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霜程的状态并不好。眯眼望去,本来保养得当尚存一丝少时余韵的脸孔已经白得不见了血色,俯冲时的仪态也没有那么端庄了。
双源的外表是具有欺骗性的,他们中的某些人已经修行到了完全不需要吃饭喝水的地步。嗯…姑且将其称之为“人”吧。
不论是出于何种考量,跃上高空与赤目上人神仙斗法的韩霜程姑且算是取得了阶段性胜利。接下来,便是奠定胜局的时候了。
何为雷斧?简单来说就是雷这玩意和斧头一样具备“劈斩”的性质。故此一切定点雷击之类的异能术法在五州的修行体系中,都可泛称为斧…我猜应该也没人会闲得没事费上好大力气,特意去把纯净能量捏成工具的模样吧?
此刻摆出大猩猩砸地板似的潇洒姿势,掌擎群青雷芒的太后韩霜程与其说是一柄斧头,其实更像是一颗炫彩彗星。
生命的部分直觉是相通的,尤其是在面对灭顶之灾的危急关头。聚集在集辛县的所有生物全都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齐刷刷地望向半空中那颗正在飞坠而下的群青流星。
有修为的没修为的,是人的不是人的…举凡稍启灵智之物,此刻心中应该都在琢磨着同一件事:我是不是要死了?
所有人都清楚得很,韩太后要是真把那道掌中雷光往地上一丢…别说小小的集辛县,估计整座云响州都能被她砸翻过来。
天上的光太耀眼,地上的样板戏便不会有人再去注意了。事实上,从间宫忌挥出虹刃,杨御成飞身跃来,再到云霞爆散天落青芒,整个过程加起来都到不了一秒钟。
零点几秒的功夫里,杨御成是怎么跟蒙世国聊上那么多句的?嗯…可能念台词不算时间吧,天道化身之间的交流方式本来就怪怪的。
蒙世国使尽底力,直迎杨御成正脸而来的这一记大嘴巴子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恐怖。
虽然在能预想到的波及范围方面无法比较,但真论起实际破坏力,敌龙明王凝聚实体神力打出的这一击,其实跟天上掉下来的那颗青雷彗星也差不了多少…
按理来说这时候多少也该给杨御成一个猛缩瞳孔,倒吸冷气,或者直接进入回忆场景之类的特写镜头…不过面对扑面而来的倾天神威,他的表情就突出一个平淡至极。
怕啥呀?躲啥呀?
“生命“已经送给了余复载,“存在”也交给了间宫忌,“记忆”留给了十全子,“自我”这玩意则是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所以…我是个什么东西?
呼———不出意外,同时也大出蒙世国所料,他这一掌挥空了。直勾勾地从对方的虚影中穿了过去,落于膝前一尺无端生出湮灭。
响指起,虹刃旋飞切入逆星落。半边苍空层云青紫,半边星河赤雪飘虹。
韩霜程双瞳绽放璀璨紫芒。
青辉星辰,从天而降。
无声,无影,唯千丈影,万丈光…
…………
咳咳,老天…怎么了来着?太后她老人家是直接开着大招从天上拍下来了吗?
似乎是昏迷了一个世纪,终于缓过神来的雪隐被四散烟尘呛得直流眼泪,赶忙掏出火折点燃高举,大声呼唤起同伴们的名字。
无人应答,目中所见皆尽灰白。
我不会是死了吧?
记忆中韩霜程最后那一下…应该是落在赤目上人的脑袋上了。不过我们当时离那条大怪龙也没多远…从那靠直觉都能隐约猜到的恐怖威力来看,周围百里会被殃及池鱼倒也正常。
毫无痛苦,甚至连感觉和印象都没带来半点。这可真是…够仁慈的。
伸手猛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疼得眼角差点冒出泪光的雪隐彻底傻了。
歪着脑袋琢磨了五秒钟,完全没搞明白灵魂能不能掐到自己…如果能掐到的话会不会疼这个无聊问题,雪隐晃了晃脑袋迈步向前走去。
赶巧不巧,刚迈开半步,脚底板还没着地,烟雾之中便浮现出了一道…远比周围的浓重灰烟要稀薄不少的半透明背影。
嗯,我确实是死了。
毕竟都能看到鬼魂同仁了。
“雪隐,你觉得什么东西才是最重要的?”喘了口气,杨御成转身瞧向正在拍打熟络肩头灰尘的雪隐:“或者说…最有用的?”
