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有个相当奇怪的现象,出门在外或者展示立场时,西土生人都会统一称自己为“云响人”…但实际情况却是,所谓的云响人与云响人并不相同。
不同于城池设计千篇一律的中云地区,一旦离开玉梳县向南挺进,云响州方才会向外来者展示出她真正的个性。
悬臂扩散的洪弓城,阶梯抬升的奇缘城,四座大方块环绕着中心“x”状内城的危垄城,以及主体为一条直线,形似鱼骨的绒献城。
可以说它们的设计古旧原始,也可以说它们的设计是贴合自然因地制宜。人类总是在征服环境与顺从环境之间徘徊不止,又有谁能说对方一定是错的,自己一定是对的呢?
九城线或者说连珠九城其实是个相当笼统的称呼,西云之地可不止九座城池,想要完成云响自由行也不一定要挨个踏过这九座大城。
这是条商业路线,九城即为这条路线上的九座关卡。为什么说它们是关卡呢?因为,这九座城池历来都盘踞着极为强盛的本地势力,你想过去的话…总得付出点什么东西。
他们会负责保护你的行程,当然也会收取对应的过路费用…至于收多少,那就看你“愿意”付出多少,或者原定的旅程终点在哪了。
西极金珠洪弓城即为九城线的中转站,也是文明世界与乡土集团的分界线。
相当有趣,尽管中间只隔了一片荒原。
西云地区形成了上面一群生来便有家业可承,风花雪月不知柴米油盐的精英贵胄,与下面那一群拼尽死力气,才僵僵得以糊口的贩夫走卒们针锋相对的焦灼态势。
这种对立永远无法弥合,哪怕立场骤然反转…这就是人类的可悲之处。
更有意思的是,从宏观角度来看,两边大体上的战斗力竟然是呈五五对半展开的。
吃得再好也只能锻炼嘴皮子,过得很苦却能熬出一身腱子肉,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我不太懂。
经过洪弓城步入西云南方的货品价格至少要比出发时高了三倍,所以这地界的经济发展基本只能靠旅游业与居民们的死力气来带动。
别的不说,光是前面这位在奋力拉车的健谈小哥,想拿下他都得费上我一番功夫。
他拖着人力车,步履飞快,嘴里还不停介绍着城中的名胜古迹与奇闻逸事…顺带着还帮相熟的旅舍食肆介绍了一圈生意。
想想也是,我跟荷士白共乘一车,俩人加起来凑个整都未必能到两百斤,估计都没人家平常锻炼时用的磨盘沉呢。不多讲两句话气都未必喘得匀,这活计接的…
城中不许跑马,故此人力车便成了非本地生人出行游览的最佳选择。在我看来,这帮滔滔不绝的导游兼司机应该也是绒献城的特色之一,要不然这玩意早就该被淘汰了。
“您知道绒献城为什么叫绒献城吗?嘿,这事就要从咱们左手边的这座丝坊遗址说起了…您仔细看,门廊左侧的柱子上面是不是有个…”
“呃…等一下。”坐在五彩敞篷加宽大华盖飘香九龙车里,收获无数围观群众热烈视线的雪隐无比尴尬地挠了挠头。
我是不是不该雇“最”舒服的车…?
“有事您说!”健谈小车夫刷啦一下侧角划地来了个带着火花的人车漂移,扭过头来无比精神地原地踏起了原地小碎步。
“那个…”雪隐揉了揉脑门:“能给我们换辆车吗,这个实在是有点太…”
“诶?啊,这辆车不合您的喜好吗?”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身后这台足以摆到博物馆艺术品展览区里的超豪华车辇:“爷,实在是不好意思,这辆已经是我们这最好的车了。档次再高一点的就得去内城跟车行总部借了…而且那些都是用马来拉的,咱这小身板也拴不上那口嚼子啊…”
“不是,不是。”雪隐急忙摆手,奋力扭腰指向后方:“换成他们那种就行了…!”
后方来车平稳停住,耶扎尔,间宫忌与吴茜寻三人正坐在各自分配的单人小车上,整齐划一地前倾身体单手扶额。
我好像有点明白什么叫“心事都写在脸上了”…此刻他们仨心里想的估计都是“我不认识他,我不认识他”之类的常见台词吧?
