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崖镇并非唯一一座起事的西境城镇,也不是第一片陷入混乱的云响区划。
明王宗迅速血洗墟螺县的一切外部势力,占据西南激发逆星落,无言宣战云响。
燃灯宗号召玉梳,季盛两县发起独立叛乱,情势难明,观霞缄默。
药师宗的手段相对平和一些,他们是菩提残部中规模最庞大,组织形态最为松散的势力。在他们影响范围内的渐瞑,裳展,勾鹏三县的地方官员集体倒戈,封闭了周边要道…哎呀,人家也没公开宣称自己已经造反了嘛。
至于坐落于云响东南,邻接风来的槐育县大乐宗…若诸势于锦园,玉梳与雷云道等地发起军团规模的大型冲突,那么他们就会变成一把捅向正道与官方后背的雪亮尖刀。
好消息是,这几支魔教的头部势力都不是一伙的,彼此间在起事初期就已经发生了不少摩擦。坏消息是,他们在对正道与官方的态度上相当一致…你来,你死,绝无二话。
皇家直属地集辛县被包围在三方正中…而那里,也是杨御成一众突击明王的中继之所。
狻猊飞驰于林野之间,九城线的第一站是季盛县的拨浪城,占地二百,领辖村落集镇三十有五。那里长着全五州最甜美的蜜枣红果,同时也是云响三大砖窑的总部根据地。
波浪关隘,燃灯宗四罗汉的地盘。
我要是说我是奉了他家宗主,乐炽韵乐大侠的口谕前去讨伐贼子蒙世国的…他们会放我们过去不?会管饭塞盘缠不?
不会的话那就只能硬闯了。
“嘿嘿嘿嘿,稀罕玩意儿,我年轻那会都见得少呢…”屏篷蹲在车里捏着刚烤熟的大块羊排,左右乱晃调戏着精力旺盛的小麒麟。
“汪汪汪汪汪!!”想啃又啃不着的小麒麟乱蹿一阵,气得都开始骂方言了。
杨御成挑了挑眉毛。
“这小屁孩怎么嘴巴这么不干净啊?”雪寻瞥了一眼场中热闹没说话,寅虎则趴在柜子顶上耷拉着尾巴伸手指摘道。
十恶子趴在她头顶睡得四仰八叉,没什么办法,猫这玩意似乎都喜欢往高处爬。
“他真的一直都在骂人吗?”劳止泽颇为头疼地揪住了小麒麟的后腿:“怎么会这样啊?没人教他这些啊,不应该啊…”
余复载扭过头去擦了擦汗。
“嘎汪喵嘎!”无比狂躁的小麒麟穿插着各色方言不断骂街,就连被劳止泽一把抓进怀里死死抱住之后都不见老实,蹬着腿就要往外跳。
“嘎吼!”
劳止泽有点生气了,皱起眉头学着小麒麟的叫声压住嗓子低吼了一句。
哗啦…世界安静了。
小麒麟傻了,张着大嘴瞪着眼睛抬起头来呆呆地望着止泽哥哥,满脸不可置信。
坤道恶兽们傻了,屏篷捏着羊排的手僵在了半空。金悟小泥鳅玛蒂尔妲等一众小家伙全都齐齐瞧向劳止泽,瞠目结舌。
十恶子翻起身来,肉球踩着寅虎的脑袋,小小的脸上布满了大大的惊愕。十全子喉中呜咽一声,小心翼翼地向后退了半步。
就连在拉车的老尊师都来了个漂移急刹,扭过头来怔怔瞅向车内,神情紧张。
杨御成吞了口口水,捧着地图册的手抬也不是,放也不是,好半天连眼睛都没敢眨一下…插芊山塌在跟前都未必会把他惊成这样。
听不懂兽语的车内众人也都被这气氛搞懵了,面面相觑一阵,无人敢出声言语。
“你…”杨御成僵硬开口。
“啊…”劳止泽抱着石化了的小麒麟,已经被瞬间投来的灼灼目光给吓懵圈了。
“你…”杨御成再次应声。
“我…我刚才说了什么?”劳止泽终于反应过来了问题所在,颤抖着向众人询问道。
呼…诸兽长舒一口气,瞬间切换回了懒散自由的赖皮模样,马车重新驶动。
“诶?啊…?”小麒麟和屏篷又闹了起来,车内也恢复了先前的和谐氛围,徒留满面冷汗的劳止泽一人于风中凌乱。
我刚才…到底说了啥?
