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会迎来自己的巅峰,对于拥有漫长的生命跨度的我们来说,鼎盛时期也许早已在毫无意义的消磨中悄然溜走…”当写字本身变成了一种机械行为,故事也会散去三分浪漫。
“但我们总会去追求巅峰,总会期待巅峰到来…这就是人类,贪得无厌,天真且可爱。”
“你认为你的巅峰在哪里?”小和尚捏着掌中的墨晶龙鳞翻转观察一阵,突然开口问道。
“还没来。”赵抚兰木然回道。
小和尚挑着眉毛点了点头。
嗯哼…确实。
“人为何要追求力量呢?”宛若头手分离,桌上的字依旧在写,本该专注盯着桌案的赵抚兰转过头来淡淡问道。
“你的问题变多了。”小和尚耸了耸肩。
“我感觉…没那么难受了。”赵抚兰皱了两下眉头:“就是…变好了,我从未感觉自己有像现在这么好过。轻盈,强壮,无所不能。”
三百多加一遍…
小和尚翻了翻白眼。
“怎么了?你那表情简直像是在抱怨:“你们这帮闲人就不能整点原创台词吗?”之类的奇怪场面一样。”赵抚兰撇了撇嘴:
“我是真的感觉好多了,浑身上下的压力骤然消散一空…这是不是就是那传说中的面壁顿悟?毕竟我已经在这写了这么老半天了。”
小和尚瞧了瞧他已然生长蔓延到房间角落的飘飘长发,虽然时间于此处确实不存在具体的实际效用。嗯…这小子应该就属于是那种怎么都不可能中年秃头的天选幸运儿了吧?
“其实是我…算了。”小和尚将墨晶龙鳞随手往身后一丢:“力量会让你困惑么?”
“我困惑的不是力量本身,而是追求力量的人。”手上不停,赵抚兰长抒一气继续说道:“狮虎飞鹰之类天生便有羽翼锐爪,身躯硕大如浮岛一般的水生鳞属也不在少数。”
“人被分配到了“智”这一环中,谈不上哪边更优越,哪边更原始。只是顺应天道所需方分三六九等罢了。”他耸了耸肩:
“为什么人类会想要飞跃九天,潜下九渊,以赢弱之躯力搏狮虎呢?这根本就没道理…为什么人类会想要超越其他同类呢?”
“我已经察觉到了,这无关物质享受,无关繁衍的权力,更无关所谓的虚荣心作祟…而是某种更加指向本质的天性。”纵览尘烟岁月七十载,赵抚兰终于总结出了心中最大的疑惑:
“这一切都是被设计好的,善即为受主观意识强势抑制的暴力…而正是这种抑制力构成了人类争强好胜的基础本能。并非为了生存,而是为了攀向更高处,就像…趋光性。”
“我是在最后一刻才想明白这件事的。”小和尚沉沉点头:“没错,天逝…斗争本能便是为了筛选出能够到达第六境界的强适应力个体,引导人类中的佼佼者完成自然进化。”
“九成人类,不,全世界九成九的人类都无法进入其中。但跨越了进化门槛的存在便会获得永恒安宁的幸福未来…直到下一场试炼如期而至。”赵抚兰豁然开朗,双目闪出精光:
“天道,天逝,赤目上人,毁灭…这一切都只是在顺应大势,是螺旋上升的自然阶梯。我应此劫而生,为了扭转你们临时起意所作出的无用功…天逝并非受“推动”而至,而是因为…祂知道,满足条件的人数已经凑齐了。”
小和尚微笑点头。
“而你们,你们早就知晓这一切了。只是…无法认同这般冷血残酷的现实。”赵抚兰停下了列印般的飞速书写:“你们开始反抗了,就像最开始面对强权暴政时所做的一样。”
“我们只是不能接受,无关什么爱我的人与我爱的人,仅仅只是…”小和尚苦笑道:
“凭什么呢?凭什么没有资质,终其一生都无法成为幽视者的人就该死呢?他们只是在做着自己该做的事,各有喜怒哀乐。谁都不比谁更加尊贵,却只能任由命运二字随意摆弄…”
“顺天而为的是人,逆天改命的也是人…”赵抚兰长叹一声:“你们没错,我…也没错。”
“谢谢你,抚兰。”小和尚抬起头来:“这对我来说真的是一种救赎。”
“我也得感谢你,穹。”赵抚兰终于亮出了释然的笑容:“我的灵魂终于解脱了…真是场无比漫长的折磨,我终于…找到安宁所在了。”
两人相视一笑。
视一笑。
一笑…
“我还以为会突然蹦出点天降金光之类的酷炫特效呢,毕竟气氛都烘托到这了…”尴尬许久,赵抚兰挠了挠头环视屋内:“都顿悟真理,了却遗憾了,我怎么还没死啊?”
