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第四子杨御成
见信如晤。
当你成年,当你来到云响,困惑与压抑也许会从四面八方汹涌袭来。但我们对此无能为力,毕竟…这是属于你们的时代。
一切都起源于四十年前的一场谜案,以前代云响亲王驾临三崖镇起始,以前代飞仙陨落碧方镇为终结。此案之后的纪述过程中,所有人都说了谎话,所有人也都说了真话。
“我不行了,放下我吧。”衣衫褴褛,满身伤痕的中年男人咳了口血:“我被侵蚀得…太深了,外面已经容不下我了。”
“尊师…”死死撑着男子右手,同样灰头土脸满身血污的严易行眼含泪光。
夏施恩咬牙不语,紧抓着男人的左臂,兀自向前拖行。
“尊师,别再说了。”乐炽韵没有转头,迈着一深一浅的沉重步子边走边说:“我师父说过,只有孬种才会提前放弃…您可不是孬种,所以别再说这些没用的屁话了!”
“孩子们,我…”男子苦笑一声,抬起正在渐渐生出漆黑鳞片的手背:“我看到我的命运了,我看到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景象,但只有那一幕是如此的真实…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紫电闪烁,黑焰辉耀,他们就在那里…”
“紫电,黑焰?”严易行沉吟一声:“是西雯和那个叫颜彻的人么?可他们明明在…”
“不,不是他们,是更遥远的存在。”男人摇了摇头:“我能感觉到,那两个年纪相仿的孩子一定是关键所在,我必须把最重要的信息传递给他们…母菌也需要有人来守护,放我下来。”
“就为一场虚无缥缈的幻觉…!”夏施恩大喊一声,脸颊上有滚滚泪珠滑落:“你都说了那两个人好像杨守心和韩霜程,你都说了!没准他们之前来过这里呢?没准那只是两道留影呢?”
“那两个人在那个年纪时,关系可没那么差…”男人被扶到一旁贴墙坐好:“我自有判断,告诉悟存,接下来宗内事务就交给他来处理了…施恩,二十年后,我的衣钵由你来继承。”
夏施恩低声抽泣,沉沉点头。
“易行,你是个好孩子,这世道会不断折磨如你这般既善良又信仰坚定的人吧?”男人看了看自己左手不断滋生的漆黑鳞片,又瞧了瞧右手明如火焰的敌龙炽光:
“也许人生来便有既定的意义,可能只是为了传递一条信息,可能只是为了守护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东西。到命数显现之时…做你认为该做的事就好了,我和你师父都相信你。”
“是!”严易行抱拳施礼,噙泪难言。
“炽韵…带着大家走出这片黑暗。”最后,他将视线落到了乐炽韵背上:“麻烦你替我转达给业斋,这里很安全,我会一直守护在此…直到他一直在等的那个人到来为止。”
“炽韵领命!”乐炽韵没有回头,只有肩膀微颤:“走了,不从药师之命即视为判出菩提教…真要捉拿你们估计得费上我不少力气呢。”
无言,施礼,离去。
菩提教中人从不拖泥带水。
药师王背靠矿洞岩壁,听着三道充满青春活力的脚步声逐渐远去,缓缓叹了口气。
面向远方出口闪烁着的微弱光点,药师王凝视半刻,最终还是选择缓缓闭上双眼,任由时间从指尖漂流划过。
流离,业斋…临到头来,回想起的全是些让人头疼的怪家伙,呵呵。
我这一生啊…
“很…怪么?”
“确…有点…风来…尸…孤陋…做。”
来得这么快?
药师王愣了一下。
“大姐,你家僵尸鼻子是长眼睛上的?”
啊?我的鼻子跑到眼睛上去了?
“丑是丑了点,但比赵抚兰好看多了…”
赵抚兰…又是哪位仁兄?
算了,总之…别给我看镜子。
…………
那是上一场混乱的终末,也是延续至这个时代的黑暗的起始。苍天悄落幕,星烁燃战火,自此…这世界再无暖阳,也无月光。
“哼…可真够能闹的,事到如今,就算杨守心亲至都别想他能保住你了!”三崖烽烟,天昏地暗,坍塌的清幽茶室化作黑焰之海。贺谏反手秉持木纹宝剑,单手撑地撇嘴笑道。
“我闹?不看看那帮家伙都做了些什么?”颜彻摆出同样的姿势划落在地,撇嘴冷哼一声,伸手指向冉冉升至半空的模糊光球:
“那东西叫人智球…傲慢与邪恶的集合体!造出这种祸世之物,却在那嚷嚷着让别人乖乖听话?老贺,我问你,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啊,道理规矩我不太懂,我的任务只是给赵家娃娃当保镖…仅此而已。”贺谏抬头朝颜彻使了个眼色:“说真的,那小子人还不错…”
颜彻会意,反捞冲天黑焰。
剑光与天道之力同时爆散,激起漫天花火。场面炫是炫得很,不过,趁势悄然离去的那两道并行身影的姿势就有点…
咳咳…应该没人能注意到吧?
