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过神来，吴聆动了动被麻木感深深包围的指尖，有些不可思议地眨眼望向正在焦急为自己医治伤势的宗门精锐。

    著孝，玉匙，还有心禅和…茜寻？

    你也来了啊…

    抱歉，最近东奔西走忙得焦头烂额，我都忘记西雯说过你离家出走这事了。

    作为父亲，我是真的不够格。

    “著孝…别嚷嚷。”吴聆十分痛苦地扭过头去，闭眼躲开何著孝猛然凑过来的大脑袋。

    虽然耳朵听不见，但那大嗓门里迸出的激动咆哮还是能透过鼓膜嗡嗡敲到脑子里。说起来年轻我们的时候也总是这样，夜里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被这家伙嚷嚷着吵起来办事…

    啊，头开始疼了。

    既然能感受到明显的震动，那就代表我还没有变成聋子。应该只是暂时性失聪吧？真够幸运的，毕竟是被那玩意给硬生生地夹了一下…

    没错，“夹”了一下，我想起来了。

    该从何处说起呢？先讲结论吧。

    真理其实一直存在于世间某处，只是踪影难觅…毕竟万事万物都是从其中衍生出来的，可人类的智能并没有达到能够反推本源的水平。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话听起来玄之又玄，但当它真正显现在你面前时…你便会拍拍脑门无奈苦笑道：“原来这么简单，我怎么就没能早点搞明白呢？”

