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定之命不可违逆,消亡于前抗之无用。默示书写覆灭终末,汝等结局徒留哭号…
———《圣许亵渎》第三十七节
恶魔之诗,这是主上原旨教的福音书中,恶魔群王在毁灭世界的前一刻随口撰出的打油诗…好吧,用异域语来念的话应该挺有气势的,但场中九成九的人估计都会听不懂。
杨御成曾跟我讲过他为什么会喜欢主上教会,并爱屋及乌,由此跟自其延伸而出的光耀教会展开深度接触的理由。
他们允许在自己的圣典中出现亵渎之词,正义不一定永远获胜,邪恶也不一定永远败北。这可带给了一直在接受正统制教育的杨家小四爷不小的文化冲击。
按他们的说法,世间其实并无对错,伦理道德也只是受限于时代从而产生相对标准…这可真是太他娘的有意思了。
治病救人是道,杀人放火也是道。一切都能被正当化的世界会是多么混沌,又会是多么的美妙?
虽然这么解释的话多少有点将其极端化和污名化的意思了…但大家也知道,江北杨四他就是个凡事都要做绝的天字第一号大混球。
杨御成既不是主上教徒,也不是光耀教徒。没人知道他信奉什么,又在博览群书的过程中从各家经典中取走了什么。
但我是懂他的。
这家伙就是想当那个灭世的大恶魔…要问为什么?可能…他觉得这样会很帅吧?
谁都有过那么一段年纪,喜欢拎着树枝到处拍人的熊孩子并不可怕,但手里捏着瞬爆炸弹满大街乱跑的熊孩子就有点恐怖了。
“为什么我之前没杀了他呢?我明明有那么多机会,为什么呢?”陈露凝转过头来机械说道:“为什么所有人都不肯杀他?就这么由着他的性子…眼睁睁地看着大错铸成?”
“至少从我的视角来看,他每一次出门再活着回来的可能性都小得很。”雪隐耸了耸肩:“你们可得好好检讨下自己了。”
“嗯,你说得对。”陈露凝点了点头:“这就叫悔不该当初吧?还债的时候来了。他之前有跟你们提过这件事么?有透露过什么安全的点位,或者规避冲击的方法么?”
“没有,我觉得他甚至都没想到事情会一下子发展到这个程度。“雪隐叹了口气:“如果亲王大人不显摆他那紫电狮子吼的话…”
“哎呀,别怪小崇了。”陈露凝甩了甩手:“我算想明白了,很多事其实都是命中注定的。”
“所以…坚强美丽的三皇女,文武双全的左中郎殿下…”雪隐眨眼说道:“您有为这种场面准备过一子翻盘的绝杀备案么?”
“没有,我们死定了,一个都活不了。”陈露凝从怀中掏出一个蓝白条纹封装的小纸包,从里面十分熟络地磕出了一根烟。
“呃…你…?”雪隐一愣。
“我知道,我知道,他们都说这样对形象不好,我自己其实也是这么觉得的…”陈露凝叼着烟用两指紫电打了个小火苗出来:“所以我一般都不在别人跟前抽,但我也发过誓…死的时候一定要叼着烟死。”
行吧,人家就这点要求。
“给我一根。”雪隐伸手。
“哈?”陈露凝一挑眉毛。
“我就是想试试,不是都说这玩意能缓解压力么?雪隐勾手催促道。
“都是放屁的,天底下哪有那么方便的东西?”陈露凝叹了口气,随手丢给雪隐一根:“你姐肯定要骂我了…也不知道她进没进来。”
呼…青烟缭绕缠风雪。
有股薄荷的味道…
看书里讲,第一次抽烟的人不都会被呛得直咳嗽么?为什么我压根就没啥感觉?
想想也是,修行之人肺腑强韧,就算是腐瘴毒雾都能屏去三分,一头扎进水里随随便便都能潜个十分钟起步…哪还会怕这点开胃小菜?
不过我也确实冷静了不少,应该不是烟草中存在着某种镇静成分,而是专注在这份感受上的时间会让人稍微放空心神吧?
