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雪…并非因我而起。”蒙世国模样的男人抬头望向被红雪染成血霞的空洞苍穹:“你们,孩子们常说我是毁灭者,我现世便代表着万物终结云云。你们还说我渴望献祭,还说我是毫无灵智的狂暴野兽…呵呵呵呵呵。”
“所以我才会称你们为“孩子”,未开化的幼小之物总是那般纯洁,那般惹人怜爱。”他伸手指向已经进入极限临战状态的赵抚兰:
“放下吧,你也说了,此处之事无关修为。抚兰,我真的很欣赏你,在你仍未诞生前我就已经开始注意你了…不赶时间的话,不如咱们来好好聊聊?只有你,和我。”
赵抚兰暴喝一声,石沙巨掌骤然成型向前呼啸抓去,符箭影兵嗡鸣齐射…
蒙世国动都没动一下,任凭巨掌将自己抄起折断捏碎,符光爆散,神形俱灭。
烟尘散去,再抬眼,灰袍人依旧站在原地,甚至连姿势都没换。
“啊啊啊啊啊啊———!!”赵抚兰额头青筋爆凸,不再顾及胸前伤口,抬起双掌将百般技艺尽数倾泻而出。滑坡在巨力摧残之下化作坑洼焦土,再坍成入云断桥…
呼,呼,呼…
因过度失血而头晕目眩,因灵力枯竭而身心俱疲,赵抚兰猛咳两口血沫踉跄倒退数步,紧捂胸口,吼中不断发出嘶哑的粗重喘息。
身体的苦难仅道寻常,再疼再痒都不会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折磨”一词,是用来针对心灵的。
他刚才说什么…?
他说…他创造了我。他说我这张脸是出自他的手笔,他说…他一直在关注我?
再抬眼,烟尘散去,蒙世国依旧安然立于半空之中,仿佛与整个世界都毫无瓜葛。
“看那里。”蒙世国若无其事地伸手指向远方海坝:“我倒不是要批评你们破坏自然之类的,毕竟这是你们的世界,不过…设计那个东西的人可真够没品的。我当初特意将那一块修成了犄角的形状就是为了滤掉咸风,使其缓慢积水化作湖泊…哎,白瞎了一番好意。”
平复胸中紊乱的赵抚兰木然抬头。
“再看那边,那座山谷。”他又指向东方:“我考虑到了你们这群小家伙总是喜欢用石头啊木头啊搭些小城堡出来,所以才累死累活拱出了这么一座资材丰茂的天然围墙…”
“忙活了半天,鳞都崩掉好几块,结果你们倒好…直接截走了底下的地脉灵源,舍近求远把窝盖在了这里…”蒙世国无奈叹道:
“原因是这里易守难攻,但…你们不知道,只要再等个两三百年,下层岩脉磨损塌陷,那里就会变成一处被天然裂谷隔绝开来的世外桃源…”
“你到底想说什么?”赵抚兰沉声回道。
“我说这些不是想证明我有多么伟大,或者像你们说的,神啊魔啊,大地之母啊…”蒙世国颇为疲惫地摇了摇头:
“我可不是那种高高在上的虚幻之物,我只是条仍未褪去自我的驽钝虫豸。确实,我参加过对云响地貌的设计与修剪活动…但这并不能代表我就是大地本身,何德何能呢?”
“你的本体…竟然是一段记忆?“赵抚兰吸了两口冷气:“就像伊扎塔特中的守陵群狼…”
“是的,这就是你无法准确探测到有关于我的一切信息的原因。”蒙世国点了点头:“不过你做得已经足够好了,就算是魏切玉在这个年纪都未必能达到如此高度,更别提你师父了…哈哈,他那会连大字都不识几个。”
红雪凝滞半空,宛若绯色梦境。
“我爱你们,孩子。我知晓有关于你们的一切,我与你们一样,能够理解爱的重量。”他摊开双手继续说道:
“毁灭从来都不是我带来的,我只是命运的执行者。呃…事实上,我无端背上的恶名简直就跟自己肩头的鳞片数量差不多了。”
“所以…我是你落于世间的棋子,我自以为是自我意志的一切其实都源自于你的思维…”赵抚兰紧握左手,指甲嵌入掌心,淌出细密血痕:
“我做出的一切…我认为是正确的一切,其实都是你安排给我的指示,对么?”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想,你是个…非常容易钻牛角尖,还有点被害妄想症的敏感性子。”蒙世国眉眼低垂,面露悲怆神色:
“不,我从来都没控制过你,我从未试图控制过任何人。你所思,便是你所想…你的人格是独一无二的,我可以为你担保。”
赵抚兰闻言一愣。
这答案…有点意外。
“没错,就连这个办法都是你亲自开动脑筋琢磨出来的,所以我才会这么不吝溢美之词。”他叹了口气无奈耸肩道:
“但人力终究是有尽头的,你漏算了最关键的一点。那就是为了使计划达成,我的力量不可或缺…但这也不怪你,在第一捧火花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之前,谁又能知道肉烤熟了才好吃呢?”