“这些难不成都是菩提残部的正规教徒么?怎么可能有这么多?镇民都去哪了…?”
洪贯辰推开压在身上的雕木梁柱,望着谏儿哥与那黑焰怪人共同离去的狼狈身影,一时之间也有点摸不着头脑。
自己人吗?
“是他们在配合我们,还是我们在配合他们?这再怎么说也太巧了吧?”
等等…洪贯辰眨了眨眼。
“计划没有泄露,就是赶巧了。”
他环视周围一圈,脑袋更懵了。
“走吧,我没看到小剑神他们。”
谁在说话啊…??
…………
时间逆行,悲剧重演无数。赤目上人即为云响命数的中继点,一切都汇聚于祂,又以祂为中心向外扩散…此即为天成神之本。
此即为,天道之力的注定显化。
“世国,别过去!”菩提教主使尽全身灵力压制着极不稳定的爆裂墨晶,咬牙抽出一丝心神朝那消瘦的矮小背影大声喊道。
“啊…”那“东西”发出一声交叠着无数人声回响的长长幽叹:“漫长的岁月,流离…我们又见面了,又是在这种情形下…”
“我绝不会让你再…”流离怒吼道:“我绝不会让你再毁掉我的第二个家园!放开那个孩子,他的命运已经足够悲惨了!!”
倒伏在地,满身是血的木鱼颤抖着抬起指尖,于空中画出了一道沾血的万字符。
“我…只是…命运的执行者…”那“东西”再次叹气,缓缓转向怔怔朝自己走来的蒙世国:“而他…则是我的后裔。我累了,流离,也不想再给世间施加更多痛苦了…”
趁着木鱼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扯出的灵域缝隙,流离双眼圆瞪,飞踏奔向巨坑。
“我…会给你能够改变命运的能力。”祂抬起燃烧着的手臂,轻轻揩下蒙世国眼角边的晶莹泪水:“现在…告诉我…孩子…”
“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蒙世国怔怔开口。
“不——————!!”放声悲吼冲云霄,流离飞身投黑洞…赤光起,烁天地。
“我明白了。”祂笑了。
如你所愿。
“…如石林行船,匪夷所思,我选择的道路根本就走不通。就算没有你,也会有一道又一道完全无解的题目出现在我面前。”
狂风呼啸,濒死之际,木鱼耳畔映起了不属于这世界任何一处的模糊回响。
这声音是…守心哥?你来了么…?
“一人无法改变一切,我试过了!!”
“云响州的人就活该为此送命吗!?”
“我!也!不愿!如此!!”
嘶嚎震天。
是谁?这吼声…
好悲伤,好悲伤…
我…我们最开始是在为何而战的来着?这份绝望依然笼罩在天顶之上,生生不息…
我们…是为了…
…………
圣者成了罪人,邪恶化身正义。两者相融一体,秩序就此崩溃,天道寿数不久。
你的战斗将是一场永无止境的黑暗之旅…从一条血河,跃向另一团罪火。等待着你的只有注定的失败,以及远超最深沉噩梦的绝望。
“我…很抱歉。”贺荒岚轻喘一声,望向身边众人,眼中满是歉意:“这是我最后的请求了,去雨落州,找到尤蓝…不,找到五杰。”
“这也是我们最后一次相信人类了。”菲缓缓摇头,素白柔荑轻撵落羽,长发随风纷飞:“至少这一次…别再让我们失望。”
“对不起。”贺荒岚苦笑一声。
“人啊…”菲转身踏空,倩影如浮叶:“找到我妹妹,她有权利知晓真相。”
坤道恶兽们向贺荒岚郑重施礼,接着各自离去。不出一瞬,场中只余她孤身一人。
“贺山主…你这又是何必?”穿着云响府军军官制服的中年男人踏前一步。
“不为什么。”贺荒岚摇了摇头,身向后仰抻了个漫长的懒腰,揽起青丝舒展。
“追上去。”对面列甲兵阵之中,有自甲胄之中发出的沉闷震荡响起。
府军动,剑从天上来。
轰…烟尘散去,两方之间的空地已被划出一道足够三丈深的平滑横线。
“我从一开始就是个罪犯,落到现在这副下场其实也没差啦。”贺荒岚轻松一笑,探手握住立于身旁,铮鸣不休的飞剑寒光。
“你们?”她提剑点向左翼。
五山联盟低头不语,纷纷收兵器入鞘。
“你们?”她再点向中军。
云响府军集体后退半步,鸦雀无声。
“还是你们?”她又点向右翼。
光耀教士脸上有冷汗滑落。
“呃…所谓打仗,总得有人先上吧?”贺荒岚颇为无奈地耸了耸肩:“所以,有没有人愿意先上前来领教一下…我这座小山头的粗浅把式?”