    天道即为真理，天道之力即为力之真理，蒙世国…向我们展现出了他的真理。

    一即为“我视”，最初的无中生有源自极致混沌的相对无序。那是绝对主观，必然以某种锚定意志为转移的基础起点。

    那无可名状的“一”创造出了我们这个世界的雏形，放到蒙世国身上，它则演化成了自我意识中对身外之物的分辨论证。

    啊…还是说点标准语吧。简单来讲，红天道的初步体现便是根据蒙世国的主观视觉来“修正”物体的存在性质。

    他若“看”你是蚂蚁，那他就真的能把你变成蚂蚁。他若看到空间因蒸汽或光影的遮挡而产生的画面扭曲，那他便能在视野恢复正常的瞬间将这个过程中产生影像交叠彻底抹除。

    很伟大，简直就是无上神威。虽然完全没什么屁用，但天道总是能让人大跌眼镜。

    灵觉的速度是视觉的十七倍，只需要锁定他的目光倒影再从中读取信息，于能力发动的瞬间离开扭曲画面所在的位置…

    就像火铳枪弹，威力是实打实的，就是慢得让人想打呵欠。哪怕是能够湮灭一切事物的强劲攻击，只要打不中就没有任何意义。

    什么？你躲不开？

    那你就是“蚂蚁”，无意冒犯。

    二…在此刻应解作“他人视”，毕竟这是人家亲口告诉大伙的。有了“我”作为基础，“他”便会受规则影响自然而然地被区分出来。

    与第一阶段的删除效应完全相反，红天道第二阶段的影响是“增生”。

    每人眼中都有一幅截然不同的广袤天地，蒙世国通过天道恶念的“流”将其采集汇总，形成玄之又玄的信息网络…实体化的信息网络。

    当他抓住枪杆施展能力时，我看到了…整个世界化成了一道赤色圆盘。从始至终，由终复始，过去与未来变得肉眼可见，上一刻的因与下一刻的果被割离开来，各成一世界…

    启，程，转，折，结局，周而复始。

    六道轮回。

    尽管只有一瞬，但蒙世国确实创造出了菩提教已经追寻千载星霜的轮回之理。

    当遵循本能排除异质的规则力量狂涌而来，万物回归本质，处于其领域之中的存在也必将受到相应的反噬。

    没错…岩台表层的空间回归常态时，我被过去和未来的自己“夹”了一下。听起来好笑，但你要是敢在我面前笑出来，我就让你见识见识一朝出山技惊观霞的游龙神枪有多硬。

    我之所以会将其形容为“夹”，是因为那种感觉并不是纯粹的巨力冲击。在那个瞬间，你的“我视”会向外飘逸，“他视”则会朝内坍塌…

    用我目前能够理解的体感来解释的话就是，你们应该都见过那种装番茄酱或者蛋黄酱的塑料瓶子吧？我这个“人”在那一刻变成了那玩意…所有能被挤出去的东西全被挤了出去。

    爆炸血人，那场面一定相当壮观，得益于我几十年来从未疏于锻炼…

    好吧，手比脑子快。破灭来临的瞬间，我下意识地催动了元君八方渡溪石，创造出了足以将自己轰散的富灵区域。

    这玩意可是我观霞护山大阵的核心，去年英杰会开始之前我就听了西雯的话，将其偷偷卸下来揣在兜里了…真是对不起老祖宗。

    虽然这项疯狂决策害得我宗山门被一群捣蛋鬼搅了个稀巴烂，但这一切都是值得的。我不想这么说，但此刻，活着远比死去更有价值。

    我理解了，我理解蒙世国的目的了。

    空间归位，连同灵气一同重新聚合，简单的灵力工程学。结果是…我没有被挤成一块骨肉相连的观霞烤饼，仅仅只是损失了百分之七十左右的体液而已。

    勉强活下来了，呵呵，百分之七十…真的不敢想象人类在真正濒临死亡的瞬间，脑子竟然能转得这么快。你瞧瞧，我就说吧？得益于我几十年来从未疏于锻炼…

    传达，我需要把信息传达出去。从魔教狩令到少年英杰会，从祁兄殒命到逆星落升起，这场由多方势力共同构筑出的阴谋…我终于找到答案了，我们再也不是林中困鸟了！

    “呜，啊…”吴聆面颤似筛糠，咬紧牙关试图挣扎着爬起身来：“眼睛…第三，第三阶段…”

    “他知道了。”一只纤柔手掌轻轻搭在肩头，吴聆嘴角一努，似乎有些不可置信。

    “第三阶段就是“天地视”…对吧？他已经知道了。”一手摁住吴聆，一手拉高输血袋的夏心禅凑到对方面前用清晰唇语说道。

    “咕…”吴聆嘴角一抖。

    “我不明白，是他自己嘟囔出来的。他一直在看着，没有漏掉任何细节。”夏心禅将手收回，从怀中掏出一枚花边化妆镜，调整到躺在地上的吴聆也能看清岩台景象的角度：“您做得很好，信息已经切实传达到了。”

    看着镜面通过反射而来的模糊画面，吴聆眨了眨眼，松开了紧紧扒在地面上的指尖。

    “他是我们的领袖，值得信赖的西境魁首。”夏心禅坚定说道：“天…要亮了。”

    “心禅。”闭上双目缓了一阵，终于被疲惫彻底压垮的吴聆轻声开口说道：

    “我死之后，你做山主。”

    观霞众人齐齐愣在原地，反倒是最该急眼山主之女吴茜寻并没有感到多么意外。

    “我的梦想是做个时装设计师…”待师父缓缓睁眼等待答复，夏心禅方才苦笑回道：“所以，您还是尽力多活一会吧？再熬个一两百年左右…”

    吴聆冷哼一声，瞧了瞧正在不远处被团团围住焦急救治的王杰云，确认了那油水十足的大肚皮仍在上下起伏。接着…脖子一歪，再度陷入甜美的沉沉昏迷之中。

    “大哥？大哥！大哥啊啊啊———！！”

