很难分清到底是鳞片本身变红了,还是它在自己的代谢物中把自己滚成了那个颜色。
不是血,破碎城楼下方的这条深红浊池并不是血,而是从那掌头异龙身上流出的体液。
是集高浓度的…敌龙寄生虫尸液。
天上那只虽然长着个正经龙头,但身体也没比地上的仁兄好看到哪去。
半身蛇,半身鸟,自足之处各自伸出了八根海怪一样的吸盘触手。
纯白龙鳞反刺在半边鸟身那腐烂弥漫的光秃粉肉上,不断向内挤压深挖…蛇身的位置则铺满了缺边少角的灰白羽毛,狂风呼啸,吹出金属摩擦似的刺耳声响。
两头残龙,两头异龙…
说实话,这玩意从生物学的角度上来讲,到底是进化错了还是进化对了呢?
虽然不美观,但这两位身上的每一个部位都是有用的。它们打作一团时的恐怖景象那叫一个天马行空,不可名状…
“没错。”雪隐终于将手收回,把阿闪小心放到地上继续说道:“菲…失控了。”
李结缘愣住了。
“你俩变身之后,把自己搞成那副模样的菲突然转过来给了你一巴掌…”雪隐指着右前方的残破山头:“你就是从那被扇飞过来的,一下就把城楼给砸了个稀巴烂。”
“怎么…”李结缘颇为无助地扇了扇翅膀。
“你们会失控是在意料之中的事,能像你这样融合得无比完美才不正常。”小剑神收剑入鞘走上前来:“你读到武玄思的记忆了么?她有提到关于云响州的事么?”
“等等,等一下…”李结缘想抬手揉脸,爪子撅到一半才想起来自己现在是条长颈龙。
“读没读到?”小剑神冷冷逼问。
“极乾…”似乎是刚从昏迷之中挣扎醒来,赵抚兰被好久不见的孙祀元搀扶着从废墟之中缓缓现出身影:“别太急了,他还是个孩子…”
小剑神略显不满地微闭双目,不再多言…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很急。
“结缘,你真的很不可思议…”被搀扶着跺到众人身前,赵抚兰拖着虚弱的嗓音抬头说道:
“我知道,我知道你现在一定感觉非常混乱。但是…能告诉我们你有读取到武玄思的记忆么?真正的…非常重要。”
李结缘又扇了扇翅膀,闭目凝思一阵。
“有…我不知道那个是不是你们说的东西。”他沉沉点头:“但我确实读到了不属于我的意识,像是…在和某人对话的那种。”
“她说了什么?”赵抚兰双目一亮。
“很长,也很散碎…”李结缘不自觉地掘起了剃刀状的尾巴:“主要是关于凡人之子,还有…五个终末?你们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吗?”
寻香与陈息神对视点头。
“好了,撤军!!”再挥令旗,陈息神大喝一声,早已撤到拨浪城外的浩大大军立时反应,迅速整装有序向东开拔。
“等…”李结缘下意识地甩了甩尾巴。
“白龙是菲。”寻香将手掌轻轻搭在李结缘覆满鳞片的前臂上,引他向空中望去:“他承受了太多伤痛,抵受不住意识侵流也是应有之事…不用担心,他一定能找回自我的,只是需要时间。”
李结缘愣愣望向那头毫无优雅可言,仿佛是吊坠在空中,不断向下咆哮撕咬的诡异鸟龙。那就是…菲心中的野兽吗?
等等,赤目上人呢!?
“至于另一个…”雪隐叹了口气,一旁趴在大白狼头顶的小黑猫也用小爪子捂起了脸。
“因缘注定,赤目上人的三道瞳孔,正应着三个不同的意识。”寻香看着那怪异至极,身上不断流淌赤红液体的狂躁残龙缓缓说道:
“心无旁骛,只求背负死者行向崭新世界的蒙世国。困于善恶夹缝,既有救世之心,同时也渴望着毁灭降临的三轮纱夜…”
以及…
“哈哈…哼!哈哈哈哈哈!喝哈哈哈!!”被白龙一口撕下大半个背鳍的红鳞残龙发出了比哭声还要难听的狂笑,整个身子向斜倾歪,忽然抬起身侧最前方的骨质节肢:
“呵哈,嘿嘿…白滞———截!!”
一击砸下,当然没有白晶飞舞。不过菲化身的武煞罗还是被面门之上传来的恐怖巨力轰直了身子,倒立着向前旋飞了出去…
“这画面我好像在哪见过…”赵抚兰颤颤巍巍地捋了捋颔下不存在的胡须。
“赤目上人的第三相…即为混沌。”寻香叹了口气:“没有目的,不在乎得失,纯粹只是在无序地回应着对方发出的挑战。”
李结缘的眼角跳了两下。
“喝喝…嗷哈!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鸟身白龙翻身缠来,赤鳞残龙被拽着倒拖在地,一边狂笑,一边激烈挣扎…
“为什么他…”李结缘不解摇头。
笑啥呀?有啥可乐的?
“这个应该就叫放飞自我吧…”雪隐颇为无奈地又在他身上抹了一把:“走了,让它们在这慢慢玩吧。事情…有转机了。”
李结缘长长一叹,结果竟不自觉地呼出了一口漆黑龙熄…还好雪隐闪得快,要不然眉毛估计都得被燎没了不可。
转机…么?
我现在脑子里只有一团浆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