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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58. 丹铅遗卷 待你归来之时再为我锻一把……
    灵雾峰中,松径尽头,一座小亭坐落于鹤喙崖上。

    小亭被云雾环绕,仿佛天河中的一叶扁舟,若有山风拂过,则更有脱俗超逸之感。此情此景之下,连面前的两碟白玉糕也宛如仙馔,叶鸢却丝毫没有要融入这幅超然图景的自觉,拈起一块点心便畅快大嚼起来,不客气地打破了仙气飘飘的氛围:“我离山太久,都快忘了这点心的味道了,如今一尝仍是十分的不错——还是山脚那家糕点铺做的么?”

    “那家糕点铺早已不在了。”顾琅说,“如今往来东明山者远甚于昨日,山下的点心铺多了许多,但没有一家还记得这白玉糕的做法。”

    叶鸢进食的动作缓缓顿了下来:“师姐的意思是,咱们面前这碟白玉糕,是几百年前一气买得太多了,以至于囤到了今日……”

    “自然不是。”纵然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顾琅也不禁沉默了一下才说道,“昨日一早,你百里师兄就下山采买了许多红豆与糯米……”

    叶鸢恍然大悟:原来是百里师兄的手艺!

    她仔细端详着做成兔子和荷花形状的糕点,脑海中逐渐浮现身为一门之主的百里淳不辞辛苦地捣豆沙揉糖面、然后又一个个把点心捏成可爱形状的景象,不由得大受感动:“师兄真是有心了!”

    顾琅弯起嘴角,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叶鸢见到她微笑,竟然有点羞涩起来,不好意思地将目光游到了别处,正是这时,她的视线又触及了远处那座裂成了两块儿的朝宁山。

    顾琅注意到小师妹的视线凝住,开口问道:“阿鸢在看何处?”

    叶鸢转过脸来,对顾琅笑道:“师姐,你说朝宁山已然是这幅德性,真的还能变回原样么?”

    “山体无血无肉,不像人的肌体能用药石来愈。”顾琅浅抿了一口茶,话锋一转,“但山却是和人一样,是有骨的,山之骨便是蕴藏于山势中的灵脉,若能接续山骨,山体随之复原也不无可能。”

    “接续山骨?”叶鸢思索道,“若只是将山中灵脉改道、变向倒是容易,但思昭破山时也打碎了一部分灵脉,要使其复原,非得新造一段灵脉不可,而且必须和原本别无二致,多一寸、少一寸都是不成的,此事简直是闻所未闻……”

    “你已有答案了。”

    顾琅放下瓷杯,抬起头来看她。

    “若你相信有人能达成此事,那朝宁山就能恢复原状,若你不信,便是不能。”她略一停顿,又问,“我听说你与颜思昭定下了战约?”

    “我才告诉百里师兄,怎么转眼连师姐也知道了。”叶鸢说,“我的确向思昭求战。但剑君虽然应允,却说要等到将朝宁山恢复原状以后再来应此战。”

    顾琅蹙眉,似乎并不十分赞同此事,但毕竟这是另外两名修士之间的约战,因此最后顾琅也只是冷笑道:“等到朝宁山复原,也不知是哪个朝夕了。”

    说完这句话,顾琅又思量起来,接续朝宁山的山骨的确是件难事,可难道朝宁山一日不复原,思昭就一日不来找阿鸢吗?他是断然不肯的。

    那么,如此日久天长地相处下去,要是在两人决战之时到来之前,阿鸢反而又心软了该如何是好?

    绝不能让此事发生。

    “阿鸢,你早算不得学徒,论辈分也是个师叔祖,不可终日在山中无所事事。”

    顾琅当机立断道。

    “从今日起,你便和其他弟子一起执行山门内外事务——只要不出东明山境域,更该多到山门外走动,万不能生疏了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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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叶鸢左手抱着盛有白玉糕的食盒,右手抓着师姐强塞的引路纸鹤,被无情地赶出了灵雾峰。

    叶鸢满脸迷茫地原地呆立了一会,渐渐想起师姐送客之前的嘱咐——“去丹铅阁领点活计做,别老是闲着,叫人钻了空子怎么办!”

    叶鸢怀疑师姐又在和她打机锋,因为她想也想不出在山中摸鱼会被什么人钻了空子,这话听起来反倒是师姐怕东明山被她钻了空子——就算只是一条小小的米虫,日积月累下来,恐怕也能将偌大的东明山坐吃山空的呀!