“呵,也许…算了,我也不知道。”小和尚无奈苦笑道:“故事,还要继续写下去么?”
“嗯,都已经写到这一步了,中途弃笔可不是我的风格。”赵抚兰转向桌案拧了拧肩膀:“再者说来,后续已经不剩多少内容了…”
“结局…”小和尚也望向纸上经文:“我从来都没能成功写到这一步。”
“这可能就是我会来到此处的原因吧。”赵抚兰抻了个大大的懒腰,重拾笔杆沾上粗墨。
“没有意义…”小和尚轻叹一声。
“就是最大的意义。”赵抚兰微笑接道。
唰唰唰…飞舞笔尖划向终结。
疾影呼啸,空爆震荡。
时而快,时而慢,时而跨越时间,时而扭曲空间…一方似有滔天怒焰燃烧不尽,一方气定神闲宛若苍劲青松。
每出一击,蒙世国的气势都会暴涨一分。而将自己置身于风暴中心的枯瘦老僧就像是在坐禅悟道一般,拳来接拳,脚来接脚。
这让他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了。
人这种生物真是奇怪得很,明明没什么剧烈消耗,一天也要睡上三分之一。
整个人生中似乎充满无限活力的日子好像也就那么几年,踏二过三奔四十…慢慢的,大家都变得不太爱活动筋骨,转而寻求更便捷的路子了。
曾经几时,我也有过会像这样一边嗷嗷乱叫,一边胡乱挥拳的青葱岁月呢。
真是…难以想象。
砰!掌根下砸拍打拳弓,蒙世国整个人都被这一下拍得斜斜歪倒过去,覆满手臂的墨晶龙鳞如波浪翻涌一般开合舒展,替他卸去陡然而至的恐怖力道。
他身上的鳞也在慢慢变化。
起先那只是一块块蕴含着醉人昏红的瑰丽晶体,慢慢的,每片鳞甲的根部都开始泛出了漆黑浑浊的刺眼杂质。
杂质寻向彼此,紧紧相扣,逐渐组合出可以臆想辨认的特殊形状。
人…墨晶龙鳞中的漆黑团块化成了一个个向上攀升的人体剪影。“他们”不具备能够直抵天穹的力量,只能尽量将手臂向上伸直…
人连人,影连影,形如焰。
“业斋!这便是我的道…这便是我从你眼中继承来的光辉之路!”蒙世国顺势猛捶地面,牵动蜈蚣节肢合拢刺向灰袍老僧:
“我的愿望…就是带着全云响州离开这里,离开这片满是悲伤与绝望的罪恶大地!我们值得过上更好的生活,在全新的世界!!”
“我从来就没阻止过你。”一掌击碎墨晶棘刺,散碎氤氲魂灵无数,老僧睁开猩红双眼冷冷说道:“你若觉得自己是正确的,那便去做…什么材质的船都能抵达彼岸。”
“我也不想这样,但我没有别的办法了…我等不到下一个机会了!”蒙世国紧咬牙关,咆哮者呼出猩红浓雾全力猛出一腿:
“云响州要由云响州自己来拯救,哪怕我们离去的代价是后世的毁灭…下达这份裁决的也该是云响州的神祇,我即是祂的执行者!”
“你变成了一头怪物,却不代表变成了邪恶…”老僧暴喝一声抬肘顶上,空爆横扫集辛平原:“我只是不愿看到你继续折磨自己,你…真的是最不适合做坏事的性子呢,从小就是。”
“否定我,业斋!!”蒙世国狂吼一声:“说我是错的!说我偏离了你设想的路!说我背叛了你的教诲…说啊!!”
“我做不到。”连接三拳,面对力量不断以恐怖态势飞速攀升的敌龙之龙,老僧依旧不喘不抖:“你比我想象的还要优秀,优秀过了头。你背负起的事物到底有多沉重…连我都不敢想象。”
“可我杀了好多人…”蒙世国的表情已经扭曲到了极限:“无数人曾经,也即将因我而死。我早就做好了背负罪孽的觉悟,但…我无法面对自己的心,求你…将我推向纯粹的恶!”