“那是什么玩意?”丢掉烟头随便碾上几脚,伸手指向从天顶冒出一角的擎天巨物。
“依扎塔特…”玛蒂尔妲轻声嘟囔道:“圣墓依扎塔特,在你们的语言中也叫集铉陵。”
从展露出的边角也能看出,那是个巨大的…石头?土块?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了。就跟解谜游戏的提示似的,方才征天舰从虚空中露出撞角的画面竟然与此刻至少有八分重合。
“集铉陵是艘船?”雪隐看着地面上缓缓扩大的恐怖阴影:“他把那玩意给开过来了?”
“准确说,是搬过来了。”玛蒂尔妲面无表情地回复道:“船可不会竖着开…”
“搬?”雪隐揉了揉脑门:“搬??”
“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玛蒂尔妲摇了摇头:“依扎塔特,龙骧号…那本就是他为了某种目的而保留在王都的方舟。那是他的所有物…我明白它终将起航,也明白一旦两者相遇,搁置已久的毁灭便将再次开启,只是…”
只是没想到它是被“搬”过来的,对吧?
“那个是你的老家么?我听他讲过三郡和集铉陵的事…”雪隐挠了挠头。
“我奉父亲的命令守护着那里,却于漫长的不变时光中生出了异想…”玛蒂尔妲看向拉结:“在古老的传说中…三舟驶动即为灭世之时。风从天上来,我的父亲…古王霍德约克就是命中注定要达成这一切的那个人。”
“三寸雪,龙熄热,姐妹真蛇…”陈露凝偏头瞧了一眼远方堆积何止三寸的丈许红雪:“云响州毁灭时的景象也应得不能再应了。”
“是的,但我…不想再让这一切结束了。”拉结轻抚着满脸懵懂的拉结的额头:“我走出天道摇篮,开启了一段虚幻的生活…哪怕只是梦境,却让我领悟到了世间美好。”
“我是…”拉结疑惑眨眼。
“你是我梦中的姐妹,却诞生于真实…为了你的人生,我愿意付出一切。”玛蒂尔妲再次抬头望向天穹:“他没有接受命运的感召,他选择了另外一条路,我本以为…天道衍现生机,他已不再是那代表着大道无情的毁灭之子…”
依扎塔特缓缓现出真容,难怪大伙都说它的形状像是一块巨大的“土茧”呢。
这玩意根本就是艘船,一艘倒扣于大地,底部龙骨开裂的超巨型弃船。
“所以你就是交界之神?真有意思…”陈露凝琢磨了一阵之后耸肩笑道:“我竟然就容你在我眼前那般飞来飞去而不自知,整整一年…无所谓了,现在看来哪怕是神也会犯错啊?”
“神当然会犯错,许多错误…”玛蒂尔妲摇了摇头:“一切都结束了,依扎塔特会砸落下来,我的身体…武煞罗仍在其中。加上地底埋藏的巨龙尸首…云响州的天道摇篮将正式集齐启动所需的一切条件与能源。”
未成形的天道摇篮会开始吞噬周遭事物,为重构天下填充相应的记忆。也许当下一个天道开启之时,新世界仍会存在一处名唤“云响州”的覆云乐土,但此世此地,已然踏入终局。
“嘎呜?”小麒麟突然从余复载脚边探出脑袋,给正在懵懂听书的大伙都吓了一跳。
“你怎么也过来了?什么时候来的?”劳止泽赶忙伸手想要抱起小麒麟,却十分意外地被它一个猛虎乱蹿给躲开了。
“嘎吼…”小麒麟先是抬起头来忽扇着大眼睛瞪了一会正挂在天顶摇摇欲坠的依扎塔特,又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到了注意力一般,目光直接略过望云古城定格在无人落足的西南方位。
“嘎吼?呜嘎嘎…”它耸了耸鼻子,似乎在用小小的脑袋思考着什么天大的谜题一般。
只见满脸凝重的小麒麟在众人周围来回踱步绕了好几圈,终于选出了一处风水宝地。
“汪!!”它激动得都喊出方言了。
挖挖挖挖挖…小麒麟开始刨地板了。
“它的意思是…让我们挖个坑躲进去么?”耶扎尔扇开陡然在面前升起的超迷你沙尘暴,盯着小麒麟圆滚滚的两颗屁股蛋子疑惑问道。
“也可能是在给我们挖坟呢?”徐尚绳难得幽默了一回,结果又把大伙吓了一跳。
“不像是,它在说什么?”看似没心没肺,实为队内智商担当之一的祁狼插腰问道:“我当时没好好听课,你们有比较懂兽语的么?”