    思及至此,叶鸢恍然大悟,更不禁对琅师姐肃然起敬——如此治理严明,难怪无霄门能有今日的繁盛!

    这样说来,她作为实质上的师叔祖,实在不能不做出表率。

    这么想着的叶鸢抛出手中的引路纸鹤,纸鹤飘飘摇摇地飞起,叶鸢御剑跟随,很快便来到丹铅阁前。

    在重回东明之前,叶鸢就从云不期口中听说过丹铅阁“藏天下书”的盛名,心中猜到它如今肯定不会是最初那间豆大油灯就能照亮的狭小书房,但在亲眼看到一座拔地倚天的殿堂时,还是被小小地震撼了一下。

    不仅如此,丹铅阁门外弟子云集,来往者比肩迭踵,每个人都行动匆匆,反倒形成了一种忙碌而紧凑的秩序,叶鸢不过才站了一会,就发觉自己要是再踌躇下去,恐怕就要成了流动不止的人群中一块拦路的大石头,可还没等她动起来,已有人躲避不及,撞在了叶鸢的背上。

    “哎哟!!”

    听见对方的惊呼,叶鸢连忙回头,正看见那人抱在怀中的书山倒塌的瞬间,于是她想也不想地动作起来,顺势掀动手中的食盒,几下翻转间,平整的盒顶已先后托住被甩向空中的数卷书简,叶鸢将其一倾,书卷被尽数抖入怀中,此时最后遗落的一卷已将近坠地,她再用足尖一勾,把这卷书踢起,书卷撞在剑柄上,再被弹起,分毫不差地稳稳落回叶鸢手中。

    叶鸢把怀中的几卷书送还给那人,略带歉意道:“道友,对不住。”

    “你是无霄新来的弟子吗?真是冒失!”那人气呼呼地说道,终于从书堆后露出脸来,原来是个双颊瘦削的高个儿女修,“快别挡我的路,要来不及誊抄最后一批书卷了!”

    这名女修形容消瘦,动作却很灵活,脚下步伐一刻不停,瞪了叶鸢一眼便匆匆绕过她走开,活像只恼怒的怪鹤。

    叶鸢望了一眼身后的人潮,只得同样加快了脚步,跟着引路纸鹤往里走。

    方才那名女修步伐很急,始终走在叶鸢前方,她比旁人高出半头,因而叶鸢的目光很容易就能从人群中找到她,但就在她跨进外殿门槛的瞬间,那瘦长的身形却不见了。

    不仅是她,以丹铅阁入口为界,每一名跨入殿中的弟子都仿佛盐粒融解在水中那样失去了踪影。

    想来是丹铅阁入口设有阵法,能将人群分流向各自所需的地方去。

    叶鸢心下明了,果然在进入阵法时,周围的喧闹瞬间从耳边消失,她随即被移换到了另一处,叶鸢举目四望,周围并没有想象中藏书浩如烟海的景象,此处不过是一间茶室。

    但这间茶室内,确实有一事十分奇异,对于叶鸢来说尤其如此——她将目光落于身前,那里正有一名披着狐裘的雪肤少女与她对坐,触及她的视线,那少女也微笑起来。

    “你似乎并非无霄弟子,对吗?”少女好奇地看着她,“你从哪里来?”

    “我去过的地方有很多,也许有不止一个能说是我的来处……但真要计较起来,我却不是‘来’,而是‘归’。”叶鸢说,“在这个世间,我最初就是东明山人。”

    那少女似懂非懂地点头,再要说话时,却是叶鸢先开了口:“现在轮到我问你了——你是谁,可曾认识我?”

    对方摇了摇头:“我不认得你。”

    叶鸢仔细地观察着少女的眉眼,忍不住笑了起来:“那你怎么和我以前长得一模一样?”

    不等她回答,茶室中忽而出现了第个人。

    叶鸢一惊,待看清来人时,神情又转为了微微的无可奈何:“剑君,最近巧遇的次数好像略多了一些。”

    颜思昭微微皱眉,不知是在为她话中的哪一点感到不满,那双眼眸从叶鸢面前别开,反倒让在场他者受了波及。

    “它并非人,而是丹铅阁用于索引书目的阵灵。”

    颜思昭冷冷地瞥过坐在叶鸢对面、那副与妻子前世的姿容别无二致的人偶。

    阵灵虽以“灵”命名,实质却和阵盘中的符文类似,同样受阵法规则驱使而行动,并不具备真正的灵性。然而面前的“少女”不仅从外观看去与人丝毫无差,刚才的几句对谈间也没有暴露异状,唯有神态举止令叶鸢稍感到了违和,可见这阵灵实在是精巧至极。