“看起来你的时间还是挺宽裕的。“雪隐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有话直说,别绕弯子了。”
“是想法。”杨御成笑了笑,有手指点了两下自己的太阳穴:“这世界上最难求,最难得,同时也是最难被夺走的就是想法。有些时候,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突然冒出来的灵机一闪…也许就能成为改变往后历史的力量。”
雪隐皱了皱眉头。
“呵呵,我不是想跟你念什么大道理,只是有感而发罢了。”杨御成耸了耸肩:“就拿做生意来说吧,那种虚头巴脑的人物传记里,不是都会写他们赚到第一桶金时的故事么?你还记不记得刘见锡?就是那个…”
“江东刘氏门下有名的大财主,他之前还到咱们家吃过饭呢。”雪隐闭上眼睛无奈摇头:“人家点了名要见你来着,结果你…”
“就是他帮我联系的王头领。杨御成嘿嘿一笑:“说真的,你监视人的功夫一直都不太到家。总是该松的时候紧,该紧的时候松。”
雪隐回了他一记白眼。
随你怎么说…
“他在自传里写的是,自己本来就是个普普通通砌墙小工,有一天正在堆料场偷闲喝酒的时候突然天降大雨…”杨御成转了个十分夸张戏谑的音调继续说道:
“总之就是他一不小心把酒壶落在了浸湿的红泥堆上,过了几天想起这茬回来一找,拔开瓶塞那么一闻…哈,这种擦屁股纸订成的册子里讲的鬼话基本都是这个模式…”
“芥花红…风来州横竖就那么几个特产,我听得耳朵都快生茧了…”雪隐不耐烦地吸了两下鼻子:“你到底想说什么啊?”
“不管实际情况如何,芥花红的配方和酿造方法确实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杨御成抬起一根手指:“那会雷行政府刚刚建立不久,雨落遗脉还在闹个不停。连年战乱的时代背景下,酒可是刚需中的刚需…”
“他靠着红泥酿的独特芬芳一鸣惊人,脏兮兮的酒葫芦从山贼们的腰挂中一路杀到了天下城的皇家盛宴上…”他长叹一声:“二十年,只用了二十年。胡子都还没长出几寸,他就已经是雄霸风来的天字一号大酒商了。”
“所以…这就是“想法”的力量么?”雪隐抱着膀子无奈回道:你其实是想说“点子”这个词对吧?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可以…”
“在他起势之初一穷二白的时候,是江北杨家帮了他。”杨御成继续说道:“那个时候掌舵的家主还是咱们的太爷爷,杨恕。”
雪隐一愣。
“江北杨家其实没做什么,不过是给他塞了点开铺子的本钱,又把周边的散户酒商全都给“解决”掉了…仅此而已。”杨御成笑了笑:
“事实上,咱们家是到了爹的手里之后才终于成功洗白上岸的。我猜你应该也不怎么关心家族往事,这才顺带着跟你提一嘴。”
身影渐虚,杨御成晃晃悠悠飘上前来,瞧了瞧正追着自己的尾巴疯狂打转的小黑猫。
“再换个情景吧,现在的人对“醇香”可没那么感兴趣了…舌尖上的刺激方才是真正的享受。”他转回头来微笑说道:
“天海五州广袤无垠,幽幽林中缤纷争鸣者又何止诸子百家?世上一定会有那么一款饮料,能完美对上今时大众的味觉喜好…”
雪隐愣愣眨眼。
粒粒乐…
“想法,点子,叫什么都可以…它就是那无时无刻不在等待被发掘出来的先天灵光。”杨御成摊掌继续说道:“所谓大势便是大众的需求,就是潮与流。只要你的主张与时代风向不谋而合…剩下的问题就只有如何凑齐启动资本,以及如何干掉其他竞争对手这两点了。”
上个时代,人们为了吃上一口地方特产都恨不得能跋涉万里。这个时代则是会有人将其从原本固定的地方带出来,改改名字换个招牌…反正那些不交税的偏远之地可不受版权法保护,谁带出来就算是谁的。
下个时代呢?我猜应该就会过渡到原产地直销了吧…信息差这玩意是阶梯式的,永远不会出现无可逾越的断崖。
“我真的很啰嗦,不过你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我想说什么。”杨御成抬头望向天顶:“时间逆行命数回溯,已经发生过的事必然会再次重演。老油子与刘见锡一样,都是注定要走向同一处辉煌的人…那么,他们两人区别何在?”
