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若为问虚道界安危,若霁月道君一命能换道界平安,他不假思索便能慷慨赴死,他死,鬼楼自然无恙,不必再费尽心思谋求后路,也不必时时担忧宗门存亡,毕竟他这个人,足以担上罪魁祸首之名……
但,若能不死,谁愿死?
月色皎皎,清风骤雨,清冷的声响在刹那间笼罩了这一片天地,霁月道君拥着被子,目中若有所思,他低低地笑道:“绝弦,你果真是出了一个难题给我……”
这个难题就在于,在问虚道界出现第二位道祖之前,扶瑶道祖就决不能死……她可以闭关,她可以游历,但她就是不能死。在此前提下,一切曾在这片天地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阴谋诡计都成了笑话。
“就是因为不容易,这才叫你自己来说……”泊意秋好垂下眼眸,月光在他眼下投出了稀碎的剪影,他好整以暇地取了茶盏饮了一口:“否则,我何苦救你?”
泊意秋何尝不知如此?他在此界筹谋数百年,如今胜券在握,为何不能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呢?
他与李霁月为友,却也为敌,护他一命之心不假……杀他之心也是不假。
杀他的理由太多,护他的理由却太少,不如让霁月道君自己来告诉他,保下他这条命的理由。
霁月道君苦笑了一声,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带着一层轻薄的雾气,许许多多的情绪在他眼下一闪而过,最后只留下一缕几不可见的痛心。
泊意秋抬眼看向他,道:“别装得太过了。”
霁月道君一顿,笑着感叹道:“果真,误交损友。”
他可以确定的一点是,绝弦并不想让他死。绝弦与他相交数百年,他以散修身份行走于道界之中,一开始相识的时候也并不知道他是谁,他也信了,慢慢地他们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后来他坦诚了他是鬼楼中人,绝弦也坦诚了他是其他道界中人……绝弦聪明,算无遗策,两人性格还算合得来,又有利益往来,这交情自然不算是差了的,绝弦在鬼楼之中有固定的院落,他在广陵城亦有住处……
绝弦对他所有一清二楚,他若想要他死,他现在不会有坐在这里说话的机会。
可也就是因为太熟悉了,他深深的知道绝弦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绝弦也知道他手里到底有多少底牌。曾经他为合道道君,还能压制绝弦几分,如今他亦是道君,身后又有扶瑶道君与无悲斋,他已经压制不住他了。
“既然绝弦以诚相待,我自也不会叫你为难……”霁月道君斟酌道:“鬼楼……自今日起,与无悲斋结万年盟约,互相守望,如何?”
“霁月,你才说不会叫我为难的呢?”泊意秋笑吟吟地说道。
无悲斋缺的是人吗?自然不缺,只绝弦一位阳神道君,就够无悲斋重现辉煌了,更别提他还有一位道侣,那位才是门主。
“绝弦,你要知道,当年无悲斋灭门一事,仅凭我一人是做不到的。”霁月道君笑得霁月光风:“我灭无悲斋,只是为了平定鬼楼,其他人……你猜有多少位道君?如今活着的,又有多少?道祖她老人家应当也做不到日日关照着你无悲斋吧?”
弟子总要出门游历的,昔日那些贪图绝世法宝、天材地宝的道君,怎能坐视无悲斋重返问虚道界呢?就算天长日久又如何,事情早已埋入风烟之中,谁会放任自己的仇家崛起呢?为什么要冒这个险呢?
“若无悲斋与我鬼楼签订万年盟约,前程往事既往不咎,那些人才会相信你们是真的不愿再起祸事。”霁月道君笑道:“你当知道,便是我,此事想要做成也是千难万难,已经算是很有诚意的了。”
泊意秋反问道:“若无悲斋此后三千年内不启用无悲斋之名呢?难道就因为你一面之词,就有那么多人愿意甘冒违逆道祖的风险,来我宗门寻衅?”
就算是用了‘无悲斋’这个名字又如何?有句话说得好,男人三分醉,演得你流泪。他与秋意泊素来就是不用三分醉也能唬得人流泪的角色,他们的年纪实打实的摆在这里,清河道君与他们本来就是临终交托,哪里来得及一个个指名道姓当年仇家是谁?再有扶瑶道祖当靠山,这件事也就解决了。
毕竟扶瑶道祖被困在镜月天境中三千余年,外界发生的事情,她怎么能知晓?
当然了,这些实行起来都有难度,不如与鬼楼结盟来得干净利落,只不过他觉得还能要一点更好的。
泊意秋意味深长地接着道:“况且,你觉得我是只救了你一人吗?”
