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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52 来者不惧 去者不留
    由叶鸢引发的一瞬波动传来之前,玉座上的几位门主正在商议秘境之事。

    虽然凝澜仙子是东道主,但在大致说明过秘境情形后,她便懒得再说话,有几人似乎因秘境失踪一事对她颇有微词,凝澜仙子索性用莲花池镜放出此前记录下的秘境内影像,让他们自己去寻找蛛丝马迹。

    其实在百里淳初至洛书岛时,就算出了秘境应当失落在东南海渊,但既然凝澜仙子刻意不提,他也暂且按捺下来,更何况心中还记挂着别的事,会中更是听远多于说,时不时还走个小神。

    其余几位看完了秘境影像,又争论了一番,纵然各有所想,却始终得不出一致的主意,于是几人将注意力投向了辈分最大、资历最老的那位尊长。众人瞩目之下,丹鼎门主终于慢悠悠地从莲花池镜中抬起眼来。

    “在老儿看来,关于秘境所在,本就不必争论。”他掀起眼皮,向百里淳射去一道隐晦而锐利的目光,“秘境此刻正在东南向——百里门主,我可算对了?”

    百里淳不动声色道:“尊下的卜筮向来高妙,当然不会出错。”

    此言一出,当即有人提出主张:“那我们还在等什么?不如立刻动身往东南去……”

    “莫急、莫急。”丹鼎门主慢声道,“机会难得,我还有一事想与诸位相商。”

    他环顾在座,缓缓开口。

    “诸位难道不认为,今日情形,仿佛是冥冥之中,某人有意为之么?”

    这句话引起了一阵波澜,百里淳观察着身旁几人的反应,心头微动,此时渡阳宗宗主高声质疑道:“我们不正是为了秘境之事奔赴洛书岛?尊下何出此言?”

    渡阳宗宗主是名体修,修炼的是刚毅之道,但门主中,没有一人真正驽钝,丹鼎门主也不再与他们兜圈,单刀直入道:“天下秘境,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你我为何独独为了这座荒海秘境兴师动众——莫非诸位没有不曾宣之于口的理由吗?”

    场面一时陷入寂静,微妙的警戒与犹疑气氛在几人间蔓延起来,直到百里淳的声音打破了这僵持:“不久前,我与丹鼎门主各自得出一副不同寻常的卦象。”

    等众人纷纷看向他,百里淳继续说道:“这卦象预示了一场不亚于天梯摧折的大灾,而其中同样提及了这座荒海秘境,这便是我和丹鼎门主到这里来的理由。在座都是五百年前的亲历者,想必当年所见疮痍还记忆犹新,若驱使几位到洛书岛的缘由之中,有我们尚未得知、与秘境有关之事,还望诸君……”

    百里淳的确言辞恳切,他说到这里时,已有人露出松动的神色,但恰在此时,有位不速之客突然造访。

    海天相接之处,忽而显现出一驾青鸾华轩,那华轩径直向玉座所在奔来,眨眼间便来到近前,接着一只如玉的手揭开帐幕,一位姿仪绝丽的修士露出了真容。

    玉座设在云端,远离武场与岛屿,玉座外设了法障,以防被窃听窥视,因而仙门大比中的年轻修士们没有察觉此处的异状,也未曾发觉有人贸然搅扰了门主间的谈话,而这位来客容貌之美,能与凝澜仙子争辉,但百里淳一见到他,当即就变了容色。

    “我说什么人费了如此大的周章,动了我洛书岛的阵盘不说,还捏造出莫须有的仙门。”先点破他身份的人却是凝澜仙子,她朝来人冷冷笑道,“果然是你,魔境主。”

    渡阳宗主惊声道:“魔境主?”

    登时举座哗然,转瞬之间,无数强悍的术法宝器将将要祭出,但来人却比他们要更快一步,还不见他有所动作,灵丝已缚住数张玉座,率先动手的几人只觉得灵气一滞,本打算打出的招式也被阻断,而魔境主依然气定神闲:“久仰诸位盛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在座的门主对他警惕至极,他这厢却对这些宛如实质的敌意视若无睹,客气地寒暄了几句:“我久居魔境,纵是出游,也未尝拜访。但想来诸位也曾听闻过我,毕竟不论是有意还是无意,我手上也结下了不少血仇……”

    他微笑道:“只是如今我也分不清,到底哪桩是哪桩了。”