    叶鸢不由得在心中暗想道:能做出这样厉害的人工智能,制作者技艺之高超,可以说是举世无双。

    她很快又想到,这么厉害的人过去在东明山也只有一个,那就是——

    那个名字刚刚蹦进叶鸢的脑海,阵灵的神情就倏尔一变,人偶仿佛刹那间被灌注了灵光,懵懂的神色霎时褪尽,另一种夺人的□□之光从双眼中迸发出来。

    不过片刻,“阵灵”气质陡然改换,“她”带着熟悉的含笑神情向叶鸢望过来,莞尔道:“小鸟,好久不见,你果然回来了。”

    叶鸢立即就认出了降临在这具躯壳中的灵魂:“小师兄?!”

    察觉这变故的人不只是叶鸢,颜思昭的剑气也应声而出,这道剑气洞穿了人偶的躯体,但笼罩整座丹铅阁的阵法将灵气抽出一束,又将破损之处修补了起来。

    “阵灵与阵盘紧密相结,你要毁了阵灵,非得毁掉整个丹铅阁不可。”苍舒仍然站在原处,好整以暇地挑衅道,“对着这副相貌也下得了如此重手,小师妹可看见了?这剑君绝非良人。”

    颜思昭缓步向前,平静道:“苍舒隐。”

    叶鸢的危机预感登时警铃大作,她即刻发挥出了比出剑还要迅捷的行动——叶鸢紧紧握住了颜思昭的手,生怕他动了真火,搓出个把东明山都夷为平地的大招来。

    颜思昭被她握住,果然一动不动了,叶鸢满意点头,自认已经基本制住名叫“剑君”的人形自走炮,转过脸向苍舒发问:“小师兄,我们不是刚在洛书岛见过面么,何来‘好久不见’?”

    “他是他,我是我。”阵灵身体中的这个苍舒隐说道,“这座丹铅阁由我所建,在阵盘落成时,我造出阵灵,并将一点神识留在阵灵之体中,如今和你对话的我,就是那时留下的那缕神识……唉。”

    说着说着,他忽然叹了口气,叶鸢心中刚刚冒出不解,只听他继续说道:“我见不得你们如此。”

    话音刚落,叶鸢与颜思昭中间的地面骤然绽裂,阵盘中的灵气汹涌卷来,叶鸢原以为这是一次奇袭,下意识地松开拉住颜思昭的手,转而握住剑柄,但那股灵气却单单裹住了剑君。

    叶鸢料想这样的招数尚且伤不到颜思昭,兼之还想看看苍舒打着什么主意,所以没有立即出手,不料就是这一瞬的犹豫,剑君已消失于茶室中,叶鸢一愣,马上扭头去看始作俑者。

    尽管只是一缕神识,但这番诡诈做派和本体实在如出一辙,他对自己的坏心思只字不提,只是无辜道:“我有话要与你单独说,所以暂且将剑君传送到了别处。”

    “可是思昭……罢了,我也有话要说。”看见事已至此,叶鸢也只能抓紧时间发问道,“小师兄,这座丹铅阁建于何时?”

    他回答道:“建于你走后第一百一十六年。”

    叶鸢别有所指道:“这一百一十六年间,小师兄都有哪些见闻?此时的你知道自己将会叛逃下山去做魔境主么?”

    “我知道你想要问什么了。”百年前苍舒隐遗落于此的神识微笑道,“你想要从过去的‘苍舒’的行迹中推断出如今的魔境主‘苍舒’有怎样的企图——对了,我还未回答你的问题。”

    “阵灵”轻挥衣袖,从少女变作身着白衣的昳丽青年,这是属于丹铅阁建成那日的苍舒隐的形貌:“这一百一十六年间,我一刻不停地四处奔走,在世间的每个角落搜寻我所欲求之事的蛛丝马迹,而终于在丹铅阁建成的那一日,我窥见了真相的轮廓……正在那时,我决定叛离东明山。”

    “你实在是太聪明,想必在这一百一十六年中察觉了许多事情,所以你不仅知道我并未真正死去,还知道我终有一天会回到这里。”叶鸢点了点头,“那么小师兄,令你决心离开的‘真相’究竟指的是什么?”