“时间。”雪隐挥了挥面前烟尘认真答道:“刘见锡是先富起来的那个人,以他为首的财团已经垄断了大半座风来州的酿造业。至于老油子…他现在还只是个炸鸡店老板而已。”
“对了,时间…或者说是体验对应经验的“节点”出现了很大偏差。”杨御成点头道:
“同命不同人,你想想,假设老油子跟刘见锡产生了利益冲突的话,结果会走向何方?简直就像约好了玩拍画片儿,你只带了三张牌,结果对面拉来了一车硬货…”
拍画片儿就是那个,呃…以前的无聊小孩经常会玩的那种。把纸牌之类的东西堆到一处,再用自己的牌去拍对面的牌,成功将其拍翻过来你就赢了,拍翻的卡片也归你所有…没翻过来的话就得将牌留在原处,迎来对方的回合。
我真的搞不清楚这有啥好玩的,可能是因为多少沾点刺激人心的赌博心理吧?
“经济也是人理,资本的对抗永不对等…点子再多的穷光蛋,也不可能碰得过腰缠万贯的昏聩老财主。”杨御成耸了耸肩:
“这就是人为什么战胜不了命运,战胜不了神的根本原因。祂们的牌实在是太多了,多到你就算毫无失误连赢一辈子都赢不完…这场游戏可没有退出二字,你来了,你就得玩到底。”
“你是后来者,赤目上人则是那个老财主…”雪隐轻叹一声:“那你为何又要硬着头皮来给祂看笑话呢?远远躲开韬光养晦岂不更好?”
杨御成低头瞧了一眼已经有一半变得几乎跟空气一样透明的手掌,嘴角一会翘一会落,也不知是要笑还是要严肃。
“跟大多数人一样,我是相信自己能一下拍翻所有纸牌的那一个。”他凝重说道:“虽然这几乎不可能发生,但一路行至行来,你应该也看到了…我们,最不缺的就是奇迹。”
“不,才不是大多数人,哪有人的脑回路能怪成这样的?”雪隐耷拉着眼皮无奈回道:“不过你说得也对,这一年的经历都够我写本卖不出去的玄幻小说了,现实可真是精彩非凡啊…”
“我必须这么做…如果只是等待,只是按部就班地应下已经填好了空的重重劫难,我会失去很多很多无比重要的东西。”杨御成轻轻摇头:
“就像满盈城,我一直在等,被动地期待着机缘降临…结果不止是输得一塌糊涂,还连累着你跟我一起落了个无家可归的下场。”
“我不后悔。”雪隐坚定说道:“那个家早就不是家了,我做这一切都是出于自己的意志。”
“我知道,我当然懂你,但正因如此…”杨御成疲惫点头:“我才会这么后悔…”
兄弟二人齐齐陷入沉默之中。
“他们说你没有人性,没有自我,我却不这么认为。”雪隐缓缓开口:“你,杨御成,潜藏在这副皮囊之下的“你”是真实存在的。也许只是因为它太过灿烂,所以人们才会无法理解。”
杨御成苦笑一声,没有回话。
“什么叫…”雪隐眯起眼睛盯向杨御成:“什么叫“下次见面就是永别”?我本来不想问的,但…你至少应该给我个明确的交代。”
四周烟尘袅袅,分不清到底是久久不肯落下的飞扬沙尘,还是深深眷恋大地,奋不顾身直扑下来的厚重云层。
景朦胧,人的表情也不甚明了。
“我很荣幸能扮演你的兄长,雪隐。”杨御成平静说道:“你是我这段短暂旅…”
“你,就是我哥哥!”雪隐踏前一步低声喝道:“对我说:无论接下来要去做什么,最后你都是会回到我们身边的…向我保证。”
“我从不予人承诺。”杨御成轻轻摇头。
“为我破一次例。”雪隐寒声回道。
“我死之后,你们…”
“向我保证!!”