劳止泽小心翼翼地凑了上去。
“汪嘎!噗…呸呸!呜嗷!!”
“挖出来,咳,呸呸,该死的沙子,他妈…啧,挖出来!”省略掉了大半污言秽语,劳止泽将它话语中的关键信息翻译了出来,又十分不确定地看向场中理应最懂外语的玛蒂尔妲。
玛蒂尔妲愣愣点头。
语法可能有点问题,但意思是对的。
挖出来?把什么挖出来?
“底下埋着敌龙巨龙的尸首,先不谈那么大的物件能不能轻松掘出,就算真能给掏出来,那它也依然没有脱离天道摇篮的笼罩范围啊?”陈露凝歪着脑袋看着小麒麟不断耸动的小屁股:
“是不是跟着你们混了太久,把人家孩子的智商都给带成负数了?”
“不对,姑姑…确实要挖出来!”陈孤环愣了一会之后突然抬头喊道:“是御成哥哥说的,让我们把底下的东西挖出来!”
“杨御成说的?”陈露凝眼角跳动一阵:“什么时候说的?要挖什么?”
“就刚刚!”小孤环十分激动地指向天顶:“御成哥哥在上面悄悄跟我们说的!我也不知道他要我们挖出什么,但他说只要能把这个东西挖出来,一切会变得不同…云响州也不会被毁掉了!”
啥玩意?
“那…那就开挖呗?”余复载挠了挠头:“虽然不太明白怎么回事,但那家伙一直都是这样的…让他把话说明白还不如要了他的命呢。”
“等一下,我觉得应该不是这个意思。”吴茜寻皱起眉头:“我可什么都没听见啊,而且…”
唰啦,江芷兰直接抽出她的宝贝飞剑准备开挖了,玉鸣山人的执行力啊…
与各怀见解争论不休的众人不同,雪隐与钟水镜自从听到“挖出来”这三个字之后就同时陷入了可怕的沉默之中。
“他是不是说了“挖出来”?”雪隐挑眉转向钟水镜:“是指那个吗?”
“digout?”钟水镜嘿嘿一笑。
“什么意思?”一直在关注这边的陈露凝皱眉问道:“这是你们之间的暗语么?”
“不是,当然不是,呃…不用挖了。停一下,他不是要我们挖出什么东西。”雪隐苦笑着走上前去拍了拍正在努力干活的小麒麟。
“嘎?”灰头土脸的小麒麟从自己挖出的小小壕沟中抬起脑袋。
“可能你们很了解杨御成,列出了一大本有关于他的秘密档案,甚至比我们都更加清楚他的本质…”雪隐转过头来:
“但有些细节…只靠分析与观察是永远不可能准确罗列出来的。尤其是那些所以他人来说完全无所谓,本人却在试图极力隐瞒的丢人之处…你根本就没注意到过,对吧?”
陈露凝抱起胳膊,撇嘴不语。
“自言自语,杨御成这个人啊…总是会在认真思考某事的时候,一不小心把心里琢磨的事情给全盘嘟囔出来。”雪隐耸了耸肩:
“他认为这个特点挺羞耻的,不过我觉得还好…人总得有很逊的那一面嘛。”
“啊!”小桔子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赶忙捂嘴遮住笑容:“那个…确实很逊…”
“你的意思是说他并不是要我们挖出某物,而是准备自己在这挖个什么东西出来?”陈露凝十分不耐烦地抖腿问道:
“鉴于他现在人在天上,又有过直接传声入人心的前例,我就姑且认同心思单纯的孩子们能听到别人听不到的声音这一点吧…所以呢?这跟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有什么关联?”
“没有,没有任何直接关系,只是…这让我想起了许多不太美妙的回忆。”雪隐苦笑道:“诸位别急着提问,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寻常人要是被牛顶了肯定会受到相当严重的伤害,更别提被房屋垮塌时的瓦砾砸中掩埋,那基本就是一命呜呼的下场,对不对?”