“哦?当然没问题…可是您不是说了要最舒服的车么?”健谈小车夫眨了眨眼:“前面不远处就有个休息区,换是能换,可是…这个…您瞧,这车子也没出啥毛病,换车是您中途提出来的要求,这可不在退款的规定范围内…”
“不用退,不用退!”雪隐连忙回道:“一分都不用退,赶紧把这车换了就行…”
“好嘞!”尽管想不明白眼前这位酷哥主顾为啥要中途换车,但既然不会产生款项变动,那么顾客就是佛祖天尊…健谈小哥吹了个清脆的口哨,猛力拽起车杆来了个五档起步。
“嘿嘿,说起换车这事…咱西云地界也有个柳道人三乘车驾的典故呢!话说雨落三十二年…”
云响异闻录又开播了,只见那精神饱满的小车夫脚转得像风火轮,嘴动得像打字机…
等等。
绒献城为啥叫绒献城来着?
他刚才说完了吗?
…………
沙维尔与萨西尔在进城之后便离开了,他们本来就有自己的事情要办,护送我们来到此地也只不过是顺带着行个方便而已。
说实话,没了先知大人这枚定海神针杵在身旁,此时浑浑噩噩深入敌后的我还真觉得心里有点发慌…话说,我是来干嘛的来着?
赵抚兰不是说会在这等我么?他已经到了?怎么过来的?还是我会错意或者记错口信了?柳道人的小妾偷了啥东西来着?
妈呀…脑子好乱…
耶扎尔刚到云响没多久,甚至对风云文化的了解都还停留在边境关所发的小册子上。间宫忌到哪都是那副“这不错,那不错,哪都不错,有啥事都别找我”的冷酷模样。
至于吴茜寻与荷士白…她俩一个满腹狐疑地盯着自己,一个只会笑眯眯地等自己下决定。老天啊,我不会突然一下子变成队伍领袖了吧…?
所以,现在该干嘛?
“爷,问您个事…”还未待满脑袋浆糊的雪隐开口询问,小车夫反倒先凑到众人休憩的茶桌跟前搓着手嬉笑问道:
“您听说过那个金斧头和银斧头的故事吧?就是那个湖神考验凡人,只要诚实回答自己是掉了铁斧头就能金银双收的那个…”
“呃…听说过,怎么了吗?”雪隐十分僵硬地扭过头来,大脑已经彻底过载了。
“嘿嘿,我跟那边的哥儿几个打了个赌…啊不,正好聊到这事上…”他伸出大拇哥指了指后边正在喝茶聊天的一众车夫:
“要是能掷入一物,您会选什么?哎呀,这就是我们闲来无事瞎聊的白日梦而已。只是看您出手阔绰又不似本地生人,想必定是走南闯北见识不凡的天纵俊杰…当然,您要是不想回答就当我没说啦~”
嗯…金斧头和铁斧头啊…
雪隐捏着下巴皱眉思索起来。
这是个如何将利益最大化的问题么?或者只是试探回答者内心深处的渴望?再或者是要探讨该不该对河神大人虔诚一点呢?
“只能丢进去一个东西么?”吴茜寻茶都喝了大半杯了,雪隐这才抬头反问道。
“嗯嗯。”小车夫笃定点头。
“我姐。”雪隐面无表情地迅速回道:“其实我也想把我哥丢进去洗一洗的,但机会只有一次…那还是选我那个让人头疼的亲姐姐吧。”
“啊??”众人齐声惊疑道。
吴茜寻直接把那半杯茶给喷出去了。
“我也想过金银财宝或者修行相关的事物啦…但那些东西说贵也贵,说轻也轻。”雪隐叹了口气:“最难改变的说到底还是人,如果河神能把我姐的性格给改好一点的话,那真是要谢谢他老人家了。呃…旧的那个送给他当作谢礼了。”
不止是雪隐这一桌,整座露天茶馆都陷入了鸦雀无声的诡异境地…一众车夫憋了好大一箩筐的话语跟活计全都被噎回去了。
“我说的是真心话,强不强不重要,有没有钱也不重要…真正困扰我的就是亲人本身。”雪隐耸了耸肩:“好啦,你的问题我答完了,咱们也别再藏着掖着了…你还真准备拉着我们跑完绒献城不成?报上名来吧。”
开玩笑,修行者多归多,但如面前这位话痨少年这般水平的家伙哪还至于天天做苦力讨生活?二十文绕城一圈…你还真敢乱喊价啊。
真按这标准来,城中车夫都得活生生饿死累死,身板再好熬上一阵也得落得个面黄肌瘦的下场,哪有可能一个个都这么龙精虎猛的?
