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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一章 神行录
    天地奇妙,目力所及并非真实,光芒折射衍生出世间百态。

    拨浪之战的事后记述是历史上的一大谜团,同一时刻间,有人说在上空看到了盛放黑莲,有人说看到了舞动的海棠花。

    还有人看到了各种各样不同颜色的缤纷花卉,反正把那玩意瞅成啥的都有。学术界将其分为“蜃”与“心相”两说,彼此之间争了百十来年都没得出个具体结果。

    时间定位到晴历93年碧空月,尘箓世家二小姐魏韶颜于空中看到的并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的未知奇景,而是她熟悉至极的恶念黑莲。

    见黑莲时我已死,杨御成从不会胡乱下达指令。按照计划,魏韶颜现在最该做的就是放下闸门开启焦土大阵,想尽办法与同伴汇合。

    但她紧拉阵弦的手并未产生一丝颤抖,就连掌中白花瓣忽闪一阵化作透明时,她的心中都没有泛起一丝波澜…这是早就能预见的结果,不是么?

    坚强与美丽,她同时具备此两项十分难以共存的特质,这也是她之所以会在眼中映出恶念黑莲的原因。

    没有泪水,没有自暴自弃。尘箓才女端坐楼阁之上,不为与某人共赴黄泉,也不为复仇…决意于她尚且稚嫩的心灵中缓缓萌芽。

    现在离去,她将会步入一段无比灿烂精彩的辉煌命运。但坚定的情感会化作甜蜜的诅咒,折磨并侵蚀着我们每一个人。

    魏韶颜因爱而获得了勇气,并在此刻做出了她自认为无比正确的决定。

    战斗。

    “飞仙当年到底是怎么死的?五杰五山都未曾出手,只凭你们和府军这种货色…”早已写完手中事物,卸下铁面具的赵抚兰仰望云中白花,情不自禁地感叹起来。

    在他身旁三步远,则是披头散发,颓然蹲坐在地的重睛会长李织田。

    “一人再强也无法与天下抗衡,双源势大也多是借了附庸者的劳力…这点道理你还能不懂么?”自信彻底粉碎的符道大拿也不过是个憔悴的老头子而已,李织田眼中再无斗志,只是垂着脑袋机械性地回答起了对方的问题。

    “不对,李会长。”赵抚兰摇了摇头:“垃圾不管堆上多少还是垃圾,一群半路出家的魔教徒加上未受统合的府军也远远称不上天下二字。”

    “……”李织田沉默不语。

    “如果那个就是历代飞仙引以为傲的“技术”的话,恕我直言。”赵抚兰指向空中白花:“在如此意志面前,说你们是土鸡瓦狗那都算溢美之词了…可前代飞仙死于你们手中又是不争的事实,我一直都想不明白,怎么可能呢?”

    “生死交战险恶非凡,怎能单以纸面实力来判断结果?”李织田低头嘟囔道。

    “我不是在说你的实力不济,而是在说你的坚持。”赵抚兰摇了摇头:“像你这样对符箓一道极为自傲的人,不管对上强弱都只会用符…以修为压人这事只要干出来,那便代表符咒无用。你们怕的不是死,而是不得不低头的窘境。”

    “但那个。”他深深凝望着白花四散飞舞的集市战区:“那是垂下高昂头颅的象征,领悟的过程越惨痛,反馈出来的力量就越强大…这就是你们和飞仙的差距所在。”

    李织田缓缓抬头望向城下,他看到的又会是什么形状,什么颜色的花呢?

    “使桀骜之人舍下桀骜,世间酷刑莫过于此…贺荒澜与你们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她是个甘愿受此刑罚,只为追寻更高境界的求道之人。”赵抚兰长叹一声:

    “被世俗三两蒙蔽了双眼的驽钝小混混是绝对赢不了她的,跟修为,手段都没有任何关系…命运从来都不会站在你们这种得过且过,顾影自怜的废材身边。”

    李会长再次沉默了。

    话虽不中听,但也是事实。飞仙贺荒澜的惊鸿一剑仍常在他梦中复现…当然,是噩梦。

    他怕的并非青锋枭首,反而是那柄剑根本就没指向过自己这件事。

    李织田始终没跨能过围剿飞仙一战的坎,自傲在几十年间磨成了自卑…直到今日,他碰见了轻松点尽自己全数手艺的赵抚兰。

    染过无数血债的江山图被扯得粉碎,而对方用的最后一招,正是自己通过毕生所学领悟出的“墨符”乱挥毫。这道符耗尽了自己一辈子的经验与心力,人家却只需看上两眼就给学去了。

    自卑倒也是支撑人们苟且偷生的关键要素之一,可那玩意一旦进阶转为绝望,死志便会如潮汐褪去后的岩上藤壶般迅速滋生。

    李会长的绝望已经写在脸上了。

    “我相信你并不知情,也明白你没有撕开不堪回首的过去,仔细调查真相的勇气。”赵抚兰拖起下巴兀自沉吟起来:

    “怎么可能呢?我先前没见过还不相信,但若这就是神行步…不,哪怕神行步只能复制此相三分威势,那也不应该…”

    就凭这些烂货,还是几十年前大功未成时的版本,怎么可能杀得了飞仙贺荒澜呢?