    苍舒没有立刻回答,他垂下双眸,隽永而温然的目光翻越过两人之间错位的光阴。

    “起初,我只是想知道怎样做才能让你回来。”他说,“但是渐渐地,我知道了你为何而生,又为何而死,我开始辨明我眼中所见的哪些是谎言,哪些是真实,最后,我发觉了天道编织的……最大的骗局所在。”

    叶鸢听见他的话,心头一跳,忍不住阻拦道:“小师兄,你——”

    “不必担心,天道现在无法窥视这里。”苍舒笑道,“起初东明山搜罗天下藏书,是为了治你的眼睛,后来我建起丹铅阁,则是为了造一处能暂时躲避天道耳目的庇护所,以便将祂不容许存在之物存放在此处……阿鸢,跟我来。”

    茶室的雕窗忽然在此时被风敞开,苍舒捉住叶鸢的指尖,带着她跳到了窗外的云海中去。

    叶鸢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要化形成鸟儿,但跃入青空后,她发现自己的身体异常轻盈,一阵清风就能将她托起,并无坠落之虞。

    苍舒对她微微一笑,牵着她踏上云端。

    叶鸢好奇地低头望去,视线穿过朵朵云团,看见了一处异常广袤的大厅,厅中错落有致地摆满了巨像般耸立的书架,藏书更是数也数不尽,许多弟子乘着浮台,在书架间忙碌地穿梭;也有些寻到了书的人,索性在浮台上盘腿而坐,就地阅读起来;更有些弟子干脆将浮台拼在一起,相坐而论道……但对于这样的人,若忘了立起静音屏障,不仅会遭抱怨,甚至是要被赶出丹铅阁去的。

    “这就是如今的丹铅阁么?”叶鸢不禁笑道,“小师兄,你把它造得真好。”

    听见这句话,苍舒顿时停住不走了,直到叶鸢催促地拽了拽他的衣袖,他才像上了发条般再动起来。

    “真是好险。”苍舒侧过脸来,眸中流光摇曳,宛如潺潺星辉,“方才我差点儿就要以为,我不辞辛苦建起这座丹铅阁,又特意留下一缕神识,全是为了听你说这句话了。”

    叶鸢却一惊:“可我说这句话,的确是发自肺腑,没有刻意奉承你的意思。”

    这下苍舒连耳尖也发起热来,他暗恼小师妹的不解风情,又实在抑制不住动心,只能加快了步伐,匆匆之中,有一个念头忽而钻进他的心中:那个成为了魔境主的“苍舒隐”,在与阿鸢重逢时,也会有这样的心情吗?

    他们不知不觉已走到了最高的一座书架前,这座书架上堆着许多长久无人问津的陈旧书卷,苍舒取下一卷,递给叶鸢,示意她打开看看。

    叶鸢启封了那卷竹纸,其中所记载的内容映入眼帘时,她立刻明白了这是什么。

    “这些是师尊托付给我的手记。”苍舒说,“如今,我将其转交给你。”

    随着他的话语,叶鸢手中的竹纸骤然粉碎,与此同时,堆放在书架上的那些书卷也在顷刻间化作无数光点。

    尽管失去了文字作为载体,书中所记之语却挟卷着灵气没入叶鸢的灵台,与她的神魂相溶。来自师尊元临真人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悟涌入叶鸢的脑海中,一时仿佛有万千灵光在她心中闪现,叶鸢却不知道应该先去追逐哪一个,于是她打开了自己的冥想境,强大的神魂也随之延展,元临真人庞大的思想与记忆终于找到了容身之处,在她的冥想境中缓缓沉静和积淀下来。

    接纳了这份分量不轻的大礼,叶鸢揉了揉额角,正要抬头对苍舒说话:“小师兄……”

    她的声音与苍舒的神情都忽然停滞在了此时。

    一道剑气从苍舒的胸口穿透而出,撕裂了他所凭依的人偶的躯体。

    丹铅阁阵盘疯狂运转起来,仍然无法与这道剑气的威力匹敌,阵灵胸膛的裂隙持续扩大,渐渐暴露出阵法的要害部分,极其繁复的咒文将一枚灵核被保护其中,此刻受到剑势的压迫,灵核剧烈震颤起来……而这挣扎注定是无济于事的,剑君的指尖已经穿过了层层咒文的阻隔,触及了那枚灵核。

    “我曾听闻,魔境主有一种搜魂邪术,能从新死之人的神魂中剥取生前记忆。”颜思昭顿了顿,抬起目光,“苍舒隐,师尊当真留下过这样一份手记么?”