“哈…哈哈!有意思!”最先从错愕之中缓过神来的还是那位话痨“车夫”:“这问题我问过很多次了,您还真是头一个不摆出高高在上的态度教训人,还能答得如此让人措手不及的人…”
只见他从怀中掏出一枚巴掌大小的袋子丢向身后茶桌,接着转过脸来郑重说道:
“是,当着明人不说暗话,我们确实不是车行的人…周边战乱城池封锁,车夫们早就另寻工作谋求生计去了。”
“我害你赌输了么?”雪隐端起茶杯,伸手指了指他丢过去的那枚袋子:“希望你别因此事埋怨于我,你诚心问,我便诚心答。书上不都是这么教的吗?只要真诚待人就一定能遇到好事…”
“哈哈哈哈哈!果然有趣,江北杨家,果然名不虚传!”话痨少年捧腹大笑一阵,哗啦一下掀开衣衫胸口亮出隐于其下的漆黑纹身:
“能一路跨过重重障碍行至此处,想必诸位要么是智计过人,要么就是身负莫大机缘。我不是管事的人,也不愿掺合那些风云际会,我等所求的不过是做些买卖过过太平日子…”
“角端集会,为您服务。”他理好衣衫抱拳施礼道:“敢问您到绒献城来是有什么打算呢?您懂的,只要钱到位…”
雪隐摆出一副“正如我所料”的骄傲表情瞧向一众伙伴,荷士白与耶扎尔满脸崇拜地朝他点了点头,吴茜寻翻了翻白眼,间宫忌则一脸无谓地打量着茶馆内部的修行者们。
好家伙,瞎猫碰见死耗子了…不过人家就是故意来蹲我们的,这也算是理所当然吧?
“你能带我去前任菩提教主的故居看看么?”雪隐扫量了一圈茶馆内部,确认了在座的竟然都是角端集会的菩提教徒。
我竟然就这么老老实实地被人家领进老窝了…没办法,现在只有强装镇定,让人家觉得我是明知山有虎偏向互相虎山行的那种路数了…
“啊?”话痨少年又愣了一下,似乎是没想到雪隐竟然会提出这个要求:“您…您是要去教主故居么?前任教主住过的地方?”
“是,不可以么?”雪隐眨了眨眼。
“当然可以,就是…”他挠了挠头:“那地方既没什么宝贝也没什么情报,就算有也早被人掘地三尺给刮没了…现在那里就剩了一座破旧木屋和几条没人要的小板凳,您确定要去?”
呃…十全子说那里有他的生平,不过他承载的记忆毕竟是停留在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前的模糊碎片而已。
“哎…领我去看看吧,再怎么说也得等撞了南墙才能回头,我总不能费劲吧啦跑到这里再开间客房睡上十天半个月的吧?”雪隐挠了挠头。
“那个…”话痨少年拍了拍脑门,思索再三终于想不出什么好招了:“您…不是有要紧事要办所以才会来这里的么?不是来见人的么?”
“见人?见谁?”雪隐眨了眨眼:“这俩月我的脑子就清楚过,从来都是人找我…”
茶馆内的众多修士来回捉对相视了好一阵,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蛮复杂的。
“赵公子在等您。”话痨少年叹了口气:“您不是来见他的么?”
“赵平苍也来了?”雪隐一愣。
“不是,不是,小的那个!”话痨少年急忙阻断了雪隐即将无限发散的思绪:“赵家六公子,赵抚兰,天师一脉的那位!”
哦。
哐当,雪隐又从怀中甩出一袋银子。
“早说嘛…我现在脑袋里真的乱得很,带我们过去吧。”他也跟着叹了口气:“要最舒服的…不对,舒不舒服也无所谓了,找辆外观普通点的车就行了,速速启程!“
话痨少年泰然自若地收起钱袋,脸上的表情却精彩得很。
所以…为啥要换车啊?那辆不是挺好的么?又宽敞,又气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