…………
“赤目上人是一头天生残疾的,唔…被你们称为异龙的本土妖兽。”夜间驻扎,活图鉴雪寻开始向大家讲解起来自远古的隐秘知识。
“不过是条肉虫子罢了,还上人来上人去的…吃了神就真当自己是神了?”寅虎颇为不屑地哼了一声,赵抚兰赶紧在一旁向大家展开了画有异龙生动形象的绘卷。
“你打得过它么?”屏篷眨了眨眼。
“哼,要是再年轻个三千岁,这样的我根本都不会放到眼里…”寅虎瞥眼瞅向别处。
“如斑毛畜牲所言,赤目上人从你们这群秃毛…你们人类发动的大清洗中幸存了下来,并在机缘巧合下吞噬了陷入衰弱的地心神祇。”雪寻插兜靠树继续解说道:
“万载千秋地脉走移,世间几经震荡,云响州本身已经与盘踞地心的赤目上人融为一体。如果它因为得不到充足的祭品而暴怒苏醒,那么这其实也是云响州自身的意志体现。”
“你的意思是说…赤目上人篡夺了云响州的地母神位,如今已经正式掌权,可以发动整片大地来为自己的意志行事了么?”赵抚兰皱眉问道。
“不是的,抚兰。”老尊师呵呵笑着:“大地没有供养生灵的义务,一切都不过是利益交换…她是很公正无私的,现在的情况看起来好像是她要的太多,实际上只是你们给得太少了而已。”
“那…云响州想要什么?”苏乘举手问道。
“骨头,肉,血。”寅虎给自己编了条辫子拎在掌中甩来甩去:“反正就是除了你们肮脏灵魂之外的所有零件…这些对她来说应该就跟首饰上的珠宝差不多吧?”
大伙都沉默了。
呃…我们都清楚人类很渺小,但是这解释,这真相再怎么说也太…
“这世间没有任何生灵能做到“篡夺”神位…任何存在都无法忤逆规则本身,那头身负悠远历史的残疾异龙早就不存在了。”雪寻闭目念道:
“留下的只有云响州的代言者,思维中充斥着虚无与混沌的地心化身…但当祂以汝等能够理解的形态现身时,又会变成所谓的赤目上人。这其中的具体原理…以你们的灵智水平来说,真的很难跟你们讲明白…”
众人齐刷刷望向杨御成。
“世界是一张纸,天道是画画的人,我是他手里的那根笔…”杨御成抱着膀子解说道:“笔本身的思想和名目并不重要…反正纸上的东西会自行去赋予它各种定义的。”
“哦~~”众人豁然开朗。
“大哥!所以我们跟你混的话其实就是在替天行道咯?”明明伤得不重,却一直在头上缠着纱布的王觅幡举手问道。
“我不知道…”杨御成苦笑摇头:“我说了,化身自己的思想并不重要。”
“就是这么回事,赤目上人是不可能被消灭的…不谈它本身的力量与体魄,就算你们真的做到将其于物质层面抹除,对于云响州本身来说不过是换根笔的小问题罢了。”雪寻睁开双眼,目光掠过每一个人的面庞:
“摆在你们面前的其实只有两条路,搞清大地的诉求并进行献祭…或者离开云响州,安静地等待她实行完自身的意志。她没有逼迫你们任何人,也不会区别对待任何一个生灵。”
很简单的问题,房东收租,要么交钱要么滚蛋。至于其他地方的情况…关房东屁事?
合同上写得清清楚楚,人家不过是按规矩办事罢了,天经地义。
“献祭…大概需要多少?”赵抚兰低头皱眉,半边脸颊陷在阴影之中。
“我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执掌过大地了。”寅虎瞥了雪寻一眼:“当然,按现在这个情况来看的话…就算把你们全州的活物都榨成汁灌下去也抵不上人家要的一个零头,不用想了。”
“云响州在渴望变革,毁灭…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如果想让她继续维持现状,那就需要额外付出许多筹码,多到我们无法负担。”杨御成叹了口气:“但是…只要将因受逆星落影响而提前苏醒的赤目上人击溃,这份诉求的截止期限就会得到一定程度的延长。”
可能是三分钟,也有可能是五年,十年,百年甚至是千年。只要有时间…
“哎?那这么说蒙世国其实是在干好事咯?”祁狼揉了揉后脑勺。
“我不知道,我不是全知全能的…”杨御成喘了口粗气强压住心底莫名升起的烦躁感,点头致歉之后继续说道:“他想做什么,只怕除了他自己之外没人能知道…最保险的路线就是做掉他再干掉赤目上人,将赌的成分缩减至最低。”
众人表情黯淡地点了点头。
“这么说…毁灭是必将到来的了?哪怕我们真的打败了赤目上人…”卫南溪嘟囔道。
“区别只在于些许细微的时间差,不过对于你们来说…应该足够一代人安安生生活到老死的了吧?只要你们别在那之前自己灭掉自己。”寅虎打了个哈欠颇为无谓地说道。
“所以说啊!”烦闷积蓄到了极点的余复载噌的一下站了起来:“你们一个个的,整的好像自己很了不起的怪家伙为什么要聚在这里?口口声声说着打不过或者打过了也没用,又为什么还要来凑这个热闹?直接有多远滚多远不就行了!”