赵抚兰僵硬摇头,不解其意。
“啊,抱歉,老人就是喜欢自言自语…”蒙世国搓了搓手:“你的计划是通过天道摇篮崩裂时产生的冲击碾碎全云响州人的“存在因素”,再以场中英杰们的主体意识为引导,携带整座大州的记忆前往天隙…穿梭到时间与空间的尽头,重新构筑出一片全新的现实夹层,对不对?”
“……”赵抚兰眼角不断跳动。
“别惊讶,我现在其实也在干着同样的事情…你还没发觉么?”他摊开双臂,就像揽天下江山入怀的君王雕像一般:“这里是我的…体内,或者说是我给自己挖出来的一处临时居室。”
“这真的挺恐怖的,你想想,我坐在小窝里赏着雪哼着歌,突然周围就开始叭叭落人。又过了一会,连老朋友的旧船都轰隆一声铲了下来…”他十分无奈地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你们…先说好,我不是在批评谁。你们挖得太深了…又是传送阵,又是截取地脉分流贡能,整片大地早就被搞得满目疮痍了…而你布下的那道用于穿梭不同现实层级的小小符阵,就是凿开脆弱晶壁的最后一锤。”
“这是属于你的现实?“赵抚兰心头一跳。
“是的,命数玄奇。但也多亏你迷了路,我才能帮你解决掉那个麻烦的臭小子。”蒙世国耸了耸肩:“按理说我不该插手你们的决斗,但…我不是裁判,而是家长。哪有两家小孩打起来,大人不向着自家娃娃的道理?”
“是你启动了天道摇篮?为什么?”赵抚兰肩膀微颤:“为什么要帮我?若是让我把事情办成,你不也会烟消云散,万劫不复么?”
“啊,死亡,甜蜜的死亡…我等它等得实在是太久了。”蒙世国轻轻抬手,坍塌下去的滑坡岩层在时光倒流中迅速回归原位:“这个答案可能会让你感到不可置信,不过实话实说…我真的很怕那个小子,风的孩子,天道化身。”
你…害怕杨御成?
“一看到他,我就想起了自己还是只幼龙的时候。漆黑夜幕下的幽暗丛林,我永恒的梦魇…”他挑了块平滑巨石随意坐下:
“你也知道,我在自己的种群中算是先天不足的残缺者,没有翅膀的龙?哈哈…所以,不像其他健康强壮的同伴,我美妙的童年时光基本就是在四处藏匿,不断奔逃中度过的。”
“当然,生活也不全是坏日子。有一年我寻到了一片,嗯…相对来说没那么危险的丛林,那是第一个我愿意将其称之为“家”的地方。”他像给围在篝火旁的孩子们讲故事似的柔声说道:
“但威胁仍然存在,我虽然知晓自己比周围的大部分生灵都要强大,可…没准呢?谁又能猜得到明天会不会什么闻所未闻的恐怖怪物,大摇大摆地走进我的小小天堂,顺着泥土中散发出的腥气把我刨出来当零食啃了呢?”