    叶鸢神色一凛,却听苍舒说道:“师尊赴死时引爆灵体,与魔物同归于尽,神魂几乎耗竭,若干年后更是无迹可寻,好在仍有些许灵气盘桓于他身死之处,历经百年都未投入天地灵脉,因此我是从师尊死去时残留的灵气中提取出的这份手记……但是,阿鸢。”

    他将目光投向面前的小师妹。

    “剑君的指责倒也不曾说错,如果我能寻得师尊的亡魂……”他隐去了其中残忍的部分,“即使这是世人眼中的大逆不道之举,我也不会有丝毫迟疑。”

    “我知道你是会为了目的不顾一切的,这人间并没有什么规则能阻拦得了你。”叶鸢定定地注视着他,“我却想最后一次确认你的心意——现在连我也成了你要抛却的牵绊么?”

    “是的。”苍舒笑道,“如果你不愿如此,最初就不该独自殉死。”

    苦涩从叶鸢的心底泛起,她同时明白了一切再无转圜的余地,于是认真地点头回应道:“我知晓了。”

    剑君此时终于失去了耐性,以剑刃将阵灵体内的符文击破的瞬间,他也握住了那枚灵核,灵核中释放出的灵气向颜思昭奔涌而去,叶鸢刚刚才经历了这个过程,于是她意识到这枚灵核大约同样记述着某人的记忆。

    苍舒曾说,建起丹铅阁是为了存放重要之物,那么被藏于整座阵盘的核心,秘密地守护起来的,又会是一份怎样的记忆呢?

    那一定是连魔境主都认为至关重要的线索。

    这个念头刚从心中闪过,叶鸢果断地伸手去夺那枚灵核,颜思昭回望向她,立刻收拢五指将灵核碾碎。灵气骤而蓬发,眼见就要完全没入对方的灵台时,叶鸢打开天目,硬生生从其中撕扯下一部分,窃入自己的神魂。

    灵气进入叶鸢的灵台,储存于其中的记忆在叶鸢眼前逐渐清晰……她看见魔物从荒海渊底潮涌而出,在大陆上横行无忌,目睹此景的双眼的主人悲悯苍生,执剑而行,荡平八方,于荒芜之地重塑灵轨,创立道统,名曰北辰。

    这是北辰仙祖鸿轩尊者的记忆。

    第一次下山历练的情形再度浮现,叶鸢想起自己在北辰洲大闹的那一场,她不仅掀倒了北辰洲的重陵塔,偷走了塔中的神子,还见到了北辰修士的仙祖、上一代真炁天目的宿主鸿轩尊者,并从鸿轩尊者处得到了几句警语。

    那日的叶鸢并没有理解鸿轩尊者话中的含义,但此时,受鸿轩尊者的记忆所引,他的声音复现于叶鸢心中。

    ——“听好了,小家伙,这世上的一切都遵循着天道布下的轨迹,唯有我们天目宿主不同。”

    ——“我们位于生门与死门之间,是九进益,是十不满,是远在天道之上的宇外为此间降下的一线生机。”

    “或许的确如你所言……可纵然我竭力而为,也只得将天道的脚步暂且延缓。”叶鸢向那个背影追问道,“我究竟要怎么做才能扭转祂为此间定下的终局?”

    鸿轩尊者没有回答她,只是沉默地在自己选择的道途上前行,于是叶鸢向他追去,只是她能握住的碎片还是太少了,寄于残存灵气中的记忆很快散尽,叶鸢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捉住的是重陵神子的衣襟。

    那时被她偷走的重陵神子已经成为了东明剑君,叶鸢仰起头,正看见他睫毛轻颤,接着,颜思昭睁开了眼。

    叶鸢将他神情中的每一点变化都纳入眼底,慢慢松开了手。

    “你都看到了什么,思昭?”

    “我看到鸿轩尊者的双眼所见的一切。”他说,“你的眼睛也曾见过这些吗,叶鸢?”

    叶鸢静默了一会,许久才开口道:“思昭,我想……”

    不等她说完,颜思昭已与她错身而过:“我不会将鸿轩尊者的遗忆还给你,等你赢了决战再来取吧。”

    “……是吗。”叶鸢转过身,用目光追着他,多少带着点咬牙切齿,“那看来我是非赢不可了。”

    颜思昭走向神情空茫的阵灵,在背对着叶鸢的地方,浅浅勾起了嘴角。

    他以指轻触阵灵的额心,阵灵重新化作少女的模样,对两人行礼道:“阁下要寻哪一册书?”