霁月道君一顿,绝弦能从镜月天境里救他,他原本以为是扶瑶道祖抬了抬手的缘故,如今看来,居然不是道祖的缘故?他微微摇头,绝弦给他的惊喜太大了……他就知道唬不住绝弦,他道:“那你想如何?绝弦,你我相交几百年,你那位道侣想要什么,你告知与我可好?”
皮球又简简单单地踢了回来。
泊意秋状似苦恼地说:“实话与你说,此事我家道侣本不想我搅合进来,我偷偷跑来问虚道界,还与你相交甚密,我前阵子见了他我都没敢说话,生怕一句不好,一杯酒就泼我脸上来了……霁月,我现在是自身难保。”
霁月道君挑眉笑道:“果真如此?那可真是坏事了。”
泊意秋颔首道:“果真。若是平时,你与我的交情,我应也就应了,他不会与我为难,如今么……拿不出叫他满意的来,霁月,我是真的保不住你。”
霁月道君叹息了一声:“你也是真的可恶。”
泊意秋笑而不语。
许久,霁月道君才道:“鬼楼,绝不可能并入无悲斋,这一点,你不必再想。”
“为何?你鬼楼前路退路皆在我手中,我为何不能想?”泊意秋反问道:“灭门与并入我宗……总有人是怕死的。”
霁月道君一怔:“……这也是你早就算好的?”
如此想来,鬼楼诸位长老有意在其他道界建设下处,以做他日问虚道界覆灭之时鬼楼的退路……也是绝弦与他为好友后才下定决心开始做的。在其他道界建设下处,绝非一朝一夕之功,人力物力都非同小可,这些年来几乎抽走了鬼楼七成以上的储备。
他并未阻止,因为此事,并不是一件坏事,相反,它是一件极好的事情。当时谁也不知道是道界中先出现一位道祖平息人祸,还是道界先支撑不住覆灭哪个先到,鬼楼若能在外界有一座如同广陵城那般的城池,进可攻,退可守,占尽先机。
只是没想到这一步也是绝弦算计好的……绝弦之前不曾动手,是因为他的境界不过大乘,与道君相比毫无战力可言,如今他业已阳神,又有道祖与他那位道侣,那动不动手就只是一念之间罢了。
泊意秋笑了起来,他确实是有些得意的:“不然呢?”
“你也不必自咎,毕竟无悲斋与我而言,不过是一场机缘,得了无悲斋的道统,替它重建宗门延续香火已是了却因果……我是真心替你谋划的。”
“唯有真心才能骗过真心?”霁月道君反问道。
泊意秋笑道:“怎么不是呢?”
霁月道君心中百转千回,面上依旧是春风如许,他道:“既是如此……如今我有的,你已尽在掌中,何必要戏耍我呢?”
泊意秋道:“不,还有一样。”
“什么?”霁月道君看着他,耐心地等待着下文。
泊意秋放下了茶盏,光亮如玉的瓷盏在桌上轻轻地磕了一下,发出了清脆动人的响声。他道:“——你。”
“我……?”霁月道君笑得连眼睛都眯了起来:“绝弦,你方才说,你是有道侣的。若他知道,我该死的理由就又多了一个。”
泊意秋优雅地交叠着双腿,一手搁在了膝头,也跟着笑了起来:“不,他若知道,只会高兴。”
霁月道君一顿,笑着道:“是吗?”
泊意秋估摸着他在心里骂他们玩的真花。
笑过之后,才是正题,霁月道君正色道:“士可杀,不可辱,恕我不能同意。”
泊意秋:“叫你改投入我无悲斋当掌门,就这么辱没你?”
霁月道君:“……嗯?”
泊意秋打了个响指:“左右,这是个因果。如今我们已经还了一半,还有一半,清河道君要我们有机会就杀了你报仇……但我想人是死的,你若是我无悲斋掌门,我们两个当长老的,总不好杀掌门吧?”
“无悲斋现下有一堆小崽子,高不成低不就,你是擅长这些的,不如就留下来给我们当掌门,待养出下一个道君来,你与无悲斋之间的因果也算是了结了……如何?”
泊意秋的算盘打得哐哐响,根本没打算瞒着霁月道君。无悲斋总要有人管,他们总不至于在凌霄宗找道君出来给他们出差——恕他直言,现在凌霄宗里的道君一个是孤舟道君,一个是凌霄道君,温师兄、他爹、三叔乃至几位出门游历的师叔应该都快了,哪个是他们指使的动的?要是十年八年的也就罢了,动辄几百年上千年,他们还没有那么厚的脸皮去求这种事情。
毕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霁月道君这种和无悲斋有灭门之仇的暂时不算人。
再者,这里头除了凌霄道君,还有谁擅长宗门管理?总不能说跟怀黎哥说你别当凌霄宗当继承人了,来这个小破地方给个小破宗门当掌门吧!那秋怀黎也不够格啊!问虚道界里道君又不少的喽!