“老余!!”劳止泽赶忙伸手想要把他拉开,却被他一把甩开了。
“我不在乎你们有多伟大或者活了多少年…云响州的事情就该由云响州人自己来处理!”余复载狠狠下指道:“我们不需要神啊仙啊之类的狗屁东西跑来大施恩泽,是否为亲人朋友而死都是我们自己的选择,跟你们的良心无关!”
良心,自我满足…
噗嗤,三位大妖以及杨御成都笑出了声,气得余复载都要开始嘎汪喵嘎了。
“别急,老余。你的话没有错,这几尊大神也不是在笑你。”杨御成赶忙伸手拦道:“他们是在笑自己,你真的觉得活了万年起步的老东西们还会保留着“良心”这种稀罕物事么?”
“什么意思?”余复载努嘴。
“天道,强权…多么霸道,多么无情?”雪寻止住笑容轻叹一声:“它创造了你,操控着你,要你生你便生,要你死你便死。但它却忘了在最初的黎明教会你逆来顺受,它无意中透露了众生皆自由的真相,只是为了折磨你…”
“我们从来都不会为了任何外物而战,什么东西压迫我们,什么东西让我们不爽…我们就会去把它踢个底朝天。”寅虎挺起胸脯,盯着余复载翘起红唇邪魅一笑:
“今天我们是朋友,明天我们就是敌人,为反叛而生,无须立誓,永不休止。这就是我们…被你们称为“恶念”的生存方式。”
“我只是觉得跟璃…雪寻一起混比较带劲,见啥砸啥,比呆在聚落里天天挨老头老太太的训要有意思多了!”屏篷放声大笑道。
“看到了吧?这就是大自然。”杨御成耸肩道:“它有时会毫不留情地毁灭你,有时又会让你感觉很爽…矛盾本就是这堂课的入门议题。”
大伙都跟着笑了起来。
“那…你呢?”余复载撇嘴问道。
“我?”杨御成眨了眨眼。
“你不是说你和赤目上人一样,都是决定不了自己命运的家伙么?”余复载微皱眉头:“那你为什么还要战斗,为什么要去针对赤目上人?这些都是天道发给你指令么?”
杨御成沉吟一阵,摇了摇头。
天道从未告诉我该如何去做。
再抬头,面对着这些或相识已久,或新遇却十分投缘的面庞,杨御成恍惚了。
雪隐,拉结,阿闪,血离花…老六,苏师兄,小桔子,还有…算了,我就不挨个点名了,省得有人说我拿人名水字数。
我只是…
抱歉,我要撒谎了。
“我想成为英雄。”他洒然一笑:“你们也看到了,我身负天赐气运,胳膊断了眼球爆了都能轻松长回来…而且,我也不甘于平凡。”
篝火冉冉,面影摇晃,雪花落地沙沙作响。
“我正犹豫着该去当英雄还是大反派的时候突然被扣了个飞仙的帽子,赤目上人又赶巧不巧不知好歹地蹿出来了。”杨御成无奈耸肩道:“情势使然吧,我也不过是随波逐流罢了。”
风吹,云展,白夜无声。
“而且…跟你们一起搞事也挺有意思的。”杨御成将每一个人的面孔都深深印在了瞳孔倒影中:“就跟我小时候做梦都在看的英雄史诗一样,没准我能成为未来故事书里的主角呢?类似,呃…《晴历飞仙传》之类的?”
众人纷纷无奈摇头。
“没准是《云响天师传》呢?”赵抚兰哈哈一笑,挥了两下袖子抢话道。
也不错,就是听起来有点土。
笑颜…
我与赤目上人并无区别,它要毁灭云响,而我则要毁灭天道,但…
我只是希望你们能够活下去,我只是想要找到无须牺牲便可切断命数的方法。
属于人的世界…人道。
不会再有满盈城之夜的世界。
我需要通过赤目上人来否定自己,或者找到别的出路,又或者…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