风呼啸,浓雾渐清。
杨御成僵立许久,心中隐隐泛起喧嚣涟漪。这感觉…真的很奇怪。
我家老五…他长大了?
还是该说退步了呢?
“呵呵…说的也是,情感戏可不是我该乱凑热闹的领域。”他抬起头来爽朗一笑:“我以鱼粒粒之名起誓…我一定会回来的,回到大家身边。至于之后的事嘛…到时候再说吧。”
雪隐被四哥这突如其来的态度转变给整懵了,他还以为杨御成只会随口应付自己两句呢,结果人家直接拿灵魂和信仰发誓了…
杨御成啊,杨御成。
奇哉怪哉,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呼———……
北风摒云雾,灰白世界消散一空,陡然呈现在雪隐面前的景象让他更懵了。
李结缘与阿闪站在左侧,新井咲华与拉结立在右侧,中间是其他四位天海五杰。天是云天红雪,地是四溢虹芒…
前面,是通天滑坡。
后面,是大地裂隙。
更远处,一尊与先前所见截然不同的四足翼龙爪扣山巅。岩鳞似黑焰流转,橙黄细瞳睥睨天下,光是被扫上一下,人就能本能地感觉到它心中汹涌不休的无尽凶戾。
虽然哪跟哪都不搭着,但一眼望去,那家伙真的跟杨御成有点像…
既不是外表,也不是气场。就是…很像,也说不出到底是哪像。
视线对向流转,在漆翼飞龙面朝方位百里之外…有一尊背生六翼,通体洁白玉鳞如夏夜飞花飘舞,隐约间竟能从那柔美威严的面庞上看出女性曲线的优雅蛇龙。
它…她也有点像杨御成。
武玄思,还有…武煞罗。
传说中的两尊灭世巨兽。
这里是底层现…底层现实?等等…传送阵,依扎塔特,杨御成和赵抚兰,乱斗,富灵炸弹…等一下?这记忆是,这是…
惊愕至极,雪隐下意识地把手伸进怀里,哗啦一下将那印有自己身影轮廓的精致纸人给掏了出来…这下懵上加懵了。
“阿闪,谢谢你。”杨御成转身望向正捧着一枚精致小盒,身上灰扑扑,小脸脏兮兮,一对大眼睛却雪亮雪亮的阿闪温柔一笑。
盒子里装的是什么?
“送我下去吧。”杨御成又扭头瞧向赵抚兰,而浑身上下青一片紫一片,左手手筋整根断裂的赵抚兰则在死死盯着阿闪手中的小盒子。
“修为并不能决定一切。”杨御成环视众人一圈,跟个老干部似的背着手点头锐平道:“炸弹…真是个好法子,谁想出来的?”
大伙这才反应过来好像有哪不太对劲,纷纷探头探脑打量起了周围风景。
哎?苏乘他们呢?
不可置信地晃了晃脑袋,试图以沉默表达不满的赵抚兰最终还是服了软。
雪隐将这两人火花带电似的无声交流看在眼里,脑袋都快乱成一团浆糊了。
所以…下去?
下到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