他和秋意泊是绝不可能接着留在问虚道界管这档子破事了,他们两个加起来才几岁?人生四分之一的时间都花在了无悲斋重建上面,难道没完没了了吗?刚好霁月道君有这么一段因果在,霁月道君要了结因果,他们也想了结因果,不想死,就给他们无悲斋当长工吧,早日养出个道君来,大家都能松口气。
至于扶瑶道祖那边也不是很难,毕竟杀了霁月道君,她从哪里给他们无悲斋找一个敢发心魔誓,对无悲斋没有二心的,还要在问虚道界吃得开,混得来的管理型人才道君来接手这档子破事?
这么一算,霁月道君当真是最合适的。
当然了,也要给点赎身钱,这一码归一码,亲兄弟也要明算账——更何况还不是亲兄弟呢。
霁月道君扬眉道:“我这把年纪,这个境界,不叫改投入你无悲斋,叫叛门而出入你无悲斋。”
泊意秋玩味地说:“哪里是叛门而出呢?你是为了宗门存亡,不惜一己之身,到我无悲斋和亲来了……我无悲斋也诚意十足,不叫你做有名无权的客卿,也不叫你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长老,就叫你登基当掌门,这宗门都送给你了,诚意还不够吗?”
“哦?”霁月道君微笑着说:“宗门当真送我?任我处置?”
“不要说连你自己都不相信的话。”泊意秋嗤笑了一声:“真把宗门玩废了,那也就是早死和晚死的区别。”
霁月道君颔首:“也是。”
泊意秋起身走到了床边,他居高临下的看着霁月道君,一手抬起,霁月道君眉目不动,亦是抬起一手,与他击掌为盟。
“那就这么谈妥了。”泊意秋道:“不过多少要给点嫁妆,别空着手就来。”
“自然。”霁月道君低笑道:“这下好了,真是和亲了。”
泊意秋与他打了个招呼,顿时转身离去了——他第一个找的不是秋意泊,而是扶瑶道祖。
别他们这边说好了,扶瑶道祖一个闪现到了霁月道君面前直接开大摁死了他,那乐子可就太大了。
泊意秋一出霁月道君的寝居,就打心底里松了一口气,别说,和李霁月这种人谈条件,那是真的累人。又要琢磨他的心理底线,又要打击他的防线,真是聊一盏茶的时间都能短寿三年。
或许他是年纪大了,越发不喜欢跟人勾心斗角了。
泊意秋抬起一手,月光与雨水顺着他的指缝泄落而下,他轻轻笑了笑——哎?一眨眼,快要一千岁了哎?
是不是应该办个千岁大寿?毕竟这可是整寿,不办不怎么像话,年纪大了,比较迷信,还是有点相信不过个整寿不吉利的说法的。
他瞧着花灯节也已经落幕,便张口唤了扶瑶道祖——或许她早就在暗中观察了。广陵城城主府有掩盖天机的阵法,却不知道能不能组拦得住扶瑶道君的感知。
扶瑶道祖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他的身旁,用一种按捺不住怒气的语气道:“你就是这么替清河报仇的?”
“为何不能?”泊意秋洒然说:“道祖方才应该已经听见了,无悲斋于我、于长生,不过是一道机缘,若非我们受无悲斋道统益处良多,恐怕也不会费尽心思来布上这一局。”
“所以就把仇人变做掌门?”扶瑶道祖讥讽道。
泊意秋莞尔一笑:“那道祖替我寻一位道君来,要能发下心魔誓,对无悲斋诚心诚意,以命护无悲斋宗门延续,还要在此界人脉广泛,善于运营宗门的。我与长生将大半身家投入无悲斋重建中,总不能叫人轻而易举毁了。”
扶瑶道祖一时语滞,过了一瞬,她道:“为何不能是你与长生来?这本就是你们的宗门,长生是掌门不是吗?”
“是。”泊意秋应了一声,慢条斯理地说:“但凭什么?”