天地静如深潭,唯有风声掠过。
“你入门这么久了,但似乎还没人跟你说过这句话吧…?”
这话语…是从何而来的呢?
是我的记忆吗?还是…谁的心声?
“它创造了你,操控着你,要你生你便生,要你死你便死。”
“但它却忘了在最初的黎明教会你逆来顺受,它无意中透露了众生皆自由的真相,只是为了折磨你…”
是啊,世间苦难莫过于此。
但我们就该理所当然地放弃抵抗么?
“今天我们是朋友,明天我们就是敌人。为反叛而生,无须立誓,永不休止。”
“这就是我们…被你们称为“恶念”的生存方式。”
难怪我们这么合得来。
“欢迎来到云响州,外地小子。”
啊哈,插芊山的传统招呼。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贺荒岚笑了,笑得无比灿烂。
那一天,飞仙的剑,格外耀眼。
但我们相信你,即使你还仍未出生。我们相信你会背负这份宿命,并拼尽一切与之鏖战…这是顺延到你身上的诅咒,是始自未来的预言,是你之所以会成为毁灭之子的缘由。
打破绝望,终止这尽是悲剧的世界的苟延馋喘,将一切化为光明吧。
或者…把它们拖向更深邃的黑暗。
选择,此刻握于你的手中。
你的敌人,你的朋友。天海五杰
晴历75年,天薰月
…………
于城中狂奔的雪隐忽感眼角一刺,腰间驭风镖微微震荡,引得他抬头望去。
踩在城楼上的那个不是…十全子么?
长卦飘飘,灰衣皮…皮裤?
“啊…”荷士白也随他一同望去,结果不自觉地噎了一下:“凡人之子?”
枇杷糖立在那人身边,正瞪着两颗橙黄灯笼般的大眼睛兴奋地朝这边乱刨蹄子。
那笑容,那光是看着就想让人一拳抡过去的邪恶坏笑…我敢肯定十全子是不会露出那种表情的,十恶子…应该也不会吧?
“能帮我个忙么?”雪隐指向城楼上方:“我想快点过去,你哥是鸟形,你应该也会飞吧?”
“呃…那个…我是…”荷士白十分不好意思地戳了戳手指:“对不起,我不会飞…”
“没事。”雪隐拍了拍他的肩膀以作宽慰:“我就是随口那么一…”
呼啦…一晃神,两人已经站在城楼上了。
这招…我真是越来越搞不懂他了。
“不用那么麻烦了。”杨御成揉着枇杷糖的大脑袋呵呵笑道:“能走路干嘛要飞呢?”
说得在理。
“这有你的信。”雪隐从怀里掏出那张皱皱巴巴,正中写着“致杨御成”四个漆黑大字的黄纸信封亮给对方。
“你看过了么?”杨御成眨了眨眼。
“没有,还没来得及看。”雪隐耸肩。
“哼,扔了吧,无非就是一帮老头老太太的疯言疯语。”他抻了个懒腰:“车轱辘话来回说,他们不嫌烦我还嫌烦呢…”
“嗯哼。”雪隐耸了耸肩,将那不知纪述着何等惊天隐秘的信笺朝天上随手一丢:“所以…先不谈别的,我现在能给你一拳么?”
“下回,下回…我这边时间也挺紧的。”杨御成搓着手干笑了两声:“先把眼前这堆破事抹平再说吧。”
雪隐点了点头,转身朝城中望去。
信纸飘摇散开,沾染四溢星火,舞动着美妙的弧线化作飞灰。
双昼昭昭,雪落袅袅。
风从天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