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业容易守业难,这句话虽然听起来不太合逻辑,但是在某些特殊场景里,是成立的。
至少在皇帝这个职业上,守住先人的基业,至少保证国家不在自己手上衰弱,便已经是十分难得了。
毕竟如果没有沈毅的话,洪德帝大概也就是个守成之君,要是赵阀的问题不妥善处理,他可能连守成都有些困难。
此时,洪德帝已经御极三十年,哪怕是亲政也已经二十多年,他比谁都清楚这副担子到底有多沉重。
假如说当年,洪德帝迟迟没有决定立储,是因为对惠妃娘娘还有一些感情,因为他在李望身上倾注了太多感情的话,时至今日,这位洪德帝在政治上已经完全成熟,他考虑储君的时候,情感因素已经不是特别多,或者不是特别重要了。
现在的洪德天子,心里想的一定是权衡利弊,选出一个最适合大陈的储君。
而现在,被他看中的三位皇子,都差不多刚刚成年,皇帝还没有来得及进行自己对皇子们的考验,却被这个突发事件给打断,孙太后在弥留之际,凭借着母子情分,与这个时代最重要的一个孝字,硬生生逼着洪德帝开了口。
既然开了口,那么事情就要办。
皇三子入主东宫这件事,很快就会落实下来。
这件事,哪怕是放在一个普通人身上,说不定都会有些恼怒,更不要说是洪德帝这种坐在帝位上三十年的一朝天子了,现在他的情绪里,除了失去母亲的悲伤之外,剩下的就是愤怒了。
沈老爷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开口道:“陛下春秋鼎盛,立太子也没有什么。”
说到这里,沈毅没有继续说下去,不过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那就是皇帝陛下年纪并不是很大,将来这个太子如果不顺心,以洪德帝的威望,废太子不是什么难事。
见沈毅说话遮遮掩掩,洪德帝很快明白了原因,他看了一眼萧怀,闷声道:“带着宫人都下去。”
萧太监慌忙低头道:“奴婢遵命。”
说罢,他领着甘露殿的宫人们离开,很快甘露殿里只剩下了君臣二人,连萧怀都没有在场。
如果是十几年前,这个时候高明,是一定会在场的。
从小跟到大的大伴,跟这些宫里后来的大太监,毕竟还是有些区别的。
众人都离开之后,洪德帝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这里只你我二人了,不必遮遮掩掩,沈卿有什么想法,直说就是。”
沈老爷思考了一番,开口道:“陛下可以立太子,也可以废太子,后族虽然庞大,但是以如今陛下权威,后族连一个字都不敢说。”
“他们当然不敢说话。”
皇帝深呼吸了一口气,依旧有些伤心:“母后薨逝这件事情,透着古怪,要是被朕知道有谁在背后捣鬼!”
洪德帝咬牙切齿:“哪怕是孙家,朕也让他们家破人亡!”
“至于沈卿你说的废太子…”
他看了一眼沈毅,沉默了一会儿,才叹息道:“朕不担心一个东宫之位,能给朝局带来多大的变化,只是以容儿这个年岁,他一旦入主东宫,就立刻要开府,配给东宫官员,并且要参政议政了。”
“至多两年时间。”
皇帝低声道:“围绕着东宫,一定会生出来一股庞大的朝堂势力,这股势力虽然不至于动摇到朕,但一旦像沈卿你所说,朕哪天动了废太子的心思…”
“就一定会拔出萝卜带着泥,在洪德一朝掀起大案。”
“无数人头,滚滚落地。”
沈毅听到这里,才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此时的洪德帝,似乎…
有些太爱惜羽毛了。
或者说,他有些太爱惜自己的名声了。
不过细想一下,这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他幼年登基,亲政二十多年来做了许多轰轰烈烈的大事,在接下来的职业生涯里,只要不出什么大的变故,踏踏实实的把帝位交到下一任皇帝手里,然后一蹬腿,立刻就会成为一朝圣天子。
名垂青史。
另一个世界里,康麻子执政后期,大抵也是这个思路。
而洪德帝现在这个趋势,多半还是因为沈老爷当年那一句“世祖皇帝”,让这位皇帝陛下心心念念,立志将自己的职业生涯做到完美无缺。
见沈毅不说话,洪德帝继续说道:“再有,将来要是真的一立一废,老三将来,怕绝没有什么好下场了。”
自古以来,废太子都绝难有什么好下场,因为毕竟是曾经的“半君”,哪怕新君即位,也会将之视为极大的威胁,一定会除之而后安,而后快。
沈毅叹了口气,开口道:“陛下,咱们这一代人,只能做好这一代人该做的事情,至于下一代人的事…”
“只能由他们去。”
皇帝摇头,他看着沈毅,忽然笑了笑:“朕大约是管不到下一代人了,但是沈卿你却可以。”
“你我君臣同岁,朕只比你年长了两个月,如今朕已经生了缕缕白发,沈卿却依旧年轻。”
皇帝陛下正色道:“将来这朝廷,怕还是要沈卿你来看护。”
沈老爷很坚定的摇了摇头,开口道:“陛下,您万不可作此想,臣做完迁都的事情之后,是一定要从朝廷里退下来的,不然迟早会生出问题。”
皇帝皱眉道:“沈卿不信朕?”