    菩提震,桑原内乱,星烁战,天隙动荡…集辛县与龙熄热,还有此时当空的逆星落…

    啧,云响州啊…

    “给我…看看你的符吧…?”地中海李织田忽然爬了过来,紧紧抓住赵抚兰的裤脚。

    “符?”赵抚兰低下头去眨了眨眼。

    “对,你从一开始就一直在写,却没用上的那道符。”李织田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望向老六那张臭脸的眼中闪出了微弱的荧光:

    “那是…天师一脉的符,对吧?不…那就是天师陈惜命的符,对不对?能不能给我看看?朝闻道夕可死矣,看了那道符,我也能瞑目了…”

    “呃…那个,李会长啊…”赵抚兰揉了揉太阳穴蹲下身子:“你可能有点搞错了,我们家呢…是教相术的,相术你知道吧?”

    李织田诚恳点头。

    “整个天师一脉,算上我师父和我,能将符箓融入实战的也不过四人而已。”赵抚兰比出四根手指:

    “就拿我师父来说吧,他是出道好一阵之后才开始翻制符册学着玩的,他老人家早年外号“云麒麟”,以料敌先机,刚勇无双著称。也是就是图听起来顺溜,要不然直接叫“云棕熊”都行…跟符箓一道哪有半点关系?”

    李织田懵懂眨眼。

    “呃…换句话来说,我们天师一脉可不屑于去戗尘箓福祥两家的行。我又是观天世家出身,会几手阵法不也挺正常的么?”赵抚兰挠了挠脸:

    “绕得有点远了,我想说的其实就是…我家师门的必修课里是没有符与阵的。书库里倒是装着不少此类典籍,但学与不学全凭个人兴趣。”

    李织田张着嘴巴,还是不理解。

    “哎呀,可能确实有点难以接受了。”赵抚兰摸了摸脖子:“我直说吧,天师的符其实没啥可看的,他老人家用着厉害是因为他本来就强…跟技术和领悟没啥直接关联。”

    “那,那…”李织田眉毛直跳。

    “你要是想看想学,直接找我便是了。”赵抚兰探出手指两三笔在空中写了个金灿灿的“録”字出来:“喏,这个够你研究一阵的了吧?”

    李织田看傻了。

    那枚悬空金字大气磅礴,末梢处又显示着无尽的和谐与柔美,实实在在,却又虚幻空灵。此物不是别的,正是世间符法万般变化的源头与起始…就叫“录”,没什么可解释的。

    录,即为真理的总合。

    “嗯?”看着整个人都石化了的李织田,赵抚兰没明白他的意思,还以为是对方不满意自己亮出的招牌绝活。

    哗啦哗啦,手指翻飞凌空画符,不出半刻又有姿韵色形皆不同的七个“録”字浮现而出。

    “等等,等等!”李织田慌忙撅起上身扳住赵抚兰的手腕,眼睛没有离开过哪几枚悬空大字哪怕半秒钟:“够了…够了!”

    “哎呀,李会长,你要是动用修为碾压于我,那我早就变成一滩肉沫了。”赵抚兰嘻嘻一笑:“但若论这手艺,你会败在我手里也是理所当然的事,这不就相当于上蓝莓山比剑嘛?”

    “什么意思?”李织田双眼圆睁。

    “天下符箓阵道,无人能出我左右。”赵抚兰耸了耸肩:“换句话说…在制符画符用符这三项小术上,我是天下第一。”

    “你,你…?”李织田颤抖不止。

    赵抚兰被他死死盯着,蹲在原地等了老半天也没见他“你”出个所以然来。

    不过老六自然知晓对方要问什么。

    “我小时候打过这方面的基础,但真正开始用心琢磨还是在半年前…你懂的,多事之秋嘛。”赵抚兰背着手站起身来望向城内:

    “典籍缺失,传承断代,溯源符箓本真确实比我想象中还要费劲…大概花了两个月左右吧?我越研究,越深入,就越明白此乃小术。”

    李会长已经失去语言表达能力了。

    “你想啊,世间有那么多玄奇生灵,但唯有人才会把“写字”这项行为视作生存基础,对不对?”赵抚兰摇头叹气:

    “符与箓只不过是在“字”的基础上衍生出的附加技术,而字则源自“语”,语又源自“心”…什么咒诀祭法,说得那么玄乎那么深奥,其实就是沟通天地的手段罢了。”

    “你再想,天地本身动用祂自己的力量时需要搞得这么复杂么?呵,只怕是连一个念头都用不上…修行修行,修的是真,而不是术。”赵抚兰略显无趣地望向趴在地上的李织田:

    “符法说白了就是一根拐杖,渺小的人类无法直接勾连天地,所以才会需要这根拐杖。世人在分析一位年迈强者的时候,会从他手里的那根拐杖开始切入吗?”