“我既不是劝人向善的菩萨,也不是导人向恶的妖魔…我只是个寻常人,一样会迷茫,一样会徘徊不定。”老僧苦闷答道:
“我一直没有教你该做什么就是因为…世国,我没有资格。若把我换到你的立场上,我只会更加痛苦,更加不知所措。”
“那…跟我来吧。”蒙世国伸手相邀:“那个世界会有知礼,会有小月,会有流离,会有木鱼。一切都会回归往昔,我们可以从头再来…”
老僧闭上双眼,无声长叹划过云霄。
我又…何尝不想去呢?
“世国。”衣襟飘飘,赤瞳转冷,再开口,老僧已不再是先前与世无争的平淡模样。
金刚怒相,紧紧只需要改变一点表情。
“我不想杀你。”他轻声答道。
“这就是你为何会输给我。”蒙世国提臂稳拍合十双掌,鳞甲红芒攀上极限:“情感…就是你最大的束缚。你给我太多时间了,太多了…”
这就是领悟,出于情,出于痛。由悲号死者而出,走向对求生的渴望。
是你教会了我这一点,业斋。直到最后,你依旧是我的老师。
我最重要的…那个人。
红芒攀升,凝成曼珠沙华。
第三阶段,天地视。
红天道…念吾师。
“他死在了自己的竭心谋算之中,聪明反被聪明误。失败…这,就是结———”
笔尖一顿,点出透背墨痕。
通篇工整不苟的娟秀经文上,终于出现了让人无法忽视的瑕疵。这绝对是致命级的错误,是足以让人彻底崩溃的重大灾难。
不过,点出这颗墨点的作者本人却显得满脸轻松,甚至难掩发自内心的笑意。
艺术常讲残缺美,有时不经意间的失误也能造就千古绝唱。但这一笔…绝对只能被称作纯粹的瑕疵,是让整篇经文毁于一旦的污点。
赵抚兰仰面朝天,长长呼出一口浊气。
小和尚也笑了,笑得无比灿烂。
“我也挺想把它揉成一团随手丢掉的。”赵抚兰指了指延向虚空乌有之处,宛若通天长桥的草纸书卷:“但这玩意实在是太长了,近百年风光啊…人竟然真的能活这么久。”
“那就让它留下吧,也不坏。”小和尚抬手扳了扳发僵的颈骨:“真是上年纪了…只坐了这么一会我就开始腰疼了。很难想象教中先贤是如何办到枯坐数十载,一动都不动的。”
“可能他们从一开始就是个死人了。”赵抚兰哈哈一笑,拖着几乎比大腿还沉的铺地长发拼力站了起来,拍落堆积在身上的凝固灰壳。
“走吧。”小和尚也站起身来,两人对视一阵,又一同扭头望向远方。
小庵,小屋,狭隘之景皆已不在。
星夜晴空,层云辽阔,灰白沙海无边无际。整个世界唯有一捧成了精的漆黑海带,以及一个亮到足以反射微弱光芒的小灯泡。
“我曾经在书上读到过,天底狱的深层囚室根本就没有门锁。”化掌为刀,两人并行漫步,赵抚兰一边切着沉重的长发一边说道:
“对付那些被关押了几十年的重罪犯,狱卒们根本就用不着拿出镣铐枷锁之类的强硬手段…空荡荡的牢门明明就在眼前,他们之中却没有任何一人敢推门而出。”
“他们知道自己出不去,哪怕肉身翻出了腐朽的铁栏杆,心灵还是会被困在深渊之底,蹉跎岁月不得解脱。”小和尚笑了笑:
“自由被剥夺即意味着永堕无间…天大地大皆为四壁屋檐。世间又有几只鸟儿有着即使撞得粉身碎骨,也要突破牢笼的疯狂意志呢?说到底,我们终究还是被圈养在…”
话说到一半,两人突然对视起来。
还真有,这样的鸟儿…还真有一只。
“哈哈哈哈,但那个却是最该被关进笼子里的祸世魔王…多讽刺啊?”唰啦唰啦,青丝滑落,赵抚兰无奈叹道:
“若世人皆如他,只怕天下早就乱成一锅粥了…也不知这到底算幸运还是不幸。”
小和尚会心一笑,没有多言。
他…确实挺烦人的。
两行脚印跨过万里沙丘,晴夜拖影长长。大地无边无垠,旅途也随之变得永无止境。
“我应大势而生,本就是个顺天而为的命数…但这不是我的错,不意味着我该就此沉沦下去。”赵抚兰摊手说道:
“如果向前是错,向后也是错,那么…没准我们可以去找找第三条路,或者…”
“打出一条路来。”小和尚握拳回道:“敲碎世界这句话虽然不切实际,但也不是绝对的虚妄…也许有一天,你们会扭转这一切。”
“但我还是很犹豫,恐惧…我害怕面对自己心底的羞耻,也不知该如何规划以后的事。”赵抚兰摇了摇头,颇为干涩地回复道。