    “你——”

    渡阳宗主怒极,先动手的却是百里淳。

    他掷出一枚金莲法器,那法器旋至魔境主头顶,花瓣片片张开,投下罩阵,苍舒并不反抗,任由自己被锁在阵中。

    “住嘴。”百里淳斥道,“若知今日如此,早该在你当初叛门时就将你斩杀在山门前。”

    “阁下还是执迷不悟。”苍舒微微摇头道,“我杀人是因为我本性如此,与阁下和东明山并无关联,以是实在不该擅自代我去承这罪责……”

    他忽然一顿,又看向玉座上的其他人,笑道:“差点忘了,我唐突拜访,并非想乱了各位的谈兴,恰恰相反,我此次前来,也有与秘境相关的话要说。”

    “不妨先听听他有什么意图。”丹鼎门主先低声制止了想动手的几位门主,转过脸向苍舒问道,“魔境主,愿闻其详。”

    “在此之前,我倒想先谈一谈几位的来意。”他先望向丹鼎门主与百里淳,“你们二位的卜筮之术自是不俗,是被卦象引至洛书……另有几人,虽然卜筮不如你们精进,却也从卦象中隐隐读出了灾相与秘境,因此也有相似的来意。”

    他又看向渡阳宗主:“阁下则困于心魔久矣,迟迟不能飞升,不久前在冥想中偶得天命,得知化解此灾,便能破除心魔,所以来此谋求机遇。”

    苍舒的目光接连扫过几人。

    “尔等的来意大抵都是如此——心系苍生者,便命他救世,渴求飞升者,便许他机缘,此外还各有名利因由为饵,煞费苦心,终于使诸君都聚集于此地。”

    这番话准确地击中了众人心中最私密之事,很快有人惊怒道:“这是你的手笔?”

    “我可没有悄无声息地给人植下心魔的神通。”苍舒意有所指地说,“能这般轻易地拨弄因果的,当然不会是此间的存在。”

    “若这是天道的指引,则更没有忤逆的道理,说到底,我不过是想揪出灾祸根源,将其消灭而已。”丹鼎门主眼中闪过锐利精光,“魔境主,你如何得知这些?仙门中安插了多少你的耳目?”

    “要安插耳目倒是不难,堪破几座仙门阵盘也不费什么功夫,只是我事务繁忙,没有这诸多兴趣来打理这些无关紧要的琐碎之事。”苍舒的唇线勾起一个薄带讥讽的弧度,“好在几位的私心,在商人的眼中也不过是门明码标价的生意。”

    商人?

    丹鼎门主飞快地思索着,随即便得出了答案。

    说起天底下最根结盘据的情报商人,绝对非漱玉阁莫属。

    是漱玉阁向魔境主出卖了这些情报!不想漱玉阁阁主葛仲兰的手已经伸到了如此隐秘之处!

    他略作考量,决定暂且按下这层隐忧,正要再说话时,却被凝澜仙子打断。

    她的眸光扫过被金莲宝器制住的魔境主:“苍舒隐,丹鼎门主所寻的祸种,莫非就是你?”

    魔境主说得不错,在座者与他之间的确有不少旧仇,经凝澜仙子提点,不止一人作出响应,纷纷主张不论其他,不如先在此处诛邪除恶,以绝灾患。

    在攻伐的声浪中,苍舒反倒微笑不语,似乎是默认了自己正是卦象所指的祸种。

    “你到底有何用意?”百里淳质问道,“这些年来,魔境主极少露面,这次却如此大张旗鼓。”

    他忽而想起一个死而复生的人来:“莫非你是为了——”

    “无霄门主。”在百里淳说出那个名字之前,苍舒开口道,“时机还未到。”

    他侧过目光,似乎在看神态各异的仙门门主,又好像穿过他们,望向虚空中的某人:“不必多言,且听且看吧。”

    一时之间,主张魔境主正是祸种的声音已成大势,丹鼎门主却陡然从中觉察出异常。

    “不会是魔境主!”他自丹田运起灵气,声音洪亮地压过喧然,“魔境主在天梯重铸后才叛出无霄门,纵然此后作恶多端、血债累累,也从未听闻与彼时灾变有所关联,更不符合卦中生死混沌的‘七杀之相’所指!”