“是。”武僧寂叙愣愣点头。
“这就是杨御成小的时候一直在做的事,拆羊圈,炸牛棚,在看不顺眼的人家的承重墙上捅出一个大窟窿…”雪隐继续笑道:
“他会回答你:不是。无论是骑着受惊奔牛满街乱跑,无论是看着房屋坍塌后,那家人吃了苍蝇一样的表情哈哈大笑…他从没害死过任何一个人,也没让任何人受伤…除了我之外。”
当然,事故后续的赔偿问题就得由江北杨家来忙活了。哎,杨登明那可怜的支持率啊…
“他是个天生的恶作剧大师,满盈城居民的噩梦。他就是有办法让一切慌乱都以闹剧收场,让人气得只能骂娘,却又找不出理真去组团动手把他活活勒死…”雪隐与钟水镜对视一眼:
“也许他在未来的某一天真的会变成老人们心目中的灭世魔王,但至少现在…他还是那个想要掩饰羞处却又时常分心,无时无刻不在玩命策划惊天大戏的小恶魔…杨御成。”
“恶作剧?你说这是他搞出来的恶作剧?”吴茜寻指向悬挂在上空的依扎塔特。
“是的,像他能整出来的活,你是不知道…”雪隐笑得越来越放肆了:“不谈过去了,你们看看那个摇摇欲坠的大东西。我虽然想不通他是怎么把那玩意搬过来的,但真是…太精彩了。”
“那是我的房子。”玛蒂尔妲冷冷说道。
“噢,抱歉,江北杨家会赔你一座新的…如果他们配得起的话。”雪隐无奈耸肩,接着转头望向天顶继续分析道:
“他说过“参赛选手”这个词,也说过“最终决战”这个词。如果他只是要用那玩意把所有人都砸扁,或者是要启动天道摇篮消灭云响州…呵呵,飞仙可不会乱说废话。”
“我明白了,他还真是个比我想象中要无聊得多的小屁孩…”陈露凝瞧向正在边喊话边退向四面八方的诸方军团:
“无论集辛县底下埋着什么,能取到它的人都能决定云响州的结局。这是场赛跑,而现在这孙子在做的就是清理赛道…和运动员。”
“什么是清退人群的最佳方法?”雪隐转过头来朝陈露凝嘿嘿一笑。
“大喊一声“危险”之类的废话,然后搬个花瓶啥的往楼下一丢…”陈露凝木然耸肩。
“看来你小时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啊。”雪隐愣了一下,看向三皇女的眼神多了几分复杂。
“好汉不提当年勇。”陈露凝翻了翻白眼,抱起胳膊不再多说。
雪隐指向正悬挂在半空,已然露出一小截开裂土茧外观的依扎塔特。
哎呀…我甚至能在里面看到一座完整的古代城池了,这玩意到底有多大啊?
“虽然很难以置信,但我若说这是一场恶作剧恶作剧…不,甚至只是恶作剧的开端,你们会怎么做?”他回头向众人问道:
“是怒骂着躲得远远,静观其变。还是撸起袖子狂奔向前,加入其中?”
“我们都费尽心机跑到这里了…”余复载撸起袖子:“管他什么青红皂白,上他奶奶的!!”
“嘎吼!”小麒麟也学着他的样子爆吼一声。
“我得先给你们提个醒。”雪隐抽出双剑无奈叹气道:“我跟他混的那些年里之所以会不断受伤…就是因为他每次要我退开的时候,我都没有乖乖听他的话。”
大伙都乐了。
可能杨御成就是比较会吸引这种人吧?
疯子,傻子,还有二愣子。
啪嗒,伴随着相当随意的效果音,一直稳稳悬挂在半空,遵循着某种物理定律缓慢滑落的传奇圣墓,星烁方舟,集铉陵依扎塔特…
呃…铲下来了?它就那么冷不丁地突破了天穹束缚,划出了一道相当诡异的弧线。
就是铲下来了,我找不出别的方法来描述眼前发生的光景了,真的就是…铲下来了。
在暴起光芒与飞散烟尘之中,鸦色长发如扇动花瓣般被烈风吹起的陈露凝头顶冒出了画片角色灵感涌现时特有的点亮小灯泡。
哎呀,我想到纪念这场战役的雕像该刻成什么样,又该取什么样的名字了…
就叫…《世纪一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