不知走了多久,两人也不知聊了多久,沙海彼端的天际尽头终于出现了一丝不同的风景。
“那是…”赵抚兰眯起眼睛。
啪…
后背被轻轻拍打,赵抚兰愣了一下,急忙转过头来怔怔望向小和尚。
这是两人第一次相互接触。
“去看看吧。”小和尚将掌心搭在赵抚兰的肩膀上,微笑望向天与海的交界之处。
“你…”赵抚兰轻喘一声。
“不是你使我成为间宫穹,而是我…将记忆归还给你。”小和尚稚嫩的面颊上渐渐浮出刀削风蚀一般的深刻皱纹,年华逝去,那温和的笑容却始终没有任何变化:
“你是对的,我们…并不相同。你的故事也许会布满墨痕与破口,却一定会比我的要精彩许多…那将是只属于你的,赵抚兰的故事。”
“我…”赵抚兰的眼角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快去看看吧。”垂垂老矣的间宫穹再次望向天际彼端:“他一直在等着你。”
哗啦…鞋底扬沙。在老者的温柔注视下,青年不再顾及仪态,跌跌撞撞疯狂奔向远方。
蹲在那里的…是一个孩子。
丑陋,扭曲,简直就是志怪传说中的恶鬼夜叉。那孩子正用手指在沙丘上不断划动,无比认真地谱写着属于自己的壮阔绘卷。
星图,周天星图平摊沙海,绵延铺张成千上万里。这幅堪称奇迹的世纪巨作便是出自那丑恶孩童之手,并且…还会继续扩展下去。
孩子也察觉到了沙海彼端传来的异动,他抬起头来,懵懂望向那个奔踏踩过星图,脸上满是焦急与激动的奇怪大哥哥。
“你是…”急刹停住,赵抚兰像被抽走了骨头一般轰然跪地,怔怔望向眼前的小怪物。
小怪物并没有因为指下星图被踩踏破坏而感到气恼,只是颇为疑惑地歪头望向对方。
“你是…”赵抚兰干涩双唇颤抖不止。
“你好美啊。”小怪物愣愣说道。
他的眼睛…远比漫天星辰还要璀璨。
心中的冰原,于此刻崩裂破碎。
“不,你才美…”他奋不顾身扑上前去,就像要把整个世界拥入怀中一般。
他紧紧抱住小怪物,颤抖着,愧疚着。
你才美。
“你…哭了?”被勒得都有点喘不过气的小怪物下意识地回抱了过去:“有人欺负你了么?”
“我差一点,我差一点就把你杀掉了…”颜面紧贴柔弱肩头,观天大才泣不成声:“我以为你是个恶魔,我以为你…从不该来到这个世上。”
“没关系,别哭了。”小怪物十分轻柔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已经…没事了。”
无尽沙海,哭声震天,那绝不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该发出的号啕大哭。
怪物推开了囚笼的大门,知人行,学人事。踏过背叛的怒火,漂泊漫长的旅程。
最后的最后…
他终于跟过去与未来和解了。
佛,赤色大佛。
无论是否走上歪路,无论堕落与否,无论有没有依托不可涉足的禁忌神力…蒙世国在这一刻,终是参透业障,顿悟成佛了。
然而,他的六丈法身既没有瑰丽辉煌的宝幢相伴,也没有压迫凡俗的天威傍身。
那尊赤红佛陀不是嬉笑顽皮的小乞丐,不是心中转冷的菩提俊杰,更不是威风堂堂的护法明王。无爪无鳞无角无须,不怒不蔑不悲不喜…那是个远渡万里瀚海而来的蓄发僧人。
全身皆赤,唯双瞳黝黑似永恒星夜。
蒙世国,业斋佛。
回忆之声尽在耳畔,力量缓缓流向天际,肉身逐渐腐朽凋零。老僧…不,间宫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不甚明媚的午后港口。
要说那一天有什么特别的,应该就是…他正好撞上了一个等着混饭吃的小乞丐吧?
缘啊,缘…参不透的缘。
孽啊,孽…挥不去的孽。
正如我名,业斋业斋,以业为斋。
亦如你名,婆娑世苦难生,明净空性,携行万众…往,妙法上国。
世国,我的孩子。你曾是那般卑微,那般无助,脆弱似朝露,然心胸广阔如万里红霞。
现在,你做到了。
天下奇人,菩提教主间宫穹释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