“我们师承另有宗门,一入道君之境,还未来得及报答宗门,便马不停蹄的来为无悲斋筹谋,到了这一步,我们也算是可以了。”
“……我说不过你。”扶瑶道君何尝不懂这个道理?清河道君又不是正儿八经将这两人收入门下,教养成才,不过是一缕残魂的临终嘱托。常理来说,这般作为,不过是希望道统能够延续,他日若有机缘可重建宗门……如今做到这一步,已是意外之喜。她冷冷地说:“但我可以杀你。”
扶瑶道祖看见这绝弦道君就觉得眼睛疼,区区一个才叩问阳神境界几十年的道君,哪来的自信,一脸的胜券在握?
不愧是秋长生的道侣与师兄弟,与他真的很相似了。
“杀我做什么?”泊意秋凭栏而依,仰望着问虚道界那一轮美丽至极的弦月:“长生与道祖,有师徒缘分,我却没有……我与道君之间,只有我以造化机缘相赠,以镜月天境护道祖证道的因果。”
他这话说得嚣张至极,却都是实话。否则只凭借镜月天境在他手中,他就能掀起腥风血雨,她的心魔境本就是寄托在镜月天境上,他这个秘境之主真要做什么,天道能不能阻止还真不好说——她是问虚道界天命所定之人,可不是其他道界的天命之人。像他们这种在各个道界来去自如的……大不了换一个道界就是了。
泊意秋道:“道君本就欠无悲斋一个因果,在心魔境中欠长生一个点拨之恩,又欠我一个相护之恩……现在,我不论道祖与长生之间如何,我只论你我之间的因果。总不能因为有无悲斋在其中,我与你之间的因果就不算数了……我想道祖应当不是这般厚颜无耻之辈吧?是与不是?”
扶瑶道祖心中泛上了一种无力感:“……是。”
“好。”只听他慢慢地说道:“如今,我要为无悲斋筹谋万载春秋之计,道祖不助我也罢了,如今又来拦我,这是什么道理?”
“那也不能把灭门仇人当掌门来用吧?!”扶瑶道祖怒道。
泊意秋斜睨了她一眼:“为何不能?昔年李霁月亲手谋划致使无悲斋灭门,如今他我要他亲手筹划,费尽心血使无悲斋复起,这难道不能算是因果有报?”
“再者,道祖实在坚持要杀李霁月也可——只是你需地替我们寻个人来,总不能说为了道祖一时爽快,就要将难题抛给我们。”泊意秋一字一顿地道:“昔年,道祖无能,在镜月天境中身亡,将难题抛给了无悲斋,致使无悲斋灭门,如今又要如此吗?”
“你——!”扶瑶道祖面上血色尽褪:“你怎敢?!”
“我为何不敢?”泊意秋这话说的简直是杀人诛心:“难道不是?”
“长生进阶得太快,他境界不稳,极易引动道心动摇,我一意为长生,自然要护他左右,绝不可能留在问虚道界。”泊意秋道:“或者道祖您愿意做无悲斋的掌门?”
“我时时看顾难道不行?”扶瑶道祖寒声道:“你如此作为,秋长生若是知道,又当如何看你?”
“长生如何看我,不劳道祖费心。”泊意秋心道秋意泊只会高兴得蹦跶起来,并且夸他做的好。他如何做的,秋意泊也只会如何做,他如何想的,秋意泊也只会如何想,纵然有所差距,那也是殊途同归,这本就是不必言说的事情。“再者,我要的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菩萨,我要一个能为无悲斋掌舵的掌门,这一点,道祖可做不到。”
“说到底,道祖也并非无悲斋门人。”泊意秋道:“此事就让我一步吧!”
扶瑶道祖一声未吭便消失在了原地,这就是她同意了的意思。或者说在她想出更好的办法之前,她不否决这个提议。
要是有更好的提议,泊意秋觉得他也是可以重新再考虑考虑的。
殿门吱呀一声开了,霁月道君披衣而出,他见泊意秋一人凭栏而立,问道:“走了?”
“说服道祖,可真难。”泊意秋叹了口气:“霁月啊霁月,这可是你单独欠我的。”
霁月道君道:“你说服道祖,是为了让我当无悲斋的掌门,替你们当牛做马,你该得的,一码归一码,亲兄弟也是要明算账的。”
泊意秋翻了个白眼:“那我不管。”
霁月道君一笑了之:“现在,你要去寻你那道侣了吗?”
“不行,我还得去找一个人,替我求求情。”泊意秋双手拢在袖中,强调道:“我现在自己去,真的会被打断腿的。”
“你方才不也听见了,他如今道心不稳,我若不找个人与我求求情,我怎敢去?”
霁月道君悠悠地说:“是因为有外人在,你道侣不好当众打断你的腿吧?”
“有些话,你自己清楚就好了,莫要说出来。”泊意秋道。