    吵死了，著孝，别嚷嚷…！

    话说回来，我听不到声音，只看嘴唇的动作又辨识不出话语的音调…

    师庄社稷使…是什么官啊？

    真搞不懂现在的年轻人。

    ………

    不同于石壁高台上的吵吵嚷嚷，集辛平原下方简直静得出奇。

    一片死寂，鸦雀无声。

    此刻这地界有多少人？十二万？十三万？如此恐怖的人数，只要每个人都蹭一下衣角或是稍微喘喘粗气，聚拢起来的声响就足够冲破云霄，让空中群龙感受一下什么叫做噪音污染了。

    简直就是奇迹，没人说话，没人挪动身子，甚至都没有人在咽口水。如果视线能点出微弱荧光，那么被蒙世国以玄力拱起的通天岩柱应该就会变成点亮五州的超级大灯泡了。

    风静，雪静，云静，万籁俱寂。

    结束了…？

    蒙世国正坐跪地，双臂无力下垂。胸口正中斜插着一把木纹宝剑，剑尖穿过骨骼肌理，从其后腰脊椎处透体而出，点落嘀嗒血珠。

    贺谏负手而立，目光清冷。灰白银丝随气息起伏微微晃动，宛若暮年白狼。

    大山主轻飘飘登上岩柱之后没有向先前两位一样，跟对方唠上几句家常。

    他只出了三招。

    气势凌人的护法明王目闪凶光，抬掌捏碎赤红氤氲，同时施展神行步使尽绝杀奇招…

    插芊五式，辨青腿。

    被一脚踢烂半个身子的菩提罗汉狼狈滚落在地，迅速修复体表损伤，抬头狞笑一声，大展双臂激起滔天震荡。过去未来同时显现，破空之力狂涌而来，万般因果重归始源…

    辨青腿。

    身首分离的魔教余孽仍试图负隅顽抗，竟在即将跌落石柱的瞬间用牙齿紧紧咬住岩层边际。催动停留在原地摆着尴尬姿势的身体逆行经脉冲向对手，引发毁灭一切的灵力爆散…

    还是他妈的辨青腿。

    以头颅为基础重新构筑出颈下身体的蒙世国一个鹞子翻身重归台面，刚要开口高低整上两句帅气台词，便被简简单单掼了一剑。

    这个叫普通攻击，故此就不算在招数列表里了。拿剑捅人嘛…三岁小孩都会。

    修行到大山主这个境界，其实也跟三岁小孩差不多了。调皮的小朋友能一脚踢爆小沙堆，不说话的老爷爷能一脚踢爆小山头…

    有什么区别吗？没什么区别。

    “你应该…”似乎是从地狱回返而来的蒙世国长叹一声，举起左手捏作响指状，用沙哑的嗓音幽幽说道：“你应该…刺我的眼睛…”

    “你们天道化身的表演欲望都这么强么？”贺谏努了努嘴，轻描淡写抬起剑指，木纹长剑铮鸣一声抽离归位，稳稳悬浮在他身侧。

    一滴血都没带回来，就是这么快。

    “不，我只是觉得很有意思。你徒弟看过的连环画里有个故事，讲的是一只紫薯成精…它弄了个手套又找了些石头，一个响指就能改变世界…”蒙世国摇了摇头，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

    “我常在想，若现实也能如故事里讲的那样，有那么多极尽方便的至宝神器，善恶也显得那般分明…也许我们就不用搞得这么累了。”

    “那不是紫薯成精，是外星人。”贺谏皱了皱眉头：“外星人，你懂么？就是咱们头顶上的那些星星其实都是一颗颗大圆球，上面住着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大眼小人儿…”

    “那玩意的眼睛也不大啊，倒是下巴…”蒙世国挠了挠头，抬头望向大山主：“你也看过？”

    “自打终战归乡以来，我的空闲时间就多得很了。你也是个管事的人，应该能明白…”贺谏耸了耸肩：“只要装出一副很忙的样子，各种无聊的烂人都会很自觉地从你身边绕开。”

    “好吧，我应该就属于是那种无聊的烂人了…忙着搞阴谋诡计是一方面，更多的应该还是我不太喜欢现在这种风气。”蒙世国揉了揉脖子：

    “是人是鬼都要搞个变身换装第二形态…还是以前那种小屁孩拯救世界的冒险故事更有趣。比如说那个…什么来着？能跟雕着龙纹胸章的巨大机关人合体的那个。”

    “那个也出续作了…出了十三部。”贺谏面无表情地回道：“他孙子的孙子不止能变身换装，还能穿越回去教他祖宗换装变身…”

    “我的佛主啊…”蒙世国捂脸哀叹一声，不知何时缩进他衣服领子里的鳞甲小蜈蚣谨慎探头，颤颤巍巍地爬了出来重新化形成少年模样。

    “这应该就叫“踢到铁板上”了吧？你真的惹到不该惹的人了…”他扒住蒙世国的肩膀飘向半空，瞧着岿然不动的白胡子老山主，瑟瑟发抖。

    “闭嘴。”蒙世国十分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我多少也是有点自尊的。”

    “好啊！才生出来一个时辰不到你就开始厌烦我了。”红衣少年嘟嘴顶道：“我该重新规划一下跟你相处的基本方针了…”

    “抱歉，我没想到他会这么啰嗦…”蒙世国颇为无奈地朝贺谏摊手说道。

    “没事，我一直觉得你小时候还挺可爱的。”贺谏点了点头，伸手将木纹长剑反握掌中：“你已经适应了吧？接下来可就不是少儿节目了。”

    “你这三脚把我踢醒了，跟你这样的怪物硬拼力量和能力确实不是明智之举。”蒙世国呼出胸中浊气，躬身扎马，双手排作前后捏出无比标准的明王法印：

    “四十年前，二十年前…我从来都没赢过你。人活一世，一定要留下点遗憾吗？”

    贺谏闭目不语，风声倏然凛冽。

    也许吧？也许…遗憾就是人生的终点吧？

    漆云乌天落灰雪。

    敬告诸君…

    此乃巅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