    剑君说:“魔境主已经不在此处了。”

    “到头来还是没有搞清楚小师兄有什么坏心。”叶鸢本来就生着闷气,这下被挑起话头,更是顺理成章地迁怒起来,“如果不是你半路杀出,我一定能从小师兄嘴里打探出更多秘密……”

    而剑君只是言简意赅道:“我不愿意。”

    真是气人。

    这时,被忽略已久的引路纸鹤小心翼翼地、颤颤巍巍地飞到叶鸢面前,这才让她想起自己最初来到丹铅阁的目的。

    “差点忘了。”叶鸢眨了眨眼睛,“在下并不是剑君这样的闲人,在东明山是必须得工作的——剑君自己不事生产便罢了,可不要阻挠别人上进。”

    说着,她便昂首走开了。

    颜思昭将她叫住:“叶鸢。”

    叶鸢回头看他:“怎么?”

    “待你归来之时。”

    他说。

    “再为我锻一把剑吧。”

    ####

    丹铅阁专用于发布、接取与勾销任务的小厅中,亟待出发的两人已等待了小半个时辰。

    “这最后一名弟子到底是谁,竟然这样不守时。”陆松之忍不住抱怨道,“一会我非得好好教训此人。”

    云不期只是抱着剑,并不回答,好在陆松之也早就习惯了他的冷淡,自顾自地继续道:“不过是个护送任务,有我们俩便绰绰有余,根本就不需要旁人……你说是不是,小师叔?”

    云不期皱了一下眉,正要说话,却忽然听见有脚步声落入小厅之中。

    他的五感极其敏锐,立时发觉了这脚步的熟悉之处,惊诧难以抑制地浮现在云不期的神色中,完全搅乱了他的镇定。

    陆松之正要探头去看是谁人姗姗来迟,却发现身边的小师叔失去了踪影,他匆忙扭过脸,原处唯有一阵风迎面吹来,陆松之抬袖去避,隐约感到自己的衣袖被风荡起,好像有一阵清凉钻入其中。

    但陆松之来不及去注意这些,他放下袖子,四处张望,却在哪里也没有找见小师叔,此时那个迟来的冒失鬼也已走进小厅,两人一打照面,各自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小陆,原来是你?”

    “叶……呃,师叔祖……”

    陆松之纠结着应当如何称呼,脑门几乎冒出冷汗,叶鸢见状安抚道:“不必如此称呼我,你仍然叫我叶姑娘也不要紧。”

    “不敢不敢。”陆松之脑门的汗出得更急了,“那么我就称呼您为……叶……叶道长。”

    叶鸢左右张望了一下,自然地问道:“你们来此处也是为了接取任务吗,那么我们是一路的了?”

    自打叶鸢来了以后,云不期就不知所踪,此时小厅内分明只有陆松之和叶鸢两人,陆松之本该察觉出叶鸢口中所称的“你们”有异样之处,但他忙着擦汗,没空再去多动点脑子,更何况这位长着年轻姑娘的模样,辈分却大得吓人的师叔祖已经走到了跟前来。

    “自从上次一别,始终没有叙旧的机会,不知各位道友近况如何,有没有好好练剑、好好读书。正巧我带了些甜点心,你且拿着。”

    叶鸢一边寒暄着,一边把食盒塞进陆松之手中,陆松之被连珠炮般的一串话砸晕了头,只得呆呆地接过食盒,不料叶鸢空出的手忽然探向了自己的手腕。

    不止陆松之愣在原处,连方才藏进陆松之袖中,盘在他手腕上方两寸之处的黑色小龙都没能及时警觉——直至叶鸢柔软的指尖抚过龙角,缠住龙尾,掌心贴向腹部的细鳞时,小龙才蓦然惊察。

    他又掀起风来,仓皇逃出,但对方似乎早猜到了他的举动,恰好拦在他的去路上,于是小龙无路可退,只得变回玄衣少年。

    云不期握紧了剑,只觉得自从修道以来,体内灵息还从未如此混乱过——他用力地闭上眼,强自镇定,却不知眼角早已泛起绯色。

    然而,即使闭上眼睛不去看她,她的声音依然会传入他的耳中。

    “你在躲我么?”

    云不期听见叶鸢问他。

    他紧抿着唇,没有回答,也不知如何回答。

    对于他的沉默,她似乎一时也感到了束手无策,可正当云不期以为她会就此走开时,对方再次开口了。

    “那就只好我来说这句话了。”

    叶鸢这样小声嘀咕着。

    然后,她说:“好久不见,小道长,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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