    渡阳宗主本已祭出宝器金刚杵,想给这魔头的天灵盖狠狠地来上一下,听到丹鼎门主的话,又猛然刹住:“尊下说这祸种与旧灾有关——但生死混沌又作何解?”

    “生死混沌便是说,此祸种已入死门,却仍有一息生数。”丹鼎门主缓缓说道,“该卦面所示,是应死未死之人……”

    许久不出声的苍舒在这时忽然说道:“若当真如此,我恰好知道有一人合乎卦象所指。”

    丹鼎门主即刻投去目光:“还请魔境主指教。”

    “当年天梯摧折之灾,祸及五洲生灵,但若说什么人真正与之有关,却莫过于两人。”苍舒悠然自逸道,“其中一人正是剑君,因为他是解灾者,另一者则是灾变之源——那条荒海魔龙。”

    丹鼎门主继续问道:“可剑君在东明山闭关多年,魔龙更是在五百年前就被斩于……”

    他忽而一顿:“莫非阁下的意思是,那条魔龙并未真正死去?”

    “当年的魔龙的确是死了。”苍舒轻笑道,将目光投向海上矗立的石林武场,“但那条魔龙的残魂却投入轮回,今世他托生为人,恰投在无霄门中,剑君座下——”

    “苍舒!”向来性情温和的百里淳也不由得怒喝道,“颠倒黑白,巧言挑唆,使我门中弟子为众矢之的,这就是你的目的吗?”

    丹鼎门主脸上流露出惊愕,当即向百里淳发难道:“无霄门主!魔龙转生之事是真是假?”

    百里淳面容中闪过的一瞬迟疑被这位眼光锐利的老道收于眼底,于是不等对方回答,他心中已有了答案。

    丹鼎门主身后腾起六面问道幡,大起威慑之势:“不说收魔龙为徒,你也有卜筮之能,更与我解过卦面,难道想不到卦象应在此处吗?你蓄意避而不谈,莫非是要庇护魔龙,与天下人为敌?”

    苍舒隐的几句挑拨下,丹鼎门主的宝幡已聚起灵气,其余几人也隐隐有责难之意,局势陡然险恶起来,一场足以引起海沸山崩的纷争在这洛书岛上酝酿着,只等有人来点燃火信。

    百里淳已将剑握在手里,反复思量,终于还是放开,放弃了去做第一个引燃战火的人,而是沉声道:“他绝非卦象中所说的祸种!若他真的引起灾祸,我自当亲手将其斩于剑下……”

    丹鼎门主冷笑道:“你当年未能将魔境主斩于剑下,今日如何要我相信能将魔龙斩于剑下?”

    丹鼎门主的话毒辣地切中百里淳多年来的一块心病,顿时激得他胸中气海翻腾,他运起法诀,使自己镇静下来,然后提剑大步走向为金莲所束缚的苍舒面前。

    “魔龙转世以后,生在桑洲城中,父母皆是凡人。他稚龄时就随我回山,由无霄门悉心教导,举止清正,未尝造恶。”他睁开一双不再动摇的眼,望向苍舒的面孔,“他不是魔境主,也不会成为魔境主,但如果真有那一天,也该由我来清理门户……正如今日。”

    苍舒隐神情未变,直视着师兄的双眼,那人对他举起剑来,却在剑刃落下时忍不住避开了目光。

    魔境主终于动了起来,金莲法障瞬间片片绽裂,百里淳从碎片中敏锐地察觉了一道诡谲的剑风,他持剑去破,这剑风竟又展开变式,只一息的纠缠,便给了对方破绽。

    无论是百里淳还是苍舒隐,到了这样的境界,一招一式已有排山倒海之威,但真正决定胜负的时机反倒在纤细如发的一隙之间。百里淳倏尔收住剑势时,金莲破碎的宝光才刚刚散去,他的剑尖凝滞在空中,被密织的灵丝裹束住,百里淳再望向脚边,一张灵丝结成的蛛网静伏在踏足之处,一直延伸至魔境主的指尖。

    “那时师兄放我下山,恐怕并不只是因为顾念旧情,还因为师兄了解我的性情。”苍舒笑道,“师兄早知道,在我达成所愿之前,是断然不会乖乖去死的,如果你非要杀我,那我也只好先杀了你,今日也没有一位无霄门主在这里懊悔了。”

    他勾起手指,灵网也随之收起,狠戾地扑向网中的猎物。

    这正是叶鸢与剑共鸣的一瞬剧动传来的时刻。

    比起年轻的后辈们,玉座上的人更清晰地体验到了这一瞬的震撼,其中最为悚然的就是丹鼎门主。

    丹鼎门主出生在北辰洲鸿轩仙尊所缔造的传奇年代的尾声,从一介凡人到仙门之主,他历经无数艰苦,建立起丹鼎门后,又不知过了多少年,也曾不止一次目睹过修士飞升。

    如今他的年纪实在很大了,人们也早忘记了他的俗家姓名,只称呼他为“尊长”或“丹鼎门主”,他本该最有崩于泰山前而不改色的丰富阅历和稳固心性,却一反常态地在这一瞬传来时感受到了强烈的恐怖。

    他的六面问道幡快速掀动起来,捉住转瞬即逝的波动追向源头,最终锁定了石柱上的一处。

    丹鼎门主以鹰隼般锋利的目力望去,在石柱上看见了一名执剑的少女,他很快认出,那名少女正是凝澜仙子“流落多年的女儿”。

    那姑娘姓甚名何?

    这个念头刚刚产生时,丹鼎门主便灵光一现地想起了曾在门下弟子的闲谈中出现过一两次的名字。

    叶鸢。

    如果这一刹的灵感只是巧合,那么接下来闪现在他脑海中的记忆就真正是如有神助。

    没有来由地,他忽然想起多年以前,从老友元临真人手中收到的一张柬帖。

    那时,这位老友不远万里,乘琼鹤来送这张请柬,他说这是两名爱徒的婚讯,请他去东明山观结契之礼。元临真人的神情仿佛并不多么喜悦,因而丹鼎门主取笑他不知是舍不得哪名弟子,接着他打开柬帖,上面正是剑君与他妻子的名字。

    那位新契的剑君夫人姓甚名何?

    两个字缓缓地从记忆的深潭中浮现。

    ——叶鸢。

    丹鼎门主接着想起,与天梯摧折之灾真正关系密切的,除了剑君与魔龙,其实还有一人。

    她以身相殉,圆满了剑君的“道”,令他挥出了绝伦的一剑,从而终结了魔龙的性命。

    没错,她理应死在了许多年前,但既然魔龙都已转世为人,那么那位死去的剑君夫人,或许也——

    生死混沌。

    七杀之相。

    一切线索都在此刻严丝合缝地彼此印证,但丹鼎门主心中仍有最后的一丝犹豫,这犹豫令他在魔龙与剑君夫人之间举棋不定,无法做最后的决断。

    于是将众人引向今日的舞台的那只巨掌再度降临,在他身后推了最后一下。

    丹鼎门主在冥想境中摆起一面卦。

    他从未如此快速、如此清明地运用过卜筮之力,只在瞬息中,卦象就浮现在了他的识海之中。

    天道拾起了这枚祸种,掷在丹鼎门主眼前。

    “祸种是叶鸢。”

    他喃喃道。

    自祸水东引至魔境主身上以后,一直作壁上观的凝澜仙子在这时神情剧变,百里淳刚刚斩碎灵网,也顾不及再与苍舒缠斗,而丹鼎门主的六面问道幡已高高腾起,在玉座丛中降下万千彗雨,凝澜仙子抬头望去,下意识要挥剑斩断雨幕,却仍被其中一丝银色雨线碰触了手腕。

    那丝彗雨强硬地叩动了凝澜仙子的冥想境,将丹鼎门主的所思所想传达到了她的神魂中,她同样看见了柬帖上的姓名,看见卦盘指向那个世人以为早已死去的女子。但与那名女子有关的事,燕珂所知的远比丹鼎门主要多,因此不需要卜筮,她便能够猜到卦面的结果——但在燕珂心中,天道抛下的饵食与那人相比实在不值一提,因此自揭开谜面时起,她就决意要捍卫这个谜底。

    只是凝澜仙子此刻抬起头,见到彗雨之中众人的神情,便知道她最不愿看见的情形还是发生了。

    “正如诸位所见。”

    丹鼎门主面容冷肃,这次他并未刻意高声,声音却无比清晰地传到了在场每个人的耳中。

    “东明山无霄门、元临尊者座下弟子叶鸢,传闻多年前殉道而亡,今日却现身于此地,其中有何因缘纠葛,实难溯寻——而吾等惟知,天启已临。”他说,“只有杀灭祸种,在座诸君才能够得偿所愿。”

    百里淳望着这一幕,纵然手中就握着飞剑,却只觉得进退不得。

    “百里师兄,你听到了吗?”

    魔境主从他身后缓缓走来,他有着当年的苍舒师弟清雅的举止、昳丽的面容,却不再掩饰那双至情至性至恶的双眼。

    “五百年前的那次还远远不够——他们今日来这里,是要用小鸟儿的血,再填他们的欲壑。”

    ####

    宁絮再登上珊瑚礁岛时,陆松之已在那里等候了很久。他旁观了宁絮与云不期的整场对决,尽管对宁絮落败的结果毫不意外,但他也看出了小师叔今日似乎对谁都格外不留情,不禁觉得有些奇怪。

    他向宁絮走去,走得近时,宁絮转过脸来,陆松之才看见她红红的一双眼,下意识就说道:“宁师妹也不是第一次输了,怎么今日哭起鼻子来了,是不是气小师叔没有留手?”

    宁絮心中的那些不甘和懊悔顿时被这番讨打发言一扫而空,额角青筋暴跳道:“我可不要云师叔留手!我与他一战,当然是希望他全力以赴,这样我赢了他,才好对他倾诉那番话……”

    “哪番话?”陆松之问道,宁絮却咬住唇不说了,陆松之恍然大悟道,“哦,是那番话!原来你打算赢过他之后再告诉他?那岂不是这一生都机会渺茫了?”

    宁絮倔道:“若我一生都赢不了他,那这一生便都不说了。”

    “宁师妹……哎。”陆松之真心道,“既然你这样说,那待我以后卜筮大成,就替你算算有没有皇天不负有心人的一日。”

    他们的闲话只说到这时,因为正有一根石柱又没进海中,于是荒海中便只剩下最后一根石柱了。

    最后一根石柱顶端,最后一片武场上,正站着最后抵达决战的两个人。

    宁絮问:“只剩下他们了?”

    “只剩下他们了。”陆松之说,“这届仙门大比中,再没有能与他们两人争锋。”

    此时,武场之中,叶鸢握着剑,向面前的敌手问道:“小道长不会让我吧?”

    那少年剑修的目光落在她的剑尖:“此战唯敢全力以赴。”

    “正合我意。”叶鸢笑道,“说来也许是往日总在奔忙,回首再看,仿佛错过了不少有意思的事……”

    云不期的视线离开龙骨剑,看着她的面容:“你后悔吗?”

    颜思昭奔赴仙门大比的那一年,她长留东明山,独自思忖着天梯摧折的应对之策。

    而如今剑君的佳话传遍人间,她的姓名却已覆满尘迹,但那又如何呢?

    叶鸢立于荒海之上,头顶是无尽的长空,从东明山至北辰洲和南昼城,再到如今的洛书岛,这片苍穹似乎从来没有变过,与这样恢弘的亘久相比,她不过是沧海一粟,但就是这样的一只蜉蝣,却能自不量力地穷极云霄深处,以孱弱之躯在天宇中撕出一道裂口。

    她的姓名也许会被尘泥盖去,但她的足迹却深深刻印在了这片土地上,世人正住在她的剑斩开的广阔天地之中,苍穹背后的存在不敢再轻慢地看待她,而她还有这具躯体,双足不惧荆棘,双手也尚能握剑,她眺望静默的长天时,心中仍有不驯的野心。

    所以她不会为身后被洪流吞没的废墟可惜。

    “我从未后悔。”叶鸢执剑的手微微一动,剑身拂过一道流光,“这一次,我会折桂。”

    “好。”云不期轻声道,“你的确向来是问心无悔的人。”

    他的剑气同样开始蕴积,正如他们所说,双方都不打算对彼此留手,甚至默契地摈弃了试探,从一开始就打算从最激烈的剑势中分出胜负。

    如果没有受到搅扰,这本该成为一鸣惊人的一战。

    在双方的剑意还来不及迸发时,晴空中忽而毫无征兆地落下银色彗雨,云不期即刻察觉了异样,他的剑陡然转向雨幕,以剑气在透出凌厉杀机的彗雨中破出一条通路,但六面问道幡已从天而降,竖作六根牢柱,囚住了另一端的少女。