“臣自然相信陛下,否则当年也不会有北伐这一桩事了。”
“不过…”
沈毅摇头道:“陛下前几天在朝会上也听到了,已经有人质疑臣图谋不轨了,与其霸着位置不放,不如早些退下来,绝了将来的祸根。”
“而且,陛下与臣同岁,如今还未满四十,将来一定比臣寿数长,这朝廷,也不需要臣来看护。”
皇帝走下御阶,走到沈毅面前。
沈老爷连忙起身。
皇帝拍了拍沈毅的肩膀,然后指了指自己鬓角的白头发,摇头道:“朕亲政这二十五年,几乎夜夜挑灯,差不多是把二十五年,当成五十年在用。”
“心力交瘁了。”
洪德帝长叹了一口气:“从去年起,朕就觉得精气神一下子不行了,常常需要进药滋补,随着年纪渐长,各种病痛也都找上门来了。”
“给朕请脉的太医说,朕这是四十岁的年纪,六十岁的身子。”
他看向沈毅,默默说道:“这些话,朕从来没有与外人说过,在外人面前,都是强装刚强。”
“也只有沈卿你回来,朕才能跟你说一说心里话了。”
沈老爷心里一个咯噔。
他低着头,开口道:“陛下,您万不能说这种话,您前些年的确是太辛苦了,正好这一次要立太子,以后可以将政事,多交托一些给太子以及中书处理,您好生休养个几年,龙体也就调养回来了。”
皇帝陛下脸上露出笑容:“咱们君臣,不说这些拐弯抹角的话。”
“十年前,背地里无数人与朕说,要把沈卿你,或者是沈卿的家里人留在建康,但是朕二话不说,让你们一家去北边团聚了。”
“这件事,足见朕的心迹。”
“如今,大陈看似兴旺,但是暗地里问题多多,北边还有边患,很多事朕都放心不下。”
“朕现在,只问沈卿一句话。”
皇帝陛下面色凝重,开口道:“他日,假使朕崩在沈卿之前,沈卿能不能替朕,将这朝廷看顾下去?”
沈毅面露难色,低声道:“陛下,朝廷里能人无数,臣…臣…”
皇帝看着沈毅,微微摇头:“你心里,还是在想,朕是不是在试探你。”
“这十年来,朕没有动过淮安军一个重要的将领,没有动过你半点权柄。”
“甚至…”
皇帝看着沈毅,开口道:“朕还把沈渊请到建康来,看了他整整一年,观察他的性子。”
“沈渊性子虽然还没有定下来,但是大致与沈卿相类,朕也是信得过他的。”
“到现在,朕心里都没有顾忌了,沈卿顾忌什么?”
皇帝轻声道:“沈卿今日应了朕,朕就能下决心立太子。”
沈毅沉默了片刻,开口道:“陛下,沈家再这样下去,就会是下一个赵阀了。”
“那…”
“也没有什么。”
洪德帝似乎有些疲惫了,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然后笑了笑。
“赵家,不也守了淮河七十年么?”
“沈家要是能守七十年北疆,不管七十年之后发生什么。”
“朕都心满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