    “小术就是小术,犯不着以它为志,为追求,为终点,更犯不着为此搭上性命。”

    “可…”李织田深深吸气。

    “没有可是。”赵抚兰摇头:“因为你只是个庸才,所以你理解不了。答案我已经告诉你了,如何决断…全看你自己。”

    …………

    “你就不怕我看过此物之后会对你不利么?”终于接受了面前这位丑相师的不凡,李织田沉默许久方才开口问道。

    “怕?对我不利?”赵抚兰皱着眉头咂了咂嘴:“为什么我要怕啊?我不是都说过了么,你要是凭修为硬来那我早就死透了。你这人也就这点气量…若连你都怕,那我还不如乖乖找个山沟沟窝进去,省得出趟门直接被吓死。”

    “仇怨,你就不在乎仇怨么?”李织田愣愣瞧向赵抚兰,直到看见他那张丑脸上浮现出了十二万分的莫名其妙,这才追加解释道:

    “那年我也在集辛县,是我用点墨杀了你好几名同伴,西门府军也是我引来的…”

    赵抚兰捏着下巴仔细回忆了好一阵。

    “哦,对了对了,好像确实有你这么一号人。呃…李会长,你全名叫啥来着?”赵抚兰一拍拳头,颇有股在旧衣服口袋里翻出钱的惊喜感,但很快又回归了先前那副无所谓的神情:

    “算了,叫啥都一样,总不能每撞上一个人我都得把他记住吧?陈年旧事你也不必放在心上了,命数使然…你不出手别人也会出手。这些都是我要处理的问题,与你无关。”

    “那,那你刚才在写的是什么?”李会长喘着粗气,问出了自己的最后一个问题。

    “哦,这个啊?”赵抚兰从怀中掏出了早已装入信封的温热稿纸:“我天师一脉属于文道,写写画画这些都是不能落下的基本功…哎呀,该怎么说呢?我们这堆人其实没你们想得那般高大上,一样得找点正经工作混饭吃的。”

    他将信封随手丢给李织田。

    “一见面我就从你的脸上看出死相了,正好我跟外头漂的时候也干过帮人写家信谱文书之类的零碎活计,感觉一上来就顺手替你写了封遗书。”赵抚兰呵呵一笑:

    “不用检查了,我的手笔那自然是面面俱到,虚实相合,直接照着上面写的刻个碑都行。当然你也明白,现在大家都讲究品牌,这封遗书搭上天师一脉自然就被赋予了额外价值…我之前替人写东西都是三两银子一封,唔…”

    他皱眉沉思了好一会,似乎这才是两人见面以来,他需要面对的最大难题。

    “罢了,咱俩也算文道同仁,你又是江湖名宿,就当赔本挣吆喝吧。”他挠了挠头,再次转向云中白花盛放之所。

    那璀璨海棠缓缓收拢,天顶隐有虹光似瀑布般挥洒落下。忽闻风雪惊变,白花基底竟被拖出一道黑焰根茎,尖端直突集市正中。

    黑茎白瓣,悄然消散,斯人已归。

    神行步…不对,这个应该叫什么呢?

    相隔数十里,赵抚兰与杨御成于光影之中跨越距离,深深对视一眼,彼此脸上都浮现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神行录。

    与浊世行交相辉映的力量。

    恶念黑莲,善念白柰…虽然后来白柰这名头被推给茉莉花了,不过天道善念既结不出苹果也长不出梨,连花貌都只是随心而生。

    何须在意呢?说到底,这就是个要命的玩意而已,想叫啥都行。

    “这封遗书,免费。”赵抚兰拍了拍衣服下摆上沾到的灰尘,扭过脸来眨眼问道:“还有啥事么?没事我走了啊。”

    李织田端坐原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也很难说清楚自己到底有没有事。

    半晌风声,只见李织田用颤抖的指尖缓缓拾起秃了毛的画笔纂在手中,噗呲一下将其捅进了自己的喉咙里。

    哗啦…用力横向一划,热血飞溅。

    重睛集会之长,一代传奇画匠李织田殒命当场,死因…大概是不堪受辱吧?

    不过这秃顶哥们留下的画可都挺值钱的,最贵的一幅被炒到过四万多两呢…

    赵抚兰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

    何苦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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