“我活得心惊胆战,只敢顺着松软的沙土不断向下挖掘,碰见什么吃什么…不过命运似乎是在惩罚我的软弱,一条足够低调的龙终究还是会遇到它逃不过去的试炼。”他笑了笑:
“那一天,我记得很清楚…“那东西”从海上漂流而来。它没有能回去的家,伤痕累累,疲惫不堪…我们都察觉到了彼此的存在,当时我的三个胃紧张得都快提到副骨层跟前了…”
“我猜它可能也不太想惹麻烦吧?两头野兽共同徘徊在一座食料丰富的丛林中,双方都有难言之隐,只要不相遇就不必拼得你死我活。”蒙世国摇头轻叹:
“不过…那段日子真是惊险得可怕,每当夜幕降临,我都会缩在地下瑟瑟发抖,生怕它养好了伤,狂性大发。当我探出头来望向随晚风摇曳的深绿障壁,就好像是在面对一张血盆大口…”
红雪明灭,仿佛也随此间界域的无上之主一同陷入了悠远回忆之中。
“有一天它突然不见了踪影,我不知原因,也无心探查,毕竟我只是条不敢面对现实的卑微蠕虫。感到强烈危机的我使出了吃奶的劲干起了自己的老本行———不断向下挖,挖过地脉熔岩,挖过永冻冰层,挖过重力的井底…”
“最终,我的爪子已然磨损殆尽,残破之躯再也提不起半分力气…可笑的是,临死前的寂静一刻竟是我作为凡尘俗物的漫长生命中,最幸福,最快乐的安详时光。”他抬起头来:
“但…惩罚随之而来,我在大地的尽头遇到了她…云响。真正的地母神明,本该美丽雍容的她竟已经衰老成了那副模样,唯有猩红的眸子仍存半分生机,红色…”
“你吞噬了她,篡夺了她的神位。”赵抚兰眯起眼睛冷冷说道。
“她自己钻进了我的嘴里,而那时的我根本就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蒙世国苦笑摇头:“她恳求我,命令我,逼迫我继承她的职责,继续完成本该属于她的使命…我就是死不掉,惧怕与渴望同时存在,你应该能理解那种心情吧?”
“我根本就不知道地母神该做些什么,孕育生命吗?可我根本就没有这项能力。”他看向赵抚兰,无奈说道:“毁灭吗?可我又不想招惹任何是非。所以,我就…原地睡了一觉。”
嗯,这倒也是个解决困难的办法。
“当我醒来,世道已经变了。”他摊手笑道:“我熟悉的一切都已随风而去,这个时代是管他们叫“敌龙战士”是吧?反正就是当初借助前天道余力四处追杀我们的那群狂热小猴子,你们也在漫长的和平中消磨得愈发愚蠢,愈发孱弱…”
“前天道…?”赵抚兰皱起眉头。
“这事等上路之后我再跟你慢慢解释吧。”他晃了晃脑袋:“我并不恨你们,杀戮乃天理,我起初对你们怀抱的感情就只有恐惧而已。但…越观察,我越能理解为何天道会如此青睐于你们,偏爱绝不是毫无理由的。”
“你们身上有着对生存一事的强烈渴望,有着即使摧毁一切也要确保自身延续的本源之恶…希望,世上最美妙的东西。”蒙世国长抒一气,双眸红芒愈发闪耀:
“你们教会了我,在死亡与等待之外还有第三条路…生!如同所有俯视者一样,我也深深爱上了明知生命苦短,却依旧选择挣扎破土,灿烂盛放的渺小人类。”
“我成了一位自私的守护者,一位发誓奉献一切,只为追逐“生机”的同行者。你们的恶使我趋向完整,作为回报…”他缓缓站起身来:
“我选中了三个死胎,三个本不应该降世的矛盾存在,你便是其中之一…寻生者,求死者,以及等待者。我将被天道夺走的生命归还于泱泱云下,而你们,会证出我追寻许久的道果,屹立于万物之上的真理。”
“同时这也是一场豪赌。”他抬手握拳,静止红雪倏然狂涌而起:“我赢,天道死,我输,万物寂灭!现在,终于,揭晓最终结果的盛大典礼就要开场了…呃,我是不是有点太啰嗦了?”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帮你证道?既然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想法…”赵抚兰怒目回道:“无论结果如何,你都只有随云响州共同消散这一条路可走,就算提前知晓答案又能怎样?”
“因为…我也说过了,你漏算了最为关键的问题。”赤目上人哈哈一笑,灰袍翻飞,随漫舞红雪猎猎作响:“记忆需要载体,而当今世上没有任何生命能够强大到足以承载搬运整座云响州…古王们试过了,也失败了。”
赵抚兰指尖一颤。
“你…必须让我的灵与血肉完全复活。”祂高高抬手指向上空,天穹中隐有橙黄裂纹缓缓浮现:
“而我,则会助你运载重构天下所需的全部事物。以同类为燃料,坚毅向前,永不停滞!”
“这,就是你们,人类为了追求生机所必须付出的代价!”赤目幽幽,宛若噩梦:
“这,就是万千恶念最终汇集的深渊之底。献上一切吧,我的孩子…云响州的孩子!!”
赵抚兰下意识地将手伸向怀中,却没能摸到那面无比熟悉的铁面具。
唤醒…赤目上人。
血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