    云不期认出问道幡是丹鼎门主的宝器,许多念头从他脑海中闪过,但身体终究动得比理性更快一步。

    自天梯重铸以后,修真界已经和平了很久。尤其是正派仙门之间,即使偶有冲突,往往也倾向以温和的手段化解,因此对正派仙门的尊长动手成为大不韪,就是被当场处决也不奇怪。

    云不期当然知道这些,但他手中的剑依然没有犹豫地削向束缚住叶鸢的问道幡,只是丹鼎门主引以为傲的宝器和咒令并没有如此容易就被动摇,问道幡在受剑时发动神通,将这一剑所携的灵气波动尽数返还,云不期的灵台受创,灵气在体内紊乱激荡起来,但他仍然不做犹疑,很快将出第二剑。

    珊瑚礁岛上,观战的年轻修士们也因这场突变而茫然无措起来,陆松之在看见问道幡罩向叶鸢时就产生了不祥的预感,云不期的第一剑失效,第二剑即将挥出的片刻,陆松之的不祥之感终于达到了巅峰,他忍不住往前一步,竭力大喊道:“住手!!”

    陆松之的声音被这一剑卷起的狂浪没过,云不期并未为此动摇,但在对上那少女的双眼时,他的心神产生了一瞬的松动。

    千钧一发之际,叶鸢浅浅一笑,一抹极其强韧的神识随即捉住云不期动摇的刹那,强硬地从这缝隙间刺进他的冥想境,云不期眼前的情景倏尔停滞,唯有那名少女动了起来。

    她越过问道幡,穿过银色彗雨,将阻隔在他们之间的一切甩在身后,走到他身前来。

    在仅有半步之遥处,她停下了脚步,然后轻声问他:“你已知道我是谁了,是不是?”

    “是。”云不期说,“我知道你是谁。”

    “你是真正的剑客,我心中很感激你救我。”她微笑道,“只是,我还不打算逃。”

    那少女的双眼明朗如星,云不期看见叶鸢抬起手来,她的指尖越过了最后的咫尺之隔,轻轻地点在他的前额。

    在这一刹那,波涛再一次高扬起来,云不期感到有一道剑风裹住了自己的身躯,将自己向后推去,他坠入海中时,那道剑风也随之下潜,将海波塑作长鲸,鲸尾翻起巨浪,将他托向珊瑚礁岛岸。

    云不期站在鲸背上,遥遥地望向石柱顶端,叶鸢也在看着他,她看见他依然紧握着剑,但在她的视线下,终究还是艰难地、妥协般松开了手。

    他的剑落入鞘中时,叶鸢的眼中轻掠过一丝微澜。直到这时,她才收回目光,看向天边以丹鼎门主为首的一众修者。

    丹鼎门主俯视着她,沉沉开口道:“叶鸢,你可认罪?”

    叶鸢索性在问道幡布下的困阵中盘坐下来,抬头问道:“还请尊下赐教,我何罪之有?”

    “你潜藏祸心,暗谋灾患,企图颠覆苍生。”

    叶鸢发笑道:“你有什么证据?”

    “你当真以为自己能瞒天过海么?我等已得天启……”

    “原来你们是受上苍的驱使。”叶鸢的目光微闪,“怎么祂说什么,你们就信什么呢?”

    丹鼎门主拔高了声音:“天道创世,为人间布下至理,是至高无上的存在,若连天道都不可信,天上地下更无一物可信!”

    “此言差矣。”叶鸢摇头道,“我还是更信我自己。”

    “果然是大不敬者!你与那魔修何异!”丹鼎门主震怒道,“何等妄诞,何等无知——”

    “我的确无知。”叶鸢说,“我孑然一身降临此世,蒙昧如稚子,直至今日,也仍然对这人间有许多不解……但我也不无知。”

    她的目光如箭矢般刺向云端。

    “我知道九天之外不是穷极,知道世上不止有一种道理,我知道另一个世间的人怎样活过自己短暂的一生,因此我发现这个人间已经被所谓的天道至理豢养得太久了,即使千年过去,它依然如这面苍穹一样停滞不变——我还知道为何祂要遣尔等来杀我。”

    她忽而笑了一下:“因为祂终于开始害怕我了。”

    丹鼎门主怒吼道:“休得诡辩!”

    “我也知道你不会信我,但也不要紧。”叶鸢摇了摇头,“毕竟夏虫不可语冰。”

    困阵之中,她抽出剑来。

    “不必多言。”

    她说。

    “若尔